導讀:表面看起來是涉我個人有無資格參加高考的小事,背后反映的卻是那個時代整個國家系統的運作情況、負責精神。
轉眼近半個世紀了,一直想說說發生在47年前的一段故事。事情最先是在《湖南日報》群工部無聲息地進行著,接下來又到了湖南省委大院。表面看起來是涉我個人有無資格參加高考的小事,背后反映的卻是那個時代整個國家系統的運作情況、負責精神。每每想起,心里總有一種溫暖涌過。
1977年10月12日,國務院正式確定恢復高等院校招生考試制度。21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布了《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的新華社電訊,且配發了《搞好大學招生是全國人民的希望》的社論。這消息如一聲驚雷,讓停止了十年高校招生的社會嗅到了春天的信息。
圖為作者參加湖南省高等學校一九七七年高考招生準考證。
無助中,想到了《湖南日報》
我是1972年冬天高中畢業的,在岳陽縣小饒港水庫和新墻河沙河大渡槽工地當了4年民工,爾后又在當地長安學校當了一年代課教師。聽到有關恢復高考招生消息時,我正在學校的學農基地勞動。
當時學校幾位老師有點躍躍欲試的感覺,我也參與了他們的議論。但是,從校長到一般老師,都對我的參考資格持懷疑態度,沒有別的原因,就因我祖父是“地主”、父親是“小土地出租”成分。
記得某次在學農基地田坎上,我用小棍子比畫著一個數學公式時,被校長看見,晚上他便找我談心,大意是:“并沒有傷害你復習迎考積極性的意思,但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最好還是放棄,省得到時候失望。你想想,全國有多少貧下中農和干部子弟,哪個不想上大學,會輪得到你嗎?原來不是一直講不唯成分論嗎,但哪一次又沒有不論成分呢?”
校長與我推心置腹談了很久,及至我說“那就放棄吧”,這才結束了談話。這次談話,對我打擊很大,想放棄但心有不甘。
這時,在岳陽四中當教師的父親給我來了信,鼓勵我一定要參與復習,準備高考。我想父親的信息應是比較靠譜的,但校長的分析也不能說沒有道理。
在我左右糾結的情況下,便想到了《湖南日報》,想到了那個“湖南日報革命委員會群眾工作組”主持的“群眾信箱”。我在1974年的4月在小饒港水庫工地當民工時曾給他們寫過信,他們還有過回復,且將我反映的情況登載在《湖南日報》內部資料上。因此便決定給他們寫信。
11月4日,學農活動結束后,我在煤油燈前寫下了《出身不好的適齡青年能否參加高考》的信:
編輯同志:
我是一九七二年高中畢業回鄉的,出生于小土地出租家庭,是今年高等院校招升(生)的適齡青年。看了《湖南日報》十月二十二日《就今年高等學校招生問題教育部負責人答記者問》一文后,高興萬分。說句老實話,一百個心思有一百一十個想參加考試。但是,靜下心來,與往年招升(生)提綱一加比較,發現少了“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的字句,心中又不安起來。編輯同志,我們這些出身于非勞動人民家庭的適齡青年能參加考試嗎?
請答復。
岳陽縣公田公社長安校民辦教師
謝柳青 1977年11月4日
給《湖南日報》編輯的信原件。
信寫完后,次日一早我便趕到公田鎮,將剪了右上角的信件放在郵局門口的郵筒里(信封剪右上角表示是通訊稿件,郵資由報社總付),認為這樣保險一些。從后來原信轉回的標記看,11月6日,報社就收到信了,并卡上了“1977年11月6日”紅色印樣。
按規矩,這屬于群眾來信,自然分揀于報社“群眾工作部”。當時群工部一天要接多少信件我不知道,但上標的“1898”應該是來信的統計數順序。
信件轉給了權威部門
我的來信件上所標注的“11.13”,應該是群工部決定將信轉出的時間。他們轉去了哪里呢?看下面的內容就知道了:
謝柳青同志:
你的來信,我們已收閱。據你詢問的情況,重在政治表現。按中央的文件精神,是可以報考的。但我們對你的具體情況不太清楚,請與地(市)縣招生辦聯系,意見如何。
致禮!
中共湖南省委招生工作領導小組
人民來信來訪專用章(章)
77.11.28
1977年11月28日省委招生辦回信原件。
省委招生辦在11月28日莊重地給予了回復。我接到信后,第一時間就趕到區教育辦報了名。為了讓區教育辦的人相信我是有資格的,特地將省委的復信給一位女教師模樣的人看了,她也替我高興。
事實上,報上名后距開考就沒多少時間了。1977年的高考,是唯一一次在冬天進行的。時間是12月17日至19日。《準考證》是開考前兩天發下來的。第一次在官方格式文本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照片,且蓋上了厚重的鋼印,其文字標注的是“湖南省招生委員會(岳陽地區)”,照片圖章也是同樣文字,有種很正規很正規的感覺,內心里充溢著喜悅。
多年后,我曾猜想《湖南日報》轉給省委招生辦,又由招生辦回寄給我的這封信是個例還是泛例?它是獨一無二的還是程序化處理過程里成百上千封信中的一件?但不管屬何種情況,這于我,已然在精神上加持了無窮的力量。正因如此,后面發生的故事就更顯出了1977年這場高考的特別韻味了。
高考作文分得了0分
11月17日上午的第一場考試就是語文。當我接過試卷且看到作文題《心中有話向黨說》時,心跳突然加快,真心覺得參加這場考試的不易,內心里充滿了對黨、對省委、對《湖南日報》及所有幫助我取得高考資格的人的感激。文章就是如下激情式開頭的,且一韻到底:
心啊,你慢點兒跳,慢點兒跳,讓我靜下來,把心底的話兒向黨傾吐,把我真實的思想感情向黨匯報。心啊,你慢點兒跳……
我是一個生長在毛澤東時代的青年,我經常為此驕傲、自豪。從我開始懂事,是黨把我送到了學校。在那里,我勤奮學習,刻苦用功,雖有林彪、“四人幫”的干擾,但是因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占主導地位,我的知識還是學得了不少。黨啊,我感謝您,這是您的英明領導。七二年,我帶著滿腔的熱情,帶著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理想,離開了我心愛的學校,來到了廣闊天地里鍛煉,來到了老貧農、老支書家里報到。五年的風雨啊,使我學會了不少的知識,經受了貧下中農好思想好品德的熏陶……
隨著心跳的加劇,文字似有點脫韁了,感覺到有太多的話要“向黨說”,于是,接下來所“說”內容,為當時語境不能接納——
可是,我的父親是個教師,在“四害”橫行的日子里,“臭老九”的孩子怎能進高校?我的心沉悶,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哭出聲,因為“四害”會說你是“大學迷”,是不想接受勞動改造。每當北斗升起,我總是仰望著它,訴說著心底的不平,期望著東方的拂曉!我相信,有毛主席的英明領導,這所謂教師是“臭老九”的謬論,只是一股暫時彌蓋藍天的烏云,是不可一世的反動叫囂。我長呼北斗,橫眉“四害”,熱血在周身沸騰,怒火在胸中燃燒。
悲劇了,因這段激情訴“說”的一頓輸出,被閱卷老師判了0分。
判0分的理由很充分,是因為考生借“向黨說”的機會發泄了對社會的強烈不滿:什么“訴說著心底的不平,期望著東方的拂曉”,什么“熱血在周身沸騰,怒火在胸中燃燒”——這樣的學生沒有完成自我思想改造。
《文史博覽·人物》2024年第10期 《47 年前,關于高考那件小事》
逆襲的故事成了經典事例
1977年,乍暖還寒,但暖意已經上升,人們的思想在嘗試沖破凍土般的束縛,尋找自我突破。按當時規定,打滿分和打零分的試卷,都要經由閱卷組長審定。組長讀了這篇文章,立即抄了下來,又一傳十、十傳百地手抄著,抄出了閱卷地岳陽、抄出了湖南,也抄到了大領導的案頭。
中央電視臺在2007年紀念中國恢復高考改革三十年之際,以30分鐘的時長在《風聲雨聲讀書聲》節目中完整地講述了這個故事。2014年上映的《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一劇,也以此為橋段,作了長篇鋪敘。至于說這個“0分”作文驚動了小平同志,那是藝術的夸張。
但顯然是驚動了湖南省招生委的。不久,省里高招委派人到了岳陽地區,在一次全體閱卷老師集中講評此卷的大會上,由一位王姓女老師上臺念誦了這篇作文,全場聽眾由初時的默聽到抽泣之聲四起,最后在沉默數秒后爆發出滿堂掌聲,“0分”命運作了徹底顛覆,變成了滿分作文,一時傳為佳話,手抄本迅速遍及大江南北。
一篇作文的命運如此翻轉,除了敘事在當時還算新穎外,絕對還與文章作者身份有關。正是因為“臭老九的孩子”這種特殊的訴說,使現場教師產生了共情。過往這些年來,他們中很多人不正是因“臭老九”的名聲而受到了社會的冷落與不公么?于是,文章瞬間喚起了教師們的集體覺醒,他們站在了與文章作者完全一致的立場,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心中有話向黨說”,說得好,說得字字見真情。
在這樣一種氣氛下,文章完成了由0分到滿分的逆襲,為1977年冬天高考故事涂抹了一層溫暖的顏色。
1977年的高考,于我是有著特別意義的。此后每到高考季,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著起始于《湖南日報》群工部的故事,回味著編輯們在那個冬季里給出的溫暖。
1977年的招生在時間上是十分匆忙的,由于分值的改寫及由此引起的延宕,我最終被湖南師范學院岳陽分院所錄取。1978年3月底到學校報到時,《湖南教育》雜志正式發表了《心中有話向黨說》高考作文,一時成為同學間的熱談事件。
文 | 謝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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