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省親回宮之后，因為是在元宵節里，于是就差人往娘家送了一個燈謎，猜中者有賞，這個燈謎除了迎春和賈環，其他人都猜中了。

元春的燈謎很好猜，因為她寫得很應景，燈謎是這樣的：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這個燈謎的謎底是炮竹。元宵節是熱鬧團圓節日，自然少不了煙火炮竹，這本是喜慶節日才會燃放的東西，但在曹公筆下，卻沒那么簡單。

脂硯齋對元春這個燈謎，有一句大有深意的批語：此元春之謎，才得僥幸，奈壽不長，可悲哉！

這顯然不是說炮竹，而是暗示元春的命運。意思是說元春命運就如這炮竹一樣，雖然看上去“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是這富貴榮華太短暫了，只是“一時的繁華，瞬息的歡樂”。

就是說，元春封妃之后，沒幾年就薨逝了。雖然原文前八十回沒寫到元春之死，但我們知道，曹公擅長用情節暗示、影射人物命運，其實那個宮中老太妃的薨逝，恰恰暗示了元春之死。

我們再去細讀也會發現，自從宮里老太妃薨逝之后，賈府也開始亂象叢生，矛盾頻發，甚至太監都敢登門打秋風……

能使妖魔膽盡摧，這一句說的是元春封妃之后，賈府有了新的依靠和后臺，不再只是仰賴祖宗余蔭，平素不常來往的那些政敵，此時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的賈府，不只是國公府，還是貴妃娘家，也是賈府這座赫赫揚揚已近百載的國公府最后的回光返照，但這光照卻也足以令妖魔鬼怪退避三舍，因為人人都知道，得罪了國公府和貴妃娘家是什么后果。

身如束帛氣如雷，說的是元春封妃之后的無限風光，不只是她本人，還有給娘家賈府帶來的十足底氣和富貴榮華。不只是穿金戴銀，綾羅綢緞，還掌握了極大的話語權。

就像劉姥姥說的，賈府本來就是國公府，是寧榮二公之后，即便到了賈赦、賈政這一代，爵位逐代遞降，家族已走了下坡路，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

更何況，除了寧榮二公，還有其他四王六公這個世代交好的政治聯盟，還有其他三大家族這個互相聯姻的秘密小團體，置身于這樣的關系網中的賈府，你說他有沒有話語權？你說他夠不夠格稱為天下望族？

更何況，就在賈府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忽然天空一聲巨響，剛被封為貴妃的賈元春閃亮登場，她可是賈府走出去的大小姐，如今以貴妃身份省親，這份榮耀，天下又有幾人擁有？真如她自己所說，今富貴已極！

元春封妃之前，整個賈府人心惶惶，不知道宮里傳喚政老爺所為何事。但當元春封妃的消息傳來，整個賈府上下，人人喜氣盈腮，面露得意之色。正可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

一聲震得人方恐，說的正是元春封妃后給賈府帶來的即時效應，那些看到賈府漸露敗相就想著踩一腳，甚至不再把賈府放在眼里的權貴階層，忽然聽聞賈府大小姐被封為貴妃，他們什么反應？

當然是嚇一大跳，既然這座眼看即將傾頹的大廈又迎來夕陽紅，有了一張暫時不可動搖的王牌，那只能趕緊收手，甚至夾著尾巴逃走，免得身陷囹圄。

賈府畢竟是敕造國公府，雖然早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畢竟架子還在，不只元春封妃，賈赦、賈珍身上都還襲著官，賈璉、賈蓉身上也捐了官，賈政也被額外賜了官，這樣的門第，豈是普通的小富小貴之家可比的？

回首相看已化灰，說的是富貴榮華轉瞬即逝，猶如過眼云煙，猶如煙火炮竹，你的聲響你的光亮固然震驚寰宇璀璨耀眼，但是也只是那一刻那一瞬，這之后便是無邊無盡的黑暗。

這元宵節炮竹只有夜里燃放，在萬籟俱寂時才能一鳴驚人，而元春省親也恰恰是在夜里，貴妃至尊固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可惜太過短暫，一轉眼一切盛極必衰，登高必跌重，樹倒猢猻散。

所以，賈政看了之后，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來，“娘娘所作炮竹，乃一響而散之物。”暗示的正是元春的榮耀非常短暫，因為她過早地薨逝了。

而元春一死，等待賈府的，便是樹倒猢猻散，是家族被抄沒，是子孫流散，是群芳流散，是宴席將散。就如王熙鳳在后文賈府元宵節所說的那個笑話一樣，聾子放炮仗——散了吧。

賈元春的判詞里說她“二十年來辨是非”，什么意思？不是說她做了二十年貴妃，而是說她從入宮到封妃，再到死亡的時間跨度，前后有二十年之久。

元春曲詞則明確提到了她的死亡：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需要退步抽身早。

根據曲詞我們可以推斷，后文元春薨逝之前，會像秦可卿托夢王熙鳳一樣托夢自己的父母，并給了他們一個“退步抽身”“早做打算”的忠告和建議。

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死亡，娘家賈府很快就會被抄沒清算。從封妃那天開始，她的生死與賈府的興衰就已經綁定在了一起，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一首燈謎詩，前三句寫的都是興，是盛，是恩榮，是富貴，是榮華，但最后一句直接把前面三句否定了，淹沒了，摧毀了，這就像第一回里一僧一道對那石頭所說：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寫到這，忽然想起一句歌詞：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這大概也是紅樓夢的本旨吧？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