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片時代的愛情:
海子《七月不遠》義疏
柯小剛(無竟寓)
七月不遠
性別的誕生不遠
愛情不遠——馬鼻子下
湖泊含鹽
因此青海不遠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顯得凄凄迷人:
青草開滿鮮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
(因此,天堂的馬匹不遠)
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野花青梗不遠,醫(yī)箱內古老姓氏不遠
(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我這就想去見你們)
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遠
骨骼掛遍我身體
如同藍色水上的樹枝
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
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
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
暮色蒼茫的水面
(海子《七月不遠》)
《七月不遠》和《九月》都寫于1986年。那一年,海子正經歷刻骨銘心的失戀。因此,人們說,《七月不遠》和《九月》都是失戀之詩。這當然確乎沒錯,但在詩人這里,失戀帶來的卻是遠遠超出通常所謂失戀的個人痛苦,而是仿佛一個切片,切斷世界,切開人生,切出一個截面,看到內里。
“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不只是往事如在眼前,而是一切如在眼前,萬物的本質如在眼前。在切片中,一切都是那么切近,仿佛在顯微鏡中放大,放大到失真的真實;又仿佛那么遙遠,遠到不可企及、不可觸摸的遠,也就是“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之后,我不再有遠方、不再有憧憬的無神之遠、死掉的遠。
死掉的愛情,死掉的青海湖,死掉的草原和遠方,這是1986年的海子在七月和九月看到的世界和人生嗎?而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帶起的《詩經·豳風》的歲月,那曾經的采桑女和打獵的農夫,年終的祝酒和秋收的場圃,都還在嗎?還在可以到達的遠方和可以觸及的近處嗎?在1986年的七月和九月之詩中,這曾經的遠方和近處的生活,那歲月的風、土地的情、淳樸的愛、悠然遠引而生機現(xiàn)前的生活,都還在時代切片的深處隱現(xiàn)嗎?當“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的時候,他看見了嗎?還有希望嗎?“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海子《亞洲銅》),這《七月》主要由誰歌唱?而我們還能聽見嗎?
七月不遠
性別的誕生不遠
愛情不遠——馬鼻子下
湖泊含鹽
七月不遠,但尚未到來就已永遠逝去。愛情不遠,但尚未到來就已永遠逝去。歲月的切片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只在眼前,而眼前卻映照一切。通過一場個人的失戀,海子看到了時代的切片本質。這個時代,一切只是一切而分的切片,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歲月,沒有愛情,只有現(xiàn)在。現(xiàn)代就是現(xiàn)在,七月就是切月。
在切片的時代,連性別的劃分都是臨時切分的結果。“性別的誕生不遠”,不在開天辟地,不在生命降生,不在情竇初開,只在切開的現(xiàn)在。但詩人通過時代的切片,通過“一切如在眼前”的青海湖鏡面,還是看見了時間的縱深,看見宇宙鴻荒,看見“性別的誕生不遠”。
正如“青海不遠”,“一切如在眼前”的鏡面也不遠,不遠到隨身攜帶,隨時看見,只要你祈求青海湖熄滅你的愛情,你就能看見,看見最初的洪荒和性別的誕生,如在眼前。“性別的誕生”有兩種不遠,一種是洪荒如在眼前的不遠,一種是切片的不遠。透過最薄的后者,海子看到了最深的前者。在薄如切片的時代,詩人是唯一仍然看見厚度的人。
“性別的誕生不遠”,所以“愛情不遠”。只要性別已經誕生,愛情就已經在近處萌芽,即使尚未遇見遠方的對象,即使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向往遠方。當青海湖不遠,“一切如在眼前”,我之為我、愛之為愛、生命之為生命就被看見,如在眼前,映照千年歲月,如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妝鏡臺,應照盡照一切離人的妝鏡臺。
湖泊于《易》為澤為兌為悅為少女。含鹽的湖泊味咸可感,雖然含著苦澀,但終究如咸卦之愛情,無心相感。鹽是生命的中介,正如愛情是生命的中介,咸是山澤通氣的中介。但也正是鹽使草地堿化死亡,使湖水成為“寶石的尸體”。
馬鼻子噴著生命的氣息,聞到咸味的風。此時,愛情不遠,就在可感的近處,仿佛就在湖風的咸味中,沁入肌膚。就在那一年的九月,海子曾給他初戀的女友、此時也正是失戀的對象B寫過這樣的詩句:
秋天來到,一切難忘
好象兩只羊羔在途中相遇
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
碰碰鼻子和嘴唇
——那友愛的地方
那秋風吹涼的地方
那片我曾經吻過的地方
(海子《給B的生日》)
馬鼻子還噴著熱氣,而這片地方已被“秋風吹涼”。馬鼻子下的湖水還含鹽,但咸味苦澀,已經無感于“運送太陽”的熱力。“那片我曾經吻過的地方”如今只是“暮色蒼茫的水面”,“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這“暮色蒼茫的水面”。
所以,不是青海湖熄滅我的愛情,而是青海湖就是我的熄滅的愛情,青海湖就是熄滅的我,和熄滅的愛情。當愛情熄滅,我是我,青海湖是青海湖,我與青海湖不再相感。于是,同時,我也就不再是我,而是掛滿身體的骨骼;青海湖也不再是青海湖,而是“寶石的尸體”。
因此青海不遠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顯得凄凄迷人:
青草開滿鮮花
《七月不遠》有兩個箱子,一個蜂箱,一個醫(yī)箱。人生從來也不遠離兩個箱子,一個生命與愛情的箱子,一個疾病與死亡的箱子。蜂箱事關春天的花、采蜜、授粉與新生,醫(yī)箱事關疾病、痛苦、救治與死亡。《七月不遠》所寫,不過是暮色蒼茫的青海湖,以及湖畔的草地、野花、馬,和兩個箱子。一個箱子周圍是野花、馬、蜜蜂和情種,另一個箱子就是青海湖本身作為暮色蒼茫的水面、熄滅愛情的死亡。
所以,“青海不遠”就是死亡不遠。死亡不遠,所以蜂箱的愛情和蜂蜜尤其“使我顯得凄凄迷人”。我非他物,我就是野花,“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我是生命之網中連接雌雄、彼此、前人與后代的紐結,我是蜜蜂飛舞圍繞的核心,我是娩出生命之蜜的花房,我是性別誕生之后朝向遠方的近處、愛著愛人的自我。我就是愛情之所以能愛的本原。所以,熄滅愛情就是熄滅我的生命,熄滅愛情就是湖水鹽堿草地,而使“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海子《九月》)。
我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花房和馬肚子,天堂和馬肚子,愛情與母親的子宮,這些都是“一捆捆蜂箱”。然而,天堂是永生之象,卻也是死亡之象。死后才去天堂。有死之生才是生,不死之生只在死后發(fā)生。所以,永生即愛情的熄滅,而愛情總在生死之間的生命中發(fā)生。為什么神仙有愛情就墮下凡間?因為愛情是永生者的毒藥。
天馬吃野花,正如青海湖熄滅我的愛情,都是讓蜜蜂失去蜂箱、讓野花失去草原的行動。但我是“唯一含毒的野花”,所以終將毒死天馬,落下天堂,落回“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如是,我才是“那個情種”,那個封存于死亡之中的生命復活之機。
野花青梗不遠,醫(yī)箱內古老姓氏不遠
(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我這就想去見你們)
“野花青梗”就是無頭的野花,就是野花被吃掉之后留下的花梗草莖。“野花青梗不遠”就是愛情熄滅之后,我殘存的生命軀體不遠。野花招來蜂箱,青梗招來醫(yī)箱,所以“醫(yī)箱內古老姓氏不遠”。“古老姓氏”住在醫(yī)箱里,一格一個,猶如古代祖先的神主住在祠堂,一個牌位一個。
蜜蜂住在蜂房,忙著釀蜜,朝向陽光跳舞,追逐野花和愛情。“野花青梗”和“古老姓氏”則在“醫(yī)箱”里靜靜地熄滅,等待“天堂的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也就是“那個情種”再次降臨。除了等待,熄滅中的等待,醫(yī)箱別無醫(yī)術。
等待就是“不遠”,等待就是“一切如在眼前”。“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就是等待,等待復活(海子《春天,十個海子》)。“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等待。為了無頭的青梗,等待野花和生命的復活。
“原籍”在天堂還是在“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或“暮色蒼茫的水面”?無論天堂還是熄滅愛情的青海湖,都只是“一切如在眼前”的切片,生命的切片,或死亡的切片,本質上都是切片。而“原籍”只是原來的生活世界,生與死連在一起的世界,完整的有時間深度和空間厚度的世界,“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的世界(海子《夏天的太陽》)。
所以,“治好了疾病”就是穿過時代的切片,回到本來的世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世界,“太陽強烈,水波溫柔”的世界。那個世界也是我所從來的世界,“我這就想去見你們”。
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遠
骨骼掛遍我身體
如同藍色水上的樹枝
可我首先要請青海湖熄滅我的愛情,要死過一遍,吃進馬肚子再出來,住進醫(yī)箱再出來,“跋山涉水死亡不遠”,然后才有可能“原籍”不遠。“骨骼掛遍我身體”之時,就是“藍色水上的樹枝”死亡之時。“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就是請青海湖藍色的含鹽之水淹沒我的骨骼。
但沒關系,死亡不遠,返回原籍也就不遠。只要骨骼并沒有離開身體,樹枝并沒有離開水,藍色的水就是醫(yī)箱,掛遍骨骼的身體就是醫(yī)箱。醫(yī)箱是死亡之箱,也是療救之箱。一種療救是在死亡不遠時返回,一種療救是越過死亡后返回。青海湖作為醫(yī)箱,主要是后者。所以,熄滅吧,熄滅才能點燃。
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暮色沉厚,隱藏一切于其中;暮色又薄如切片,薄如幕布,使“一切如在眼前”。暮色蒼茫中,一無所見;暮色蒼茫中,看見一切。“水面”亦如是。水面是沉沉青海湖的水面,水面是薄薄一層切片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是“死亡不遠”之眼中的“暮色蒼茫”,“一切如在眼前”是“愛情不遠”之眼中的“凄凄迷人”“野花一片”。“一切如在眼前”而不在眼前,一切不遠而遙遠。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
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
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
暮色蒼茫的水面
當“暮色蒼茫的水面”第二次出現(xiàn)的時候,“一切如在眼前”變成一無所有:“鳥群早已飛去”,“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然而,只是,“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究竟是有還是沒有?“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有還是沒有?
“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然而它們“早已飛去”,但既然已經飛去,為什么還說“只有”?“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然而它“早已飛去”,但既然已經飛去,為什么還說“只有”?“只有”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抑或“只有”正是不遠于有的沒有,以及不遠于沒有的有?“只有五月生命的鳥群早已飛去”就是生命不遠,而遠;“只有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就是寶石不遠,而遠。“七月不遠”,就是五月已遠,而不遠。
在《詩經·七月》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是大火星日下而秋風日涼的開始,“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則是生命陽氣的上升之時。“斯螽動股”“莎雞振羽”是萬物情動的語言,“流火”“授衣”則是時節(jié)閉藏和熄滅的消息。“寶石”就在這開合之間,開而為寶玉,合而為頑石;開而為蜂箱,合而為醫(yī)箱;開而為愛情,合而為熄滅。
《七月》的“寶石”就是《豳風》所在的豳地這塊地方,這塊地方的風,這塊地方的土。“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就是最初吹我以歌、飲我以詩的風。“飲我寶石”不是飲我的寶石,而是飲我以寶石,猶如“飲馬長城窟”不是在長城窟把馬當水喝,而是讓馬喝水。“飲”在這里讀去聲。
《紅樓夢》就是一部“飲我寶石”的書,所以它的本質命名叫《石頭記》。寶玉“就是那個情種,詩中吟唱的野花”,就是紅樓和大荒山、無稽崖中“唯一含毒的野花”。
為什么海子的最后幾年頻頻寫及賈寶玉和太平洋?因為只剩下太平洋,這寶石的尸體,暮色蒼茫的水面,最初飲我寶石的頭一只鳥早已飛去。而它飲我的寶石掛遍我的身體,如藍色水中的樹枝,永遠,不遠,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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