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七點,供暖公司客服部的派單就已經過來了十幾個。今天是11月1日,也是沈陽的第一天供暖??墒彝膺€是10度,供暖公司壓根就沒給足熱量。這可把白天需要在家的老人孩子凍的受不了。報修電話幾乎被打爆了。肖執看到自己以前所在的供暖所的微信群里罵聲一片,“忍幾天都忍不了?”“今年煤這么貴,燒多了扣我們的錢,不燒又要被投訴!”
供暖公司常被歸結為東北特產。肖執原本在我家旁邊小區的供暖所里上班。今年他換了一個換熱站。職業高中畢業的他一個月的收入是4200元,“這是扣了三險一金之后的?!毙烫貏e強調了兩遍。“再說,我們從四月份開始就休假到九月呢!”看得出,他對這個工作很滿意。
大年三十,1994年出生的肖執癱在椅子上用手機打游戲。打累了,站起身,在不到二百平的房間里邊走邊伸腰。由于沒有開燈,除了手機屏幕發出的光,房間里就剩下幾個龐大的設備上的十余個按鈕,閃爍著紅光。這是供暖公司的換熱站。據肖執的了解,供暖公司下設兩級供暖站點,換熱站是給供暖所提供熱水的樞紐,供暖所是面向各個居民小區的站點。每年春節前,換熱站和供暖所都會統一調高溫度,讓老百姓家里的溫度上漲兩三度,可以過個好年。
門忽然被推開了,燈旋即被按亮了。呼啦啦進來七八個人。就看到值班站長熱情地示意肖執迎過去?!斑@是我們站的小肖。來公司有五年了吧!”肖執一眼就看出,站在人群中間的那個應該是大領導,遞過來一大包鼓鼓的慰問品。連續三年春節值班的肖執早明白了這一套春節領導慰問值班職工的流程了。剛才他就估摸著,差不多慰問品該送來了,才停止了打游戲。
肖執最喜歡春節,一來不放假休息,就不用面對親戚的迎來送往;二來春節之后一個多月,肖執就會迎來從4月到9月、整整六個月的休息。這期間只需要排班去做維護,其余的時間都是休息的。每個月工資還照常發。
肖執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供暖工。
“你小子有福??!后天寒潮,你值夜班。”傍晚五點下班前,一位老師傅對肖執說。平日這種大夜班,肖執可是不愿意交換的。尤其是寒潮到來時,夜班總比白班好過一些。
東北的冬天,真正到來,避免不了一兩場狠狠的寒潮,會把地凍得實誠,板油路面上都會泛起白色的霜痕。而寒潮的腳步總會伴隨著大雪。暴雪后,交通不便,學生停課,大部分單位要么居家辦公,要么放假一天。東北人稱之為“雪休”。但供暖工不能休,無論雪多大,都要去上班。此時的值班就是一種幸福了。不需要六點多就起床、在路上折騰,還可以在值班室里暖暖和和地睡到天亮。
肖執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才感覺到自己的工作有多特別。別人都被圈在小區里,肖執出示一下工作證,看到是供暖所的,保安大爺趕忙放行。自由通行,讓肖執爸媽的每日口糧也有了著落。不像別的老人,要靠兒女幫著在網上搶菜搶藥。肖執上下班的路上,看到菜店藥店,可以挑新鮮的買,給爸爸媽媽送過去。各個小區的保安看到供暖公司的工作證,問都不問,直接放行。
2021年一月,肖執爸媽家的鄰居聽見肖執過來,小心翼翼地開了門,“小肖,阿姨有點事情要麻煩你。叔叔的血脂藥沒有了,能不能幫我們買一點?實在出不去?!毙讨肋@對老夫妻的女兒在南方工作,怕是春節也不能回來。更不用說家里老人缺食少藥,難以照顧。
肖執一口答應下來。而老肖聽到這件事,立刻認為自己當年把兒子從南方撈回來的決定非常正確,對著鄰居拍著胸脯,“你們放心,我兒子說到做到!”
老肖說話一向如此。六年前,老肖一進家門就扔給兒子一本三四頁的小冊子,是當地的電視大學招生簡章,“你看看這個招生簡章上面有沒有你喜歡的專業?”肖志是技校畢業,所謂技校,類似于如今的職業高中。小伙子整天無所事事,家里希望他能考個成人繼續教育,讀個大專。
“我從小就不是學習的料,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非逼著我學習?”“不是逼著你學習,現在沒有個文憑,你將來能找個啥工作?天天在家待著,你要待一輩子嗎?”幾次逼迫之后,21歲的肖執一股氣,離家出走。
說離家出走也不準確,肖執其實是被同學“騙”去南方的,當網絡游戲代打?!暗焦镜谝惶欤f的特別好,包吃住。條件是把身份證壓在公司。公司解釋說給我們吃住,還開工資,萬一我們半道跑了,公司就賠錢了。當時年紀小,感覺公司這么說也是很有道理的?!毙陶J為自己是撿到了便宜,還給父母打電話報平安,說找了一份特別好的工作,將來賺了大錢,回來孝敬父母。
父母一開始聽著也還挺欣慰的。過了不到兩個月,和肖志一起入職的三四個人都被催債公司堵在了所謂的宿舍里。原來的網絡游戲公司用他們的身份證貸款,最少也是五萬塊。不還錢的話,威脅他們,要剁掉手指頭。催債公司讓肖執自己選,要么還錢;要么再想辦法拉一個人進來,然后欠的錢用每個月的工資還。
肖執到底還是小孩,整個人被嚇壞了,他又心軟,不知道要“騙”誰過來。他只能硬著頭皮悄悄給父親打電話。老肖聽說也著急了,揣著五萬塊錢就趕了過去。到了地方,二話不說,交錢領人。
肖志離開的那天,把他騙過去的同學拉著他的手,泣不成聲,竟不是求救,而是求他回去別告訴他的家里人,自己現在在這做這些見不得的事。
肖執還傻乎乎地問,自己會不會有不良信用記錄?老肖被他氣笑了。“那個網絡游戲公司和催債公司分明就是一伙的,用身份證貸什么款呢?要是貸款早就管你要錢了,就是想把身份證扣住,訛你一筆。不然包吃包住,還發工資。怎么賺錢?”
肖執被老肖從南方撈回來以后,整個人都老實了。與其說老實,不如說是萎靡,或者說是被嚇著了。人心的險惡,讓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不敢冒然離家,更不敢離開東北。在東北,還是熟悉的,或者說至少有一個去處。這樣的恐懼直到肖執看到關于緬北的新聞和電影時,都會做噩夢。
肖執不能一直在家閑呆著,而肖家又沒有所謂的人脈和背景。十年前,找一份工作已經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情,好在老肖還是琢磨出來了一個道道:頂崗。
然而2003年供暖公司體制改革起,曾經的頂崗已經逐步取消,加之目前供暖公司都在減員,像老肖一樣有個事業編制的身份是不太可能了,但按照老肖這種可以提前退休,讓兒子接替他來工作的申請,可以勉強把肖執錄用成合同工。在工作上,肖執低了頭。那五萬元的贖身費成了這輩子都揮之不去的污點。
但肖執對供暖工的工作與其說是無感,不如說是麻木。他開始上班的日子就是東北最遭罪的日子:冷,而且雨雪天氣惡劣。每年從11月1日起,肖執就沒有了休息日。
寒潮不止一個,往往接二連三。肖執想既然自己無論如何都要上班,不如創造點剩余價值?!澳阌幸粋€新的順風車訂單?!痹谛炭煲鴷r,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肖執看了一眼順風車訂單的時間,要求在早上六點之前就要去接對方。而此刻外面正下著雪,估計明天早上積雪有腳踝那么厚。每次寒潮,每次開早單,總會憑空掉下來五六十塊錢的大單。
肖執當順風車司機,是從他新換的站點開始的。肖執以前上班的站點就在小區門口,每天走路只需要幾分鐘。而供暖公司收購了多個新站點后,肖執就被安排到六七公里外的換熱站。
說是新站點,其實一直都存在。供暖公司新設立站點需要比較復雜的審批流程。肖執分析,這其中涉及到人力、礦業、電能、管線、熱網等一系列的協同。東北的供暖公司在2010年之前還以供暖所作為基礎的供熱單元。供暖所在東北被俗稱為“鍋爐房”,很多大型的企事業單位有自己的小鍋爐房,給職工提供平日的洗澡、冬日的供暖。
隨著供暖系統改革,換熱站出現了。換熱站主要負責給水加熱加壓,輸送到供暖所。供暖所對熱水二次加壓后,再輸送給各居民區。
老肖看到供暖系統多了一層換熱站,還挺高興的,說是擴大就業。哪里知道,有了換熱站以后里面的設備越來越現代化,需要的人工人反倒越來越少。以前一個鍋爐房里,需要十幾個人操作,負責鏟煤的、燒鍋爐的、管水管的,熱熱鬧鬧。如今可好,工人只退不進。偶爾來一兩個大學生,呆不到半年,都走了。一晃兩三年,三十三歲的肖執反倒成了供暖工隊伍中的年輕人。
肖執負責的是設備,其實不過是設備中的泵罷了。鍋爐屬于特許設備,輪不到肖執這樣沒有特殊工種上崗證的人維護的。工人越來越少,年紀過了四十歲的多半被安排到供暖所負責維修各個小區的供暖管路。肖執要負責的,則不僅是一個換熱站,他在兩天之內至少要去三個站看設備的情況,需要記錄一些數據,包括最近兩天設備的運行情況。這些換熱站分布得東一個、西一個。如果靠兩條腿走路,根本走不完。在雪天騎自行車也不現實。肖執這才貸款買了油電混合的小汽車代步,又多了一個可以兼職賺錢的機會。他的目標可不高,只要開順風車把每個月車貸的錢賺出來就行,也不多,一千塊出頭。
泵運行的好壞,是靠另一個設備來進行監控。當運行出現問題時,監控設備就會報警。就好像去醫院,醫生總要靠著各種檢查結果來確定疾病一樣,肖執也只能靠著監控設備報警,來判斷泵的好壞。
監控設備報警意味著很多種情況。第一種是泵真的壞了,這是最嚴重的,也是很少見的。一個泵的價格從幾千到幾萬不等。大部分時間需要和銷售泵的廠家聯系,安排專人來修。第二種是管路的問題,比如水里的雜質堵塞了管路,導致泵無法運轉。第三種則是水溫異常,可能過高也可能過低。但無論哪一種,都需要肖執從睡夢中醒過來。沒錯,他和其他的供暖工一樣,具有“坐著就睡”的能力。
坐著就睡,這是在供暖工中傳承的一項神奇能力。以前工作條件不好,常需要供暖工在夜里爬起來救急。既然夜里睡不好,那在白天就需要補覺。供暖工見縫插針,坐著就睡。當然了,換熱站也好、供暖所也好,在冬日里,室內總是那么的暖和,催人入眠。
而這次報警聲響起,肖執小跑過去,看了一眼故障管路的位置,轉身出去查看。路過熱網井時,發現里面積攢了很多水。熱網井里出現很多水,漏水的可能性最大。這口熱網井是一個深度在三米多的坑,四周和兩側已經做好防水。三四米深的一個大坑,說著很輕松,但是當面對這個直徑在兩米寬的坑,里面是五十多度甚至七八十度的熱水時,微微的蒸汽騰起,讓人自然地涌起一股畏懼。好像里面有的什么未知的生物。
好奇心讓肖執試圖分辨一下到底是哪個方向的管路在漏水。探身的時候,上衣口袋里的手機掉了下去。那一瞬間,肖執沒有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掉了,熱網井里的水聲嘩嘩響,干擾了他的判斷。等他一摸口袋,立刻心疼起來。是才換了兩個多月的手機,雖然只有1000多塊錢,也是一筆不算小的開銷。
肖執沒有心情管那個出了問題的泵了,他去找另外一個值班的同事想辦法。同事不理解,手機掉進去了,這70多度的水,肯定撈起來也不能用了!肖執說自己這個手機有延保,能夠免費換新呢!同事笑了,那還著什么急,過兩天這個管道里的水自然就排空了,到時候再把手機撈出來就完事了。
可肖執接下來幾天都不會再來這個站點了。肖執還是決定試試,他求同事拿根繩子綁在自己的腰上,他把褲腿挽起來,光著腳和腿,試探著伸井里。那個水實在太燙了,估摸著有70多度,呼呼的蒸汽打在臉上。人還沒下去,腿腳先受不了了。
肖執沒有抓穩,往坑里溜了一下,左腿的鞋子和褲腿都被浸濕了。滾燙的水就像有吸力一樣,再加上快三米的深度。肖執著心里一慌,急忙蹬腿,越蹬熱水激起來的浪花越大?!安铧c把我給煮了!”看來這手機是撈不到了。
七點,下了班的肖執穿著半濕的褲子開車回家。肖執住在二十多年的老小區里,車位費一個月才收30塊錢。就這樣還總有人鬧著不交?!安皇遣幌虢唬怯X得能省就省。”這樣的人,車對他們來說不是代步的,而是賺生活的。肖執每個月都主動交這筆錢,覺得自己比這些人還要強一些。
就算比周圍的人強一些,肖執也不明白為啥女朋友要和自己分手。難道不滿意自己一個月四千多塊錢的工資嗎?再說這份工作足足有六個月的“空閑期”。這么輕松,還可以照顧家里,女朋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女朋友不滿意的地方大概和領導對他不滿意的地方是類似的。班長打來電話,“昨晚你發現熱網井有漏水,怎么沒及時檢修?”肖執睡的迷迷糊糊,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是熱網井干了嗎?我的手機還掉在里面呢!”
“這個混小子,我問的是肩膀頭子,他回答胯胯軸子(東北話,意思所答非所問)?!卑嚅L也被肖執氣笑了。肖執此時已經清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承認沒有第一時間上報,那么中間出現的兩個小時熱水漏水,是要計入成本里的。但如果他不承認這是自己的問題,而說是設備報警有延遲,這其中的損失就要算到正常損耗里。
已經下午,肖執爬起來煮面條,這是他的午飯也是晚飯。電話又響了,那個號碼看起來有點熟悉。直到接起來,他才意識到,是以前鍋爐房的電話。只聽里面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說,“小肖嗎?我是老趙??!馬上退休了,晚上班上幾個人說要聚一聚,把你也叫上?!?/p>
老趙是肖執一開始參加工作時的班長。后來因為年齡大了,就不再干這個操心的活。轉去主要負責給鍋爐里添煤和監控溫度。但老趙今年也不過才50歲,怎么忽然退休了?
晚上幾個人喝得醉醺醺的,肖執才敢問出口。兩年前,供暖公司按著要求統一上了一批新型溫控設備。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溫控閥,能24小時不間斷地監控鍋爐溫度,還能定時報警、控制鍋爐減壓。這些工作靠人力的話,需要至少兩個工人才能完成。而一個溫控閥還不過三萬塊錢。
類似的情況多了,供暖公司制定政策要求年齡在50歲的工人內退?!白焐险f是自愿的,實際上每個鍋爐房每年都有必須內退的名額。”老趙借著酒勁罵起來,明明是溫暖的鍋爐房,此刻變得冷起來。
一年多之前,肖執常做的工作還是在鍋爐房巡邏。小小的鍋爐房,十分鐘就轉一圈。真正花時間的巡邏是看各家各戶有沒有偷偷安裝熱力閥。這屬于偷熱的行為,是要罰款處理的。
上午十一點多,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來鍋爐房,“我家供熱太差了,才十九度。”門衛大爺對男人說,“你跑來找我們沒用,你要打電話報修?!蹦腥撕荏@訝,“我就是旁邊這個小區的,挨著你們,我還要打電話報修?”門衛大爺說,“我讓你進去鍋爐房找人,里面也沒人。一共就五六個人,都出去干活了?!毙糖『脧耐饷婊貋?,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男人一眼就看出來,“他是維修工吧?讓他幫我去看看,總沒問題吧!”
肖執有點莫名其妙,眼前這個男人戴著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估計是家里真的溫度很低,有些急了,這才跑過來。但住這樣老破小區的人,多半也沒什么太高的收入,又需要別人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
肖執知道,如果自己拒絕,怕是男人要暴跳如雷??纯磿r間,也快吃午飯了,就跟著他走一圈,到時候以快午休為理由回來就行?!澳悴荒霉ぞ邌幔俊蹦腥搜奂?。肖執實話實說,“我就是先去看看,弄不清楚緣故,帶什么工具都不知道?!毙坦室獯致暣髿?,也只有這樣才能讓男人因為畏懼才不會繼續發問。
男人住在二樓,一樓和三樓住的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肖執甚至不需要打開熱網柜,就猜出來的,怕是樓上樓下都安裝了熱力加壓閥,導致熱水被樓上樓下搶走,住在二樓的人自然就遭罪。“我給你出兩個主意?!毙炭吹侥腥擞行饧睌牡臉幼?,好心建議,“你先去找人洗一下地熱,如果溫度還是上不來,你再打電話報修。”
男人點點頭,但似乎還是不滿意,“如果還是十八九度怎么辦?”十八度是供暖標準的底線。達到十八度,就不會安排人來維修?!澳銏笮薜臅r候要說才十五六度。就有人來給你維修了?!毙逃钟X得自己多嘴,“這些本來我都不該和你說的。”
“你直接幫我把他們的加壓閥拆了吧!”男人說?!斑@個拆不了的?!毙讨皇遣幌牍?。安裝這種熱力加壓閥,少則花四五百,多則要上千。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機械閥,而是一種電磁閥,通過連接到房主家里的電源,加大進水的流速,進到房間里的熱水多了,室內的溫度就高了。然而整棟樓的熱水量在一定時間內是固定的,這一家的熱水量多了,別人家的熱水量就少了。相當于從別人家“偷”來了熱量。偷安一個熱力加壓閥,少說也要七八百塊錢。多半是家里有老人和小孩。肖執明知道是違規的,但如果硬生生給切斷,怕是會惹來更大的麻煩。
此刻肖執愈發懷念在鍋爐房的日子。在鍋爐房,和人打交道多。在換熱站,每天面對的就是法蘭盤、管路、大大小小的泵,以及閃著紅燈、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的監控設備。
“那些泵,我們都不修的?!惫┡倔w制改革后,技術要求上也有了變化。以前,供暖管路上大大小小的泵和閥門,供暖工人都會修,也敢修。肖執的父親以此為傲,“這才叫技術?!崩闲み€在兒子上班的前兩個月,時常來鍋爐房里“幫忙”。終于,父子倆遇到了閥門需要維修的問題。
老肖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會干這樣的活,親自上陣。等忙活了一身汗,發現那個閥門里面有一個球面止逆的零件損壞了?!百I這么一個閥門里面的零件,再進行維修,比買一個新閥門還費勁?!碑敃r擔任肖執班長的人也認識老肖,還是老肖以前的徒弟,“修這個,不是費不費勁的問題,而是沒有人手可以花這么長的時間來修。買一個新的,回來就按上了。再把舊的閥門報廢,只需要走申請流程,不需要擼胳膊挽袖子的干活?!崩闲た粗_邊擺弄了一地的閥門零件,沒吭聲。肖執暗想,“還是買閥門省勁?!?/p>
等干了一年多,肖執明白了班長的話。在這一年內,有三個老師傅退休了,而這三個老師傅里,肖執只見過一個人,另外兩個人因為年紀大,又有三高,鍋爐房不強制他們來,怕上班干體力活出事。他們也樂得清閑。收入上還是那種“大鍋飯”,天天來上班只比隔三差五點個卯,每個月多兩百塊錢。
在房價水漲船高的日子,樓盤一個接著一個的拔地而起,但鍋爐房卻沒辦法同步增長?!耙粋€鍋爐,以前負責五百戶,現在負責兩千戶。鍋爐還是那個鍋爐,人還是那些人?!痹?018年底,領導找到肖執,在新城區要擴建住宅,開設供暖所,問他有沒有興致過去,可以當副所長。老肖樂壞了,跑到供暖所,替兒子一口應承下這個副站長的位置。
等到了2020年,領導又跟肖執說那個住宅不動工了。后來才知道,開發商聽說了房價管控,擔心除了地皮投資以外,后續投入的建筑成本、人工成本收不回來,決定持觀望態度。本該最為忙碌的鍋爐房,隨著房價調控,房子蓋得少了,工作量也少了。
肖執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高興的是2022年之后隨著房價下落,他的工作量應該不會增加了,悲哀的是他失去了當副所長的機會。
這天,肖執正值班,一個親戚打來電話,“你們公司還招人不?”肖執納悶。“不能只看眼前??!”親戚說,“本來想送他當老師,一年有兩個月的假期。后來琢磨,他那個水平,還是別誤人子弟了。還是你們這個工作舒服,一年休半年。”這話從親戚的口中說出來,透著刺耳。
元旦時,肖執到了單位,在辦公室里,一個四十多歲的技術員,正捧著一本黑紅色封皮的書啃著。“你怎么看起辭典了?杜工。”肖執去接水,半開玩笑。“什么辭典啊!這是考試的教材。”被叫杜工的男人頭發稀少,身材發福?!凹依镉泻⒆?,實在看不下去,只能到單位來看?!倍殴ふZ氣無奈?!翱疾贿^能怎么樣!”肖執滿不在乎?!翱疾贿^,就不能升檔。”杜工憤憤道。
升檔,指的是技術人員每年進行的工資調整。以前技術人員和工人的工資調整,基本上是按照工作年限進行的。每年到了固定的時間,職工的工資都會上漲,一般是十塊到二十塊之間。漲幅雖然不大,但是個安慰。2020年之后,供暖公司內部推出了一個政策,技術人員和工人都需要進行相應的考試,考試通過之后才能漲工資。
“那你要好好學??!”肖執對杜工說。這句話刺激了杜工。他把那本書狠狠合上,整個人靠在椅子上點燃一顆煙,“別看這種是公司內部的考試,但是每年通過率特別低。你說一個公司內部給職工的考試,為什么會有這么低的通過率呢?肯定是有人為在控制?!?/p>
供暖行業早就變了,以前洋溢著的“工人有力量”,現在轉變成了兩個極端。對于技術人員來說,競爭被直接了當擺到了明面上,但結果卻是人為可控的。另一個極端就是向服務業的轉型。對肖執而言,所謂服務,也只是讓自己家的地熱到了冬天更暖和一些。而福利則是供暖行業的職工可以享受免費采暖罷了。
“現在的人都不老實了。”肖執作為服務行業,要面對的“刺頭”多了起來?!肮┡f,是你們換熱站的水給的溫度低,讓我給你們打電話?!庇懈邔有^的業主竟然找到換熱站,而這個小區,就在換熱站斜對面以前。
“我家暖氣不熱?!睒I主過來說。肖執一看就明白了,單純來看,估計是管道內有堵塞的地方。這又不是供暖所能解決的。于是就給住戶出餿主意,反正距離換熱站近,就來換熱站投訴吧!
肖執一開始是有點生悶氣的。供暖所這種方法,就是把事情鬧大,省得自己麻煩。在供暖所呆過的肖執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套路,他跟住戶說,“我們換熱站沒有你需要的那種操作工。比如我,就是維修監控設備和管路的。但是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別說是我說的,很快就有人去給你修?!?/p>
原來,肖執告訴住戶的是,他可以回家放水?!胺潘窟@是不是最土最老的辦法嗎?”住戶的話語里,透出詫異。意思是這樣做能行嗎?“你就一直放水,放到熱為止。”肖執說,“如果不熱,你一直放就行。到時候就有人去幫你了!”住戶的表情又是迷惑又是懷疑。
肖執并不知道那個住戶到底是不是真的放水了。他覺得是放了。如果不放,地熱還是不熱,還是會來找。如果放了,地熱不熱的就不只是那一戶了。肖執有一個秘訣沒有告訴住戶,放水不能用盆接,而直接上管子。一盆一盆地端水,太累了。晚上放,倒騰好不漏水就行,人可以直接睡覺。這么放水的結果就是,全樓的暖氣水壓低,家家戶戶都不熱。這個時候供暖所就怕了,五六家反應過去,供暖所就要安排人開始挨家挨戶進門查。
自己人逼自己人才是最狠的。肖執想,那些設備逼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工人。設備并不是人,但卻讓人無處逃避。
肖執記得在南方的城市里,那些樹投下斑駁的影子,在游戲公司里工作的每個人都是快樂的。一個同事曾經感慨,“要是所有的工作都能像打游戲這樣就好了?!蹦菚r肖執還在內心嘲笑對方“幼稚”,此時,肖執卻也冒出了同樣的感慨,“如果工作也能像打游戲一樣快樂就好了?!比绻罾锏拇笫滦∏槎寄苋绱耍窃摱嗪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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