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逃離與消失是否能帶來真正的解脫與自由,實現心靈深處的革命?抑或是,那些讓人逃離的問題會一直存在,新的生活也會成為另一重束縛和枷鎖?
?作者 |趙浙東
?編輯 |譚山山
當一個人感受到孤獨、疲憊、被困在原地時,會希望從這個世界消失。類似想象,每個人應該都有過。
在作家魯敏的小說《奔月》里,主人公小六因為一場意外事故,成為失蹤者,在原來的世界消失。她逃離熟悉的故土南京,丟下過往所有的親朋好友、人際往來,來到烏鵲這座陌生的小城,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然而,當新生活逐漸拉開帷幕,她卻再次陷入掙扎與迷茫……
在原來的世界中,小六留下的空洞被親朋好友“修補”。經歷驚痛、惋惜、追念等必然階段,人們默認了小六的死亡,只有她的丈夫、情人和母親,還在眼巴巴地等著她回來。
在尋找小六的過程中,丈夫賀西南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走進妻子的世界;情人張燈則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個網絡小六,并與對方產生精神共鳴。最反常的是小六的母親,她早已預知,或者說一直等待著女兒的消失。她說,這是一種家族遺傳的“消失病”,小六父親家族的每一代,都有人曾經突然消失。
經歷一輪又一輪精神震蕩、暗流涌動之后,小六從烏鵲回到南京,卻失望地發現,一切似曾相識又面目全非,原來的世界早已沒有她的位置。
《奔月》
魯敏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0
今年上半年,戲劇導演肖競讀到《奔月》,深受觸動,立刻通過朋友聯系魯敏。兩人通過一次電話后,魯敏表示,愿意把小說交給肖競改編。
肖競本科讀中文系,研究當代文學。后來,她當過三年記者,做過多年的素人戲劇。近幾年,她一直致力于將中國古典文學和當代小說改編成戲劇。
2022年,烏鎮戲劇節上,肖競對古典戲曲《桃花扇》進行當代化改編;2023年,她在烏鎮做了一部互動實驗戲劇《羅曼蒂克偶爾到來》,選取戲劇史上七段有關愛情的經典片段,邀請觀眾與專業演員共同演繹;今年是肖競第三年來到烏鎮戲劇節,她想通過《奔月》呈現當代都市眾生相,探討人的存在問題。
逃離與消失是否能帶來真正的解脫與自由,實現心靈深處的革命?抑或是,那些讓人逃離的問題會一直存在,新的生活也會成為另一重束縛和枷鎖?以下是《新周刊》記者與肖競的對話。
導演肖競。(圖/受訪者提供)
帶著問題去創作
《新周刊》:你是什么時候讀到《奔月》的?第一感受是什么?是什么觸動了你,打算把它改編成戲劇?
肖競:今年上半年,我看了魯敏老師的一些作品,看到《奔月》時,非常受觸動。第一,它的主題是從“嫦娥奔月”來的。這個古典神話故事,仍然在被一代又一代人重新解讀。第二,小說里的人物非常吸引我。
所有人物看起來都是正常的——好好地生活、工作,但是每個人內心都有扭曲的部分,以及不能達成的愿望。我覺得這是當代人的一個投射。每個人看似正常地生活,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內心都有一些痛楚或者黑洞,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我通過朋友聯系到魯敏老師,我們通了一次電話。她問我怎么理解這本小說,我說我覺得它其實是在探討人的存在。魯敏老師說,“對,就是這個東西”。就是聽到我說的這一點,她愿意把小說交給我改編。只通了一次電話,我們就達成了這個約定。
《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新周刊》:有人評價你是一個“帶著問題去創作的導演”。在《奔月》的創作過程中,你對哪個人物帶有最大的疑問、不解及好奇心?你有什么問題想問TA?后來得到解答了嗎?
肖競:問題好像倒沒有,對我來說,這些人物非常親切。比如說張燈,他在腦中構建了一個精神上的伴侶小六,但實體小六什么樣,對他來說好像不重要。或者說,他在精神層面達成了跟一個人的契合。我們也許會在想象中構建一個理想的對象,然后通過這個對象填補內心的空洞,我非常理解這種東西。
我也非常理解賀西南。我身邊有很多不做藝術的朋友,他們潛意識里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渴望。比如說,有個朋友選擇伴侶時會優先考慮對方的家世背景。當然,不是說不能考慮,肯定也要考慮,但是當他談起伴侶的優點時,會先說這個人家庭條件不錯、工作也不錯,而不是說這個人的精神、思想怎么樣,他們在三觀上是不是有些地方是一致的。
我覺得這一點特別有意思,大家還是會在意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細節和物質條件。
《奔月》中,賀西南和張燈從素未謀面的情敵變成無話不談的兄弟。(圖/烏鎮戲劇節)
《新周刊》:這出戲里有很多人物關系——夫妻、母女、情人、上下級。哪種關系最吸引你,讓你想去講述、探討?
肖競:最吸引我的,可能是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小六的很多問題,都源于她母親——她母親對她造成的傷害。但她母親會變成這樣,有歷史或社會的原因。所以,其實是社會發展進程給每個個體帶來了影響,而這個影響又傳遞給最親密的人。
這是我在這個戲里很想探討的問題。但很多時候,不能做得太直白,或者說,它不是呈現的核心重點。對我來說,做作品最重要的還是要跟社會發生關系,探討歷史和社會對于個體的影響。
《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我為什么要這樣生活?
《新周刊》:第一次看這出戲的人,可能會覺得小六的消失有點無來由。以外人眼光來看,小六的生活挺不錯的:有一個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丈夫,一個溫暖的母親,一個不用負責的情人。她為什么要走?你如何理解小六的“消失”?
肖競:一定會有觀眾看完之后覺得小六不對,或者不至于(這么做)。這是每個人的個體經驗所帶來的(認知),區別在于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對于經歷過類似生活的人來說,這個故事、這些人物還是能夠引起共鳴的。
其實就是你在日常生活中積累的對于當下的一種懷疑:我為什么要這樣生活?我現在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覺得,很多人會有這種懷疑。如果沒有這種懷疑,那TA真的很幸福。
《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新周刊》:這種懷疑是你在30多歲這個人生階段慢慢成型的,還是從戲劇創作的初始階段就有了?
肖競:我覺得這是一個階段性的,或者說逐漸清晰的過程。可能在20多歲、最初做創作的時候我就有懷疑,但當時的自己沒有意識到那是懷疑。
老有人說,藝術家20多歲的時候總是過著放縱的生活,比如酗酒、日夜顛倒。我現在覺得,那個時候過那樣的生活,其實是對當下的懷疑,但是自己不知道怎么解決。就是覺得自己怎么活都不舒服,只能靠酒精、日夜顛倒的生活、撒歡、到處去“散德行”,才能彌補內在的一種虛無。或者說,我對生活本身的懷疑,我感到的一種沒有來由的痛楚,沒有辦法跟其他人說。因為其他人會說“你干嗎啊”“你至不至于”“你無病呻吟”。
經過這些年的創作,我現在的生活進入比較正常的軌道。回想那個時候,其實就是迷茫,不知道該怎么辦。現在我自己確認了這種懷疑——我們日復一日地這樣生活,有時候會反思:這個事情是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我做這些事情的意義是什么?
我做戲劇、創作的時候會想,我做這個戲干嗎?我把大家天天累成這個樣子,為了什么?但后來想,我就是要把這些問題呈現在舞臺上。因為劇場是一個公共空間,我希望把我的問題帶給觀眾,我們一起去思考。
與此同時,戲劇是一種藝術,要給人帶來美的享受,所以還要有審美性的形式表達。我要把這些東西結合在一起,去創作作品,這是我現在想得比較清楚的。所以,在《奔月》的創作過程中,我也會反思這個故事、這些人物,他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新周刊》:從懵懂到懷疑,是因年齡以及個人經驗的成長而產生的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還是更多源自社會、外界給予個體的壓力?
肖競:我覺得都有,社會、外界會逼著你必須成長。
我個人經驗的成長是這樣的:20多歲開始做素人戲劇,在這個過程中,我跟不同行業的人深度接觸,我會了解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困境、他們的喜悅,相當于做了大量的社會學、人類學方面的調研。我觀察了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個體,了解他們是怎么生活的,這對我幫助特別大。
我平時接觸的都是從事戲劇或藝術行業的人,他們會讓我的視野變窄。但是,做素人戲劇,跟不同行業的人工作,進入他們的生活,會讓我的視野變得開闊,讓我了解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是什么樣子的。正是這些東西迫使我不斷思考:除了藝術、審美本身,我們做的作品還能跟社會發生什么樣的關系?
《桃花扇》劇照。(圖/攝影師 劉毅軒)
逃離有時候不能解決問題
《新周刊》:如何理解小六最后的回歸?她的回歸是一種投降,還是她意識到、認清了一些事情?
肖競:原著里寫得很模糊,小六發現烏鵲也沒有她的位置,或者說那個位置是別人對她的投射,那是很難用語言說得清楚的東西。其實,小六內心一直都有一個南京的聲音在呼喚她。
因為戲劇是在現場直接呈現給觀眾的一種媒介,所以,那些無法言說的東西,就要稍微說清楚。我跟演員(講戲時)捋的邏輯是:小六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無法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接納,也無法建立真正的自己,但是她努力過、嘗試過了,所以,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小六了。
在南京,小六沒有去做足夠的努力和嘗試;后來,她在烏鵲進行了嘗試,并在某種程度上打開了自己。所以,她會覺得,“也許我現在回南京,還能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接納,因為那里畢竟是我的故土,那里有曾經跟我有情感的人”。這也是她要回南京的原因。我們是建立了這個邏輯之后,才在舞臺上呈現。
《奔月》劇照。(圖/烏鎮戲劇節)
《新周刊》:盲目的逃離也有代價,可能會迎來全然的失控。小六最后回到原來的世界,但那個世界已經沒有她的位置。對此,你怎么看?小六的“消失”對于觀眾來說,最大的意義是什么?
肖競:可能是讓大家想清楚“出走”這件事情。劇中,小六的出走是一個壓抑已久的念頭,她借著一個契機去做了,沒有想過由此可能帶來的后果。看完這個故事的人可能會想一想,如果真的要出走,是不是要考慮后果?或者自己能夠接受未知的后果,就毅然決然地去做?
《新周刊》:有些戲劇觀眾把《奔月》與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韓江的《素食者》進行比較。兩本小說的主人公都采取了一種特別的方式對抗自己當下所處的環境,不同的是,《奔月》可能沒有那么強的抵抗父權、夫權的意味,整體語言風格也沒有那么凄厲、決絕。你怎么看待兩者的相似和不同之處?
肖競: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最終能不能解決。比如說,女性被家庭所困,或者被周圍的環境所困,這是大家共同的感受。我周圍很多非從事藝術行業的女性朋友,確實也處在這樣一種困境當中,她們沒有辦法去改變,必須付出很大的犧牲。有了孩子以后,有人會后悔,但是也沒有辦法,她必須繼續生活下去。
《素食者》
[韓]韓江 著,胡椒筒 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磨鐵·鐵葫蘆,2021-9
一個作品并不能改變世界。我們希望通過做這樣的作品,不斷地去書寫、去言說、去演出,促成一些微小的改變,讓大家意識到這些問題。像我做這樣的作品、像韓江寫出那樣的作品,我們都是渴望發出一些聲音,讓女性意識到我們現在的環境是什么樣子,我們也許可以做出一些改變;同時,也讓男性意識到,原來我們的世界存在這樣的事情。
但我并沒有特別想講性別對立,這也不是這個故事想講的。我覺得這件事情是這樣的:你是一個女性創作者,你做了一個以女性為主角的作品,大家就會認為這是女性書寫。然而,男性創作者寫了一個以男性為主角的作品,為什么大家不說這是男性書寫?對吧?
《新周刊》:拋開兩性話題,近兩年,媒體和大眾喜歡討論“逃走的人”,比如去鶴崗買房、從大城市回老家發展、從體制內退出的年輕人等等,反映了目前青年文化中的倦怠情緒。你覺得《奔月》會給我們帶來什么啟示?
肖競:大家可以多想一想“逃離”這件事。我認識一些逃離北京的人,也有逃離北京之后又跑回來的人,因為你在逃離之后,發現生活也不過如此。你內心還有希望實現的愿望,或者只能在原先那個地方才能實現愿望,所以(逃離之后)待不住,又回去,如此反反復復。
《逃走的人》
李穎迪 著
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4-8
《新周刊》:與其逃離,不如改變當下的生活。
肖競:對,我希望通過這部作品引導大家思考這一點:有的時候,逃離可能并不能解決問題,或者說,它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或許,你可以先試著改變當下的生活。
劇中的小六,沒有足夠坦誠地向丈夫袒露真實的自己,也沒有足夠勇氣去反抗母親,她最后只能以逃離這種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但實際上,這些問題一直都在。我前兩年會想逃,但這兩年會覺得,逃了也解決不了,不如在這兒我們就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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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趙浙東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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