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趙憲章教授推薦,拙文《書寫與圖像的氣化:王微敘畫義疏》發表于《畫刊》2024年第9期,這里分享出來,供網友批評參考。全文閱讀或引用請以紙刊為準。
辱顏光祿書,以圖畫非止藝行,成當與《易》象同體。而工篆隸者,自以書巧為高。欲其并辯藻繪,核其攸同。
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且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辯方州、標鎮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 (《歷代名畫記》本作“動者變心”) 。靈亡所見 (《歷代名畫記》本作“止靈無見”) ,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曲以為嵩高,趣以為方丈,以叐之畫,齊乎太華。枉之點,表夫隆準。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橫變縱化,故動生焉。前矩后方出焉 (“出焉”前或有闕文) 。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
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珪璋之琛,豈能髣髴之哉!披圖按牒,效異《山海》。林揚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畫之情也。 (王微《敘畫》,據《歷代名畫記》卷六、《宋文紀》卷十二、《佩文齋書畫譜》卷十五等互參)
書寫與圖象的氣化:王微《敘畫》義疏
柯小剛(無竟寓)
發表于《畫刊》2024年第9期
王微《敘畫》是一封書信,意不在作“論”,只是“見信如面”,娓娓敘談而已。但與真的當面晤談又不同,書信有更多的獨自沉思。書信是沉思中的對話。書信比論文和演講更日常,更親切,更互動,但又比面談保持更多距離和獨自沉吟的時間與空間。這種狀態正是寫:寫信,寫字,寫意,寫生,寫詩,寫經,都是這樣一種沉思中的交談,孤獨中的對話。
魏晉六朝是一個書畫藝術開始自覺建立和蓬勃發展的時代,也是一個書信開始頻繁往來的時代。二王法帖多為信札尺牘,既是書法開始成為朋友間相互欣賞、評說、競技和收藏的作品,也是書信開始大量進入日常生活的見證。此前,書信更多用于公文和軍務,而私信并不發達。魏晉六朝私信的繁榮與書法的發展互為表里、相得益彰,其中關系尚待深思。
詩歌與繪畫的情形與之類似。漢代蘇武、李陵的相與贈詩,開啟了中國詩歌漫長的唱和傳統。此后,寫詩往往成為寫信的一種形式,典型如李白杜甫之間、王維孟浩然之間、白居易與元稹之間的相與酬唱。唐詩詩題多云“寄某人”“贈某人”“和某人”“酬某人”“懷某人”“夢某人”等等,皆此類也。畫也逐漸成為一種相互酬答的文人日常,雖然畫的技術門檻較高,不及詩、書相贈便捷。
人有感于物象,有托于山水,寫而為畫,發而為詩,本身就是一種對話,有如書信。李白詩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稼軒詞云“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皆對話也。“春山澹冶而如笑” (郭熙《林泉高致》,下同) ,我見其澹冶而微笑矣;“夏山蒼翠而如滴”,我見其蒼翠而心脾俱暢,如飲甘露矣。此意于畫正發源于王微《敘畫》所謂“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這樣的畫是人與天地自然的對話,與心之遠方的對話。這樣的畫就算不是給朋友的酬答,也是給天地山川的書信。
書信曾是人類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今天卻亡于過分便捷的社交網絡。當人們不再寫字,也就不再寫信。不寫字、不寫信,也就不像古人寫字那樣去寫生,不像古人寫信那樣去給大自然寫意。寫生成為一種專業訓練,寫意成為一種創作技法。當“寫”被遺忘,生意必然僵化。
寫信是獨,也是對。畫是“披圖幽對”,也是“獨應無人之野” (宗炳《畫山水序》) 。獨以沉潛,對以通達。獨則“冥冥花正開”,對則“飏飏燕新乳” (韋應物《長安遇馮著》) 。在孤獨中應物象形,因寄所托,與萬象沉醉,與山水對話,這便是畫。
寫信是寫,寫山水也是寫。寫是書寫、敘說,也是瀉,一瀉胸中所郁之氣而已 (“瀉”為“寫”之俗字) 。這個郁不一定是郁悶、抑郁,更是素來所思所感的郁積。厚積而薄發,素郁而一瀉,這便是寫。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莊子·逍遙游》) ,大鵬之寫天地氣化也;“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 司馬遷《報任安書》) ,文王、孔子之寫天文人文也;“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源” (郭熙《林泉高致》) ,郭熙之寫山水也;“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 (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 ,文與可之寫竹也。自天象以至于人文,自六經以至于六法,寫之義大矣哉!
一畫三圖:易書畫之攸同
辱顏光祿書,以圖畫非止藝行,成當與《易》象同體。而工篆隸者,自以書巧為高。欲其并辯藻繪,核其攸同。
圖畫不只是技藝之術,而是“圖”之為道的一種方式。所謂“河出圖,洛出書”,圖本來是《易經》觀卦所謂“觀乎天文”“觀乎人文”的天人溝通方式,或者也可以說,是天人之間的書信形式。“河出圖,洛出書”是天與人之信,伏羲畫卦、倉頡造字和圖畫是人與天之信。張彥遠以卦象為“圖理”,以文字為“圖識”,以繪畫為“圖形” (《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 ,則易、書、畫莫非圖也。
但從“圖理”到“圖識”到“圖畫”還是有一個次第的。伏羲畫卦、倉頡造字皆有神話敘事的主體,而圖畫之興則莫知所起,保持為無名。這一方面使得圖畫位居三圖之末,另一方面卻也暗示其有可能實居三圖之首。如果是道成人文、跡顯于象之后的圖,易象自居其首,以其原象明理、知圖之所以為圖也;文字自居其次,以其擬象萬物之情而識之也;至于圖畫,則誠如人所輕視的末技,看上去只是徒得其形而已。
然而,卦畫之而成,字象之乃形,有名的畫卦造字必須依賴無名的畫畫乃得成就,故最末之圖畫實際上又居于最先。圖理顯象之前,圖識未表之先,惟一畫存焉。故石濤不但以“一畫”為畫法之本原,亦以之為“眾有之本、萬象之根”也。所以,作為名詞的畫居于三圖之末,而作為動詞的畫卻實居三圖之先。
“形”亦如“畫”:名詞的“形”自是“形而下者謂之器”,但動詞的“形”卻是貫穿“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上下之際、形與未形之機。在這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無論器還是道,如果皆以名詞視之的話 (當然非僅名詞) ,倒甚至都在“形之”的動作之后了。張子《正蒙》所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雖然只把“形”字用作名詞,但其所述氣化聚散的全部過程,說的卻正是那個“而上”“而下”的動詞“形”字所說的事情。在《周易系辭傳》的原文語境中,“形”“上”“下”等字的對應詞語“化”“裁”“推”“行”“舉”“錯(通措)”都是動詞,可見“形”“上”“下”也都是動詞。《說文》“形,象形也”,亦以“形”為取物象形的行動,而非現成的形狀。
當然,先后首末其實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形而上下的一化之氣,和圖理、圖識、圖形的一貫之道。《黃帝內經》云:“智者察同,愚者察異” (《陰陽應象大論》) 。王微欲求易、書、畫之“攸同”,正是智者之思。只不過,這個“同”并不是僵固的形式同一性,而是時時差異化地創造著、生動地變化著的“能同”或“善與人同”,如焦循《論語通釋》對“和而不同”的解釋。 [ 參拙文《焦循論異端及其對當代儒學的啟發意義》,見刊《國際儒學》2022年第1期。] 這個“同”不是取消“上”“下”“道”“器”之間的差別,而是保持著“而上”“而下”的“而”之化機的“同”。這是生生之同,這是不齊之齊。
于是,無論易象還是書、畫,都有一種共時性的歷時性,或示千古于一瞬的時間性。易象之為卦,“卦者掛也” (孔穎達《周易正義》卷一) ,掛象以示義也,而此義非他,唯變所適。卦象是瞬間的定格,而此定格所指示的恰恰是變動。文字起于鳥獸蹄迒之跡,而跡之所以跡者,道也。故文字雖象形會意之跡而已,卻能指物記事;可以記錄過去,也能籌劃未來;可以描摹存在,也能創造新生。此意于畫,則如曹植所云:“故夫畫所見多矣,上形太極混元之前,卻列將來未萌之事” (曹植《畫贊序》) 。
畫卦之為畫,文字筆畫之為畫,皆一畫也。其所以能前知、能述往者,皆以畫之能“上形太極混元之前,卻列將來未萌之事”而已。“上形”之“形”正是動詞的“形而上”之“形”,“形之”之“形”。形之者,道也。形者,跡也。形之之事,道化之跡,“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易文言傳》) ,可先可后,即古即今,歷時而共時,一瞬而永恒,是象之為象、書之為書、畫之為畫也,是三者之“攸同”也。
靈之明覺與心之冥會
夫言繪畫者,竟求容勢而已。且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辯方州、標鎮阜、劃浸流。
“容勢”之義,多有爭議,此不贅述。據前后文,顯然應指“案城域、辯方州、標鎮阜、劃浸流”的地圖畫法。顯明山川形勢、道里遠近、地方大小等等,是畫地圖的要素。這些大概就是“容勢”。但繪畫所畫,卻不是這些“容勢”之物。“容勢”只是對地理形勢的忠實記錄,人的身心感受是要被摒除的因素,因為后者會妨礙地圖的客觀性。地圖只是“容勢”的獨白,缺乏畫者、觀者與山水自然的對話,也無法在作畫和觀畫中引發身心對話。在地圖中,山水城鎮都只是對象化、工具化、數字化的區域、高度和長度,而不是可游可居的生活世界。
地圖是山水使用說明書,而山水本身卻并不是用具,其所寄望于人的也不是說明書,而是書信。山水畫就是這樣的信,人寫給天地的信。這信往往是回信,因為山水之于人的顯象,本是天地給人的信。但畫也是先發之信,因為畫中山水是人心味象,天亦奇之。而以心象作畫觀畫之后,人見天地山川又有不同。如此往復相染,天以人觀天,人以天成人,天人交相養,山水與山水畫也交相長養成就,相與革面。此意正如石濤所云:“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搜盡奇峰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 (《畫語錄·山川章》) 大滌者,天人之相化以氣也,相洗以心也。
本乎形者融靈,而動變者心也。靈亡所見,故所托不動。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
古人云“天地無心以成化,圣人有心而無為”。天地無心,以圣人之心為心,故亦有心矣;圣人有為,而所為莫不自然,故亦如天地之無為矣。山水之形自有其靈,然非心之味象與畫之造象不能使之生動躍出。此理正如石濤所云:“故山川萬物之薦靈于人,因人操此蒙養生活之權。茍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沖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險峻,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 (《畫語錄·筆墨章》) “盡其靈而足其神”就是“動變者心”的作用,就是畫家“贊天地之化育”的工作。
“動變者心”不是物象本來不動不變,而心使之動使之變,而是物象雖動而不自知其動,雖變而不自覺其變。天地無心以化育,故雖萬象涌動而莫非沖漠無朕。無朕者,無所見而已,非死寂也。形雖融靈,而靈無所見,故靈所托之形猶然不動。非不動也,無朕而已。非不靈也,靈無所見故所托不動而已。
形是山水之形,也是人形之形。山形融靈,人形亦融靈。山形融靈而無心,故所托不動;人形融靈而有心,故能動,亦能見。靈非心不能自見,心非靈不能見物。“靈亡所見”一本作“止靈亡見”,其義更明。心之所以能見物,以內有靈明而外借目力也。萬物皆備于靈明而非目不見,目能見外物而“目有所極,故所見不周”。“不周”就是囿于見聞,不自知靈明之本來具備萬象。故目見欲周,須內資靈明之無窮;靈明欲有所見,須外依目力之觸物;而此二者之相資互用,則在乎一心。
心見其象,則沖漠無朕一時萬象森然,所托之形原來涌動不息,未曾一刻停留。非心見其動而后動也,心見其動而后自知其動也。物固動也,心良知也。心雖良知其動而不見不知,物雖固有其動而不知不覺。觀物取象者以良知之心見固動之物,然后有一時之覺。一時之覺非一時也,由來尚矣。
靈是萬物之心而不自知者,心是人之靈而能自覺者。天地生人,故靈明覺而為心。人本天地,故心終冥契于靈。靈“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故“融”于形而為性靈;心能動,故“動變者心”而為心靈。“操之則存”則靈明于心,“舍之則亡”則心冥于靈。“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者,靈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心也。
故“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者,靈也,性也,道之無窮也,然非心知不能有所知、非目見不能有所見也;“以判軀之狀,畫寸眸之明”者,心也,目也,能有所見而不周也,能有所知而囿于見聞也、非性靈之知也。畫家握“一管之筆”以冥會太虛,以有限之身心觀物而使太虛凝物成形。冥會不見不足以成形,觀物不冥不足以入道。冥與見會,虛與實觸,靈融心動,然后物象形焉,筆墨著焉,氣韻生焉,圖畫成焉。
畫之致:圓神與方智
曲以為嵩高,趣以為方丈,以叐之畫,齊乎太華。枉之點,表夫隆準。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橫變縱化,故動生焉。前矩后方出焉。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
“致”之義,《說文》云“送詣也”,就是送達、送到目的地之意。畫之傳情達意,惟筆為之。如“六法”之欲使氣韻生動,必須骨法用筆乃有可能達致。所以,“畫之致也”說的不是現代人慣常感覺的畫面情致,而是如何達致畫意的方法。
“曲”“趣”“叐”“枉”都是筆法。筆法動作疾澀、輕重、方圓的變化,以及筆頭水墨枯濕濃淡的變化,相應于不同的山石樹木文理、煙云霧靄氤氳。這還不只是說筆墨的不同可以制造效果的多樣化,而是說山水的身體相應于畫者身體的動作和畫筆身體的語言。筆毫、筆管和水墨是筆的身體,指腕揮運是畫者的身體,山石樹木、煙云水流是山水的身體。所謂筆法,就是這三個身體之間的對話關系。
所以,在王微筆下,山水畫可以直接以人體的姿容和神態來形容,甚至使人不覺得是一種譬喻。點在山脊上的點使山峰醒發,隆起如鼻,而整幅畫則猶如一張臉,“眉額頰輔,若晏笑兮”。云煙從山谷升起,猶如隱士在林中吐納運氣。
當所有的運筆動作終止,最后一陣點苔落定,水墨紙的相互氤氳侵染停歇止步,當畫家和畫筆的能動性退場,讓位于靜,讓位于紙的永恒寧靜,此時,樹石煙云的生動方才開始發生出來,而且將會在永恒的靜默中時刻不息地發生下去。千百年后,畫家的身體早已枯朽不存,當年揮運的動作也早已消逝,留在紙上的筆墨身體也只是陳跡,但山水的身體卻永存,奕奕生動地永存。
山水的身體之所以能如此永生,是因為畫筆的“橫變縱化,故動生焉”,而畫筆之所以能如此變化生動,是因為畫者之心與山水之靈相會,發現了山水的性靈,養育了畫者的心靈。通過畫,山水薦靈于人而出于明覺生動,人用心于山水而入于冥契靜思。動靜之間,幽明之際,一出一入,一陰一陽,而象生焉。通過象,畫意突破了目力所見不周的局限,以心味象,以道映物,意象無窮。于是,靈有所見,形有所動,目以心周,心以目感,而畫成焉。
“前矩后方出焉”一句中有缺文,而且所缺字數可能不止兩個。人們做了很多補足缺文的嘗試,各有道理,此不及詳。筆者不敢妄加揣測這里缺了什么,只想思考這里已經有了什么。根據現有文句,至少可以肯定“前矩后方”的“方”與“器以類聚”的“類”之間的關系,在這里構成了一個基本的問題意識。
《易》云:“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系辭上》) 這段話的談及的方方面面,是如此吻合于王微這里的種種討論。“動靜”“剛柔”“成象”“成形”與“變化”,相應于《敘畫》中關于“心”“靈”“形”“動”“變”“化”的討論,而“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則相應于“前矩后方”“器以類聚”“物以狀分”的討論。
如果說前文的“擬太虛之體”“畫寸眸之明”講的是“圓而神”之事,那么,在山水樹石煙云都極盡“橫變縱化,而動生焉”之后,就要做“方以智”之事了,這便是“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的部分。這個部分在后世被稱為“點景”之物,其要不在極盡其變的圓神運化,而在“方以類聚,物以群分”的以理方物。
畫之情:氣化與髣髴
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珪璋之琛,豈能髣髴之哉!披圖按牒,效異《山海》。林揚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畫之情也。
“畫之情”與前文“畫之致”相對。如前所述,“畫之致”談的是達致畫境的具體方法,而這里的“畫之情”則是臨畫的所思所感所想。在“畫之情”中,臨山水則興畫意,臨畫則寄情山水。山水與山水畫融合無間,不再區分。這種融合無間的感覺,尤其見諸“秋云”“春風”“林揚風,白水激澗”的氣化狀態之中。
在王微的“畫之情”中,今人津津樂道的“山石質感”“體量”并非重點,反而是無形的風云流水成為感情激發的關鍵。這些無形而有象的氣化之狀實際上是很難以圖畫的形式來描繪的,但另一方面,恰恰又是它們帶來繪畫形質的寄情之機。顧愷之說“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即此意也。
如果說“望秋云”“臨春風”還算是可以畫的,那么“神飛揚”“思浩蕩”就只能通過“情”的感通來相互興發地引起了。首先是秋云自身之飛揚、春風自身之浩蕩對畫家感情的激發;其次是作畫時的神思在物象形成中的飛揚與浩蕩,通過創造性的賦形取象回應自然物象的感發;最后是觀者看畫的感動與畫家共鳴,以及通過畫面而與山水自然寄情冥會。山水之情是“情實”之情,也是感情之情。秋云春風的情實帶來飛揚浩蕩的感情,飛揚浩蕩的感情又反過來使人了知秋云春風的情實。山水之情是一種天人對話。
與氣化之象和飛揚之情相對,“金石”“珪璋”都是實體之物,雖貴重而不能與前者相“髣髴”。“髣髴”這個詞本來就是氣化之狀。善髣髴者,心也,畫也,神思也,取象也。惟心能神思,惟畫能取象,惟神思取象能髣髴。實體雖然貴重,地圖雖然保真,但皆非物象之髣髴、情思之髣髴也。
“神明降之”正是髣髴之狀。《禮記·祭義》載“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見乎其位;周還出戶,肅然必有聞乎其容聲;出戶而聽,愾然必有聞乎其嘆息之聲”,皆“神明降之”而髣髴其狀也。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論語·八佾》) ,亦神明如在之髣髴也。
金石可運諸指掌,珪璋可運諸指掌,山石形質與體量可運諸指掌,但神思之飛揚、情思之浩蕩、神明之髣髴,惟待其“降之”而已,惟感其“如在”而已。這不是主體暴力可以占有的實體,這是在天人對話的相感中發生的情感,以及由情感帶來的情實。
寫王微《敘畫》全文(兩張圖片拼接,實物只是一張紙)
寫王微《敘畫》終章“望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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