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的誕生。（線稿/方佳翮 涂色/Longinus-七）

“誰都能聊‘西游’，但沒有太多人愿意讀原著。實際上，原著里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講的是當時讀書人的人生觀、世界觀。”

?作者 |曉洋

?編輯 |譚山山

東莞CBD的一個咖啡館里，到了下午就變得眾聲喧嘩。一水白襯衣銷售員在開吐槽大會，兩三個花裙子阿姨在喝下午茶，還有一位老板高聲吩咐電話那頭做事……

在這般嘈雜的環境里，方佳翮淡定地從孫悟空大鬧天宮前的熱血講起，用通俗生動的言語搭建起現代人通往西牛賀洲的想象力之橋。他講到關鍵處，《西游記》里的段落更是脫口而出。

作為一名資深設計師，方佳翮熱愛鉆研中國神話，擅長用畫筆收集中國古代神奇動物。過去十多年來，他從《山海經》讀到《封神榜》，用奇思妙想打通神話故事的次元壁。2020年起，他還參與錄制播客節目，帶聽眾一起大開“西游”腦洞。

四大名著里最清澈的一部

生在現代社會，沒人能逃過成功學敘事。內卷還是內耗，是普通人不得不面對的兩難。創作于約500多年前的《西游記》，難得地向我們揭示了另一時空里的活法。

方佳翮說：“孫悟空本身沒有名利心。從這一點看，《西游記》比‘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要來得更清澈。”在人間游學時，孫悟空見到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不禁感嘆：“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在出名發財和睡個懶覺之間，孫悟空更傾心于后者。

“《西游記》的架空世界里，有神，有人，有妖怪，大家還挺自由平等的。即使妖怪有強大的法力，也沒有過多侵害人類老百姓的利益。”方佳翮指出，妖怪再壞，也不過做著跟人類山賊差不多的勾當，甚至有另類的妖怪，去買豬羊還跟人類公平買賣。

明靈石猴。（圖/方佳翮）

相對而言，《三國演義》主打權謀，集團內外都處于無休止的爭斗中；《水滸傳》多處觸及人性陰暗面，描寫了大量殺人“冷知識”。

方佳翮認為，孫悟空搬空傲來國的兵器庫，又到東海龍宮“借寶”，目的是保衛家園，而非自己稱王稱霸。“大鬧天宮前的《西游記》，就像一部熱血漫畫應有的樣子。孫悟空的出發點，跟《火影忍者》的主角鳴人想保護木葉村差不多。”

“孫悟空不想當‘天命人’。他沒有一個預設的人生，他曾經如此自在。當他有了一個預設目標，就會為此做出各種努力和嘗試，伴隨著一些讓其不自在的艱苦設定。我覺得，‘天生天養’對他來說可能更舒適。”

在《西游記》第一回里，孫悟空是自封的美猴王，與眾猴朝游花果山、夜宿水簾洞，過得無憂無慮、無拘無束。“這樣的生活連陶淵明都只是短暫嘗試過，孫悟空卻切實擁有過，時間長達三五百年。”人類夢寐以求的這種自在生活，倏地就失落了。

花果山。（圖/《大鬧天宮》）

原著里沒有老猿去世情節的推波助瀾，孫悟空在一次群猴喜宴中突然悲從中來，產生了死亡焦慮，于是想下山尋長生不老之方。就這樣，一個“長生不老”的KPI被創造，推著孫悟空告別花果山的自在時光，到人間求學，到天庭求職，最后踏上艱難重重的取經之路。

方佳翮錄制“西游有點方”系列播客，已經三年多了。他收到聽眾的大量提問，其中不少是關于孫悟空戰斗水平起伏不定的疑問：他大鬧天宮時大殺四方，到了取經路上為什么連普通妖怪都打不過？

方佳翮將孫悟空取經前后的狀態，類比為打工人入職前后。“之前的孫悟空得自然天地，天不怕地不怕。一旦有了KPI，他當然就打不過了。打工人敢跟HR、財務和CEO打架嗎？‘西游’只有一個難關，那就是走一個非常煩瑣的OA。”

比起背負KPI的孫悟空，方佳翮稱贊豬八戒才是擁有大自在的，他本人的微信頭像就長期設定為豬八戒。他舉例，玉帝請眾仙喝酒，大家都盡力表現周到。這種情況下，天蓬元帥清楚自己和玉帝之間是分工不同的同事關系，保持著“領導夾菜我轉桌，領導開門我上車”的松弛感。投胎到人間后，豬八戒能自得其樂，無論在哪里都能吃能睡。

“孫悟空是個英雄角色，所有人都看著他，但是豬八戒活得更通透。”方佳翮說。

方佳翮的微信頭像設定為豬八戒。（圖/受訪者提供）

鉆進古人的世界，嗑“猴豬CP”

網上流行的《西游記》當代解讀，充斥著陰謀、厚黑、宮斗等短劇邏輯，利用信息差來賺取流量。“誰都能聊‘西游’，但沒有太多人愿意讀原著。實際上，原著里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講的是當時讀書人的人生觀、世界觀。”

相應地，方佳翮希望能回到作者創作的年代，穿越到古人的世界。每次準備做播客，他不僅會細讀原著，也會翻一翻明清讀書人的書評和相關文化典籍。

回到原著，就會發現唐三藏念得最多的不是緊箍咒，而是《心經》。它全稱《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僅260字，是中國流傳最廣的一部佛經，大家熟悉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出自其中。

歐陽詢書《心經》。（圖/維基百科）

原著第十九回，唐三藏從烏巢禪師那里領受了《心經》，之后的取經路上，他都在背這段經文。到了第九十三回，即將抵達天竺時，唐三藏見到一座高山，再次心生恐懼。孫悟空指出，師父只會嘴巴念經，心中卻不得解。

唐三藏的頭號煩惱，是何時能到達靈山這一終點站。“《西游記》不斷借孫悟空的嘴，向唐三藏強調一件事——悟出《心經》的真諦，馬上就能抵達靈山，不是非得要經歷‘八十一難’。”

終于，師徒四人歷盡千辛萬苦，到了靈山，見了如來佛祖，從阿儺和伽葉那邊拿到的卻是一堆白紙。有當代解說者認為，這是佛祖的兩大弟子向唐僧索賄。結合貫穿整部作品的《心經》來看，方佳翮認為，那堆無字經可能才是真經，因為第九十三回中明明白白寫著“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打開看時并無字，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空紙取去何用。行者已知是阿儺之過。”（圖/明代內府彩繪本《西游記》）

除了佛家觀念，《西游記》還巧妙地糅合了作者所處時代的道家觀念。86版電視劇《西游記》里有一個“豬八戒背媳婦”的經典情節，這一橋段在原著里并不存在，是劇中高翠蘭的扮演者魏慧麗與劇組商量后臨時加上的。對這一改編，方佳翮拍手叫好，因為這符合他心目中孫悟空和豬八戒的真實關系。

通過翻閱明末社會歷史資料，方佳翮大膽推斷：“孫悟空與豬八戒，是西游路上的‘志明與春嬌’，是真正的互為夫妻。”原著里孫悟空有一個代稱叫“金公”，豬八戒則叫“木母”，分別對應煉丹家的鉛和汞。古人認為，當真汞遇到真鉛，再經“九轉”提純，就會制成大還丹——道門煉丹的最高境界。

這個知識點，是《西游記》作者生活年代的常識。吳承恩大半生都活在明嘉靖帝的統治下，而嘉靖是歷史上著名的修仙皇帝，為求長生不老藥，數十年來動用全國之力煉丹。

明清時代的讀者看到“金公”和“木母”，很難不想入非非。師兄弟二人的西天路，也可能瞬間變成一條CP發糖路：先在黃風嶺熱戀，再度過白骨夫人的七年之癢，最后在黃袍怪一劫里破鏡重圓……聽過方佳翮對這對CP的解讀，有網友感嘆“什么都嗑真的會甜死我”，也有不少人為“知猴莫若豬”默默點贊。

悟空和八戒，可以視為西游路上的“志明與春嬌”。（圖/TVB版《西游記》）

原著里，大到一段情節，小到一個數字，都埋了大量文化“梗”。例如，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對應道家的“一萬三千五百吸”；孫悟空身上有“八萬四千毫毛”，呼應佛家的“八萬四千法門”。如果僅僅看解說版《西游記》，可能就會與這些密集的文化密碼擦肩而過。

“好的作品都有無數密碼。”方佳翮指出，就好比熟悉現代文學的讀者會從《玫瑰的名字》中盲眼圖書管理員一角里看到博爾赫斯的影子，從文化梗的密集程度來看，《西游記》毫不遜色于當代小說。

哪吒鬧海。（圖/方佳翮）

孫悟空的形象，不該是悲劇英雄

四大名著中，《西游記》的改編版本最多，幾乎每隔一兩年就會被改編成影視劇或游戲。3A游戲《黑神話：悟空》）（下文簡稱《黑神話》）大熱，玩家們紛紛爭當“天命人”，重走西游路，收集根器，完成“復活”大圣的使命 。

身為資深設計師，方佳翮欣賞該游戲的環境設計，認為它難得地表現了晉城玉皇廟的二十八星宿、泉州開元寺的鎮國塔、臨汾隰縣的小西天等中國傳統藝術及古建筑。不過，他不喜歡《黑神話》里悟空的形象。“這個造型有些太苦大仇深了，少了孫悟空本身的那種自在和飄逸的感覺。現在（《黑神話》里）的孫悟空更像古希臘悲劇式英雄。但是孫悟空并不悲劇，他在哪里都是自由的。”

方佳翮認為，影視改編里最接近原著的孫悟空形象，應該是電影《西游·降魔篇》里最后出場的孫悟空，但還是太過壯實、高大了。按照原著的描述，孫悟空身高不過一米三四，面無血色，渾身皮包骨。

在《西游·降魔篇》中，黃渤飾演孫悟空（右一）。（圖/《西游·降魔篇》）

而原著里八戒的身高設定有差不多4米，當大師兄和二師兄同框的時候，孫悟空就更顯瘦小。這種外表與能力的反差，導致法力高強的多目怪也曾看走眼，下毒時誤判孫悟空武力值最低，最后才給他敬茶。

從《山海經》中的鬼怪到《封神演義》中的神將，方佳翮以古代神話的文本為基礎，創作了《夠神的：中國古代神奇動物圖鑒》。經多年研究，他總結出中國英雄形象的規律：“中國英雄不是巨石強森，不需要那么多肌肉。我們一開始喜歡的功夫巨星是李小龍，接著是李連杰。他們哪一個是巨石強森那樣的嗎？沒有。”

經典的《精武門》IP，最鼓舞人心的核心情節就是“瘦小的中國人打敗強大的大塊頭，踢掉‘東亞病夫’這一標簽”。相似的情節也一再出現于金庸筆下的武俠世界。比如，段譽表面上是文弱書生，實際擁有強大內力，總能讓瞧不起他的對手落荒而逃。“這才是中華主流文化講究的‘四兩撥千斤’。”方佳翮說。

齊天大圣。（圖/《大鬧天宮》）

今年，方佳翮嘗試用《大唐西域記》的方式重寫《西游記》。他留意到，大部分《西游記》改編作品里，對唐三藏所處朝代的美術還原度不夠，例如出場的妖怪清一色穿著中國傳統的鎧甲。

他以高昌國為例，指出在玄奘的西行路上文化交融的場景應該俯拾皆是。西游宇宙里的妖怪應該會穿波斯的鎖子甲或斯基泰的皮甲，街頭往來的居民和旅客可能穿著粟特、回鶻、突厥等不同民族的服飾。

在方佳翮看來，“中國文明一直沒有斷檔，就是因為文化交融，使得國人既不排斥任何文化，又平等對待每一種文化”。外表異于常人的孫悟空、豬八戒能助唐三藏取得真經，不光是因為他們戰斗力超凡，更因為沿途的人們見怪不怪，保持開放包容的心態，來接待遠方的客人。

金翅大鵬。（圖/方佳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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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曉洋

編輯丨譚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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