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文

2024年以來，越南政局頗顯動蕩，國家主席武文賞、國會主席王廷惠等數位高官，在越共中央總書記阮富仲發動的“熔爐”反腐運動中，因“政治責任”而引咎辭職。2024年7月，阮富仲因病在任上去世，8月，國家主席蘇林接任越共中央總書記，引發國際媒體及觀察家的廣泛關注。蘇林對外宣稱，越南政治經濟政策將保持穩定，繼續推進“革新”（DOIMOI）事業。

我們結合越南研究的國際成果，對越南“革新”時期的政治經濟發展，進行一個概略的探討。

一

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通稱越南，是位于東南亞的中南半島東端的社會主義國家，擁有超過1億人口，位居世界第16名。

英國倫敦大學的越裔學者武洪蓮（VuHongLien，音譯）與其合作者彼得·夏洛克在《降龍崛虎：越南的歷史》一著中，簡明扼要地回顧了越南2000多年來的歷史。

《降龍崛虎：越南的歷史》

武洪連 彼得·夏洛克| 著

Reaktion Books

2014年

越南歷史悠久，據考古資料顯示，在舊石器時期，越南已有先民活動，在公元前700年左右出現東山文化，較重要的民族有雒越人。中國秦漢時期接觸并征服北部（紅河三角洲）及中部后，越南情況乃有可靠的文獻記載。公元前三世紀，中國秦朝征服越南北部地區。

在前一世紀至十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越南是在中國古代各政權的直接統治之下。在此期間，中國文化大量輸入越南。十世紀，越南擺脫中國統治正式建國，其后經歷多個朝代，有分有合，十五世紀時曾經被明朝直接統治20多年。

十九世紀中葉，法國開始入侵越南，在西貢設立殖民政府；清帝國在中法戰爭中戰敗，失去了對越南的宗主權。越南正式成為法國殖民地，為法屬印度支那的一部分。

二戰期間，納粹德國占領法國，維希政府接管法國海外殖民地。1940年9月，日本出兵占領法屬印度支那北部，與維希法國共治中南半島。1941年，胡志明等人創辦“越南獨立同盟會”（簡稱越盟），開展武裝斗爭以獨立建國。

1944年末，盟軍解放法國，維希政權滅亡。1945年3月，日軍為防盟軍占領越南，發動“三九政變”，推翻法國統治，立傀儡保大帝為越南帝國皇帝。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越南陷入統治真空，越盟乘機奪取越南政權，保大帝下詔退位。1945年9月，胡志明發表《越南獨立宣言》，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國成立。

1946年，法軍在越南北部沿海登陸，重返越南，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爆發。法國重新控制了越南各大城市，還逼迫中國國民黨政府從越南撤兵。1949年，法國主導成立由保大帝領導的越南國，越盟退卻到山區進行游擊戰。1950年1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第一個承認越南民主共和國并與之建交的國家，爾后蘇聯和東歐國家與北越建立外交關系。

1950年起，越盟得到蘇聯的軍事、經濟援助，對法作戰轉入攻勢。1954年，越盟軍隊在奠邊府戰役中大敗法軍。在議和的日內瓦會議中，雙方簽訂法軍撤出法屬印度支那的協定，規定越南以北緯17度線為北越和南方越南國的臨時軍事分界線，還承諾將推行越南統一的選舉。

1955年越南國首相吳廷琰通過公民投票罷黜保大帝，改國號為越南共和國（南越），并在美國的支持下，拒絕與越南民主共和國（北越）協商統一選舉問題。1960年起，越共在南越發動游擊戰，南北越之間的“越戰”爆發。北越由蘇聯及中國支援，而南越則主要由美國支援。這場戰爭不僅導致幾百萬越南人死亡，駐越美軍也傷亡慘重。1973年3月，美國撤軍，1975年4月，北越軍隊占領南越首都西貢，長達20年的越南戰爭結束。1976年，南北越統一為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

1977年，越共四大確定親蘇聯的方針，與中國關系趨冷。1978年12月，越南派軍入侵柬埔寨，攻克柬埔寨首都金邊，推翻紅色高棉政權，并且扶植名為柬埔寨人民共和國的親越傀儡政權，但聯合國一直未承認柬埔寨人民共和國。

1979年1月，越南與蘇聯簽訂《越蘇友好合作互助條約》。1979年2月，中國人民解放軍發動對越自衛反擊戰，在攻入越南北部的諒山、高平、老街三個省會后，于3月中旬撤軍回國。此后，中越邊境沖突仍不斷發生，綿延達10年之久。

越南統一后，因為全面依附蘇聯，繼續施行極左的政治經濟政策，發生了嚴重的經濟困難，通貨膨脹率一度高達500%。1986年，越共六大更換領導層后，決定仿效中國的改革開放，實行市場經濟和對外開放投資的模式，此政策稱為“革新”（DOIMOI），即越南的“改革開放”。

實行“革新”政策以后，越南經濟形勢好轉，并逐漸擺脫外交困境。1989年，中蘇關系實現正常化，同年9月，越南從柬埔寨撤軍，中越邊境沖突結束。1991年，越共代表團訪問中國，中越關系實現正常化。1992年，韓越關系實現正常化。越南1995年加入東盟，1995年與美國關系正常化；2000年克林頓成為首位訪越的美國總統。2007年，越南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融入世界經濟，這給越南經濟社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

“革新”，即越南的“改革開放”，指的是越南自1986年越共六大開始實施經濟、政治改革，建立社會主義主導的市場經濟的一系列政策。國際研究者從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及國際關系等多個視角，對于越南的“革新”政策進行了比較全面的研究。

比如，法國魯昂大學的越南裔學者陳氏英道（ThiAnh-DaoTRAN，音譯）及其合作者在《反思亞洲資本主義：越南“革新”的成就與挑戰》一著中，對于越南“革新”時期的成就及不足，進行了比較詳細的探討。

書中指出，越共六大之后逐步推行實施的“革新”政策，主要措施和目標包括：（1）經濟自由化：放松政府對經濟活動的控制，允許私營企業和外國投資進入市場；引入市場經濟體制，允許私人企業和外資企業進入市場，打破國有企業壟斷；政府減少對價格和資源配置的直接干預，通過市場機制進行資源配置。（2）農業改革：推行土地使用權改革，賦予農民更多土地使用權，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提高農業生產力。（3）國有企業改革：重組國有企業，提高其經營效率；推動國有企業股份化，引入現代企業制度，提高企業運營效率；通過重組和私有化，減少國有企業數量，優化國有資產配置。（4）對外開放：擴大對外貿易，吸引外資，逐步加入東盟（ASEAN）、世貿組織（WTO）等區域及國際性經濟組織，積極參與區域和國際經濟合作，融入全球經濟體系。

“革新”政策推動了越南經濟快速增長和社會發展。越南經濟展現出強勁的增長態勢，在過去30多年中，成為東南亞地區最具活力的經濟體之一。在過去10年，越南經濟保持了年均6%—7%的增長率，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之一。越南的經濟結構，從農業為主逐步轉向工業和服務業主導，建立了出口驅動的經濟模式，已成為全球重要的制造和出口基地，特別是在電子產品、服裝和鞋類等領域。越南積極參與區域和全球經濟合作，包括加入東盟、RCEP和CPTPP等貿易協定，促進了貿易和投資自由化。越南成功吸引了大量FDI，推動了制造業和基礎設施的發展，外商投資不僅帶來了資本，還引進了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越南政府還通過一系列扶貧政策，顯著降低了貧困率，改善了人民的生活水平。

同時，越南經濟也存在著明顯的弱點和不足：（1）經濟結構單一：經濟增長過于依賴出口和FDI，內需市場相對薄弱；制造業集中在勞動密集型產業，附加值較低，產業升級亟需推進。（2）基礎設施不完善：盡管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取得了一定進展，但整體水平仍落后，交通、電力和通訊等關鍵領域需進一步提升；城市化進程帶來的基礎設施壓力較大，尤其是在大城市。（3）勞動力素質和技能不足：教育和培訓體系需進一步改革，以提高勞動力的技能和素質；技術工人和高素質人才短缺，制約了產業升級和創新能力。（4）環境污染問題：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導致的環境污染和資源消耗問題日益嚴重；需要加強環境保護政策，推動綠色和可持續發展。（5）治理與腐敗問題：盡管越南政府在反腐敗方面有所努力，但腐敗問題依然存在，影響了公共治理效率；法治建設和制度改革需進一步深化，以提升政府透明度和公信力。

總的來看，越南經濟自“革新”以來取得了顯著成就，特別是在保持高增長率、吸引外資和減少貧困方面。但面對經濟結構單一、基礎設施不完善、勞動力技能不足、腐敗及環境污染等問題，越南未來需要繼續推動經濟多元化、提升基礎設施水平、加強教育和培訓、改善環境保護政策以及深化治理改革，以實現可持續和包容性的經濟發展。

三

對于越南的“革新”政策及其“改革開放”的歷程，國際研究者從不同的視角出發，評價各異，洞見紛呈。

中國的研究者對于同屬社會主義改革陣營的越南改革評價較高。如潘金娥等研究者在《越南的革新及中越改革比較》一著中認為，越南的社會主義“革新”總體上是成功的，其成功則歸因于有正確的指導思想、明確的目標、適當的改革步驟；在改革過程中，越南共產黨善于總結經驗教訓，虛心學習和借鑒他國的經驗教訓，不斷創新理論思維，勇于實踐探索。

《越南革新與中越改革比較》

潘金娥 等| 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5年5月

同時該著指出，越南的社會主義革新與中國的改革有相同、相似之處，同時也有差別。中越兩國改革的經驗與得失，在很多方面可以相互借鑒。如在經濟體制方面，中越兩國都需要繼續完善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政治體制改革方面，越南很多做法值得重視，越南在黨建方面的做法也有其獨到之處，中越可以加強合作與交流，探討保證國家政治穩定和經濟社會發展的獨特路徑；越南對外戰略調整也對中越關系產生了較大影響，中越雙方應該能夠妥善處理歷史和現實問題，以使中越關系沿著正確的航道發展。

美國資深的越南研究者埃利奧特(DavidW.P.Elliott)在《變化的世界：越南從冷戰到全球化的轉變》一著中指出，在整個冷戰時期，越南一直是國際政治中意識形態兩極分化的象征。當冷戰1989年結束時，越南政治精英起初拒絕與國際社會進行廣泛接觸。然而，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和亞洲“經濟小虎”的成功，以及地區和全球國際關系的復雜調整，重塑了越南領導人的觀點，促使越南走上了“革新”的改革開放之路。越南政治精英達成了共識，如果反對對外開放的保守派獲勝，越南就會永遠處于欠發達狀態。埃利奧特強調，越南在沒有失去其獨特政治身份的情況下實現了與國際經濟和國際社會的深度融合，日益成為一個多元化的活躍社會。

越南研究者如長（NhuTruong，音譯）、東武（TuongVu，音譯）等人在《龍的下腹:越南經濟和政治的動態和困境》一著中，探討了為什么越南沒有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成為龍”。該著認為，越南施行革新政策之后，逐漸融入全球經濟，堪稱成功；但是由于缺乏有效、有遠見的領導，越南經濟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仍然很低，對中國、美國的依賴則越來越大；在政治上，越南正在受到腐敗等因素的侵蝕，使越南未來的政治經濟發展面臨著深層次的脆弱性，需要警惕和解決。

回顧越南兩千多年來的歷史，尤其是越南1980年代“革新”以來改革開放事業的成就及不足，或許正如英國研究者比爾·海頓在其《越南簡史》（Tuttle出版社2022年出版）中所說：越南既古老又現代，富有彈性、充滿活力；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越南經歷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最糟糕的情況，現在人們應該希望，在未來的歲月里，它能夠享受美好的時光。

（作者系社會文化學者）

劉軍經濟觀察報專欄作家

博士。曾任日本多所大學、研究機構研究員和訪問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文學與文化研究、社會文化比較研究、政治哲學與思想史等領域，在相關領域著述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