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闌夕
上周和潘亂的保留連麥話題,是信息繭房,我在發預告時說這其實是一個過氣的概念,被咀嚼得太多以致于近年來都不怎么被提及了,成了被默認接受的互聯網設定,不過這次楊笠站臺京東鬧出的風波,正好點到了題,可以捎帶著思辨思辨。
這期嘉賓是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董晨宇和少數派的創始人老麥 ,一個是學術界的研判視角,一個是社區的前線視角,互為犄角,相當全面。
潘亂說如果我們在朋友圈里刷到楊笠相關的消息,就會發現大多數朋友,都還挺喜歡和欣賞她的,至少不會表達出露骨的厭惡,如果自己是京東的市場員工,天天浸淫在這樣的氛圍里,大概也不會料到策辦低級別如之低的一次合作會讓整個公司都陷入危機,所以這是不是可以算作信息繭房的經典畫面。
老麥和我的觀感比較接近,都認為這起事件里人為放大了太多的噪音,與其說是信息繭房,可能更接近互聯網的分層原因,很巧的是,就在京東被沖的同一時間,小宇宙正在上海辦播客節,可以非常明顯的感覺到,在現場的那些進步青年所處的歲靜世界,和網上同樣是另一群年輕人喊打喊殺的肅殺世界,是完全平行的。
再者,信息繭房很容易和算法技術捆綁在一起,潛臺詞是平臺掌握了分發權力,然后它不斷的喂我們同質化信息,最后造成了一種畫地為牢的固化認知,但在這次楊笠x京東風波里,你會看到發酵最嚴重的平臺,一個是NGA,一個是貼吧(孫吧),它們恰好都是最傳統的BBS架構,是所謂的古典廣場模式,不是算法主導的產品,這就很諷刺了,平等的廣場里長出了最極端的仇恨,這說明信息繭房本身可能就是一個偽命題,真正存在的是觀念繭房。
相反的是,算法平臺的利益,和信息繭房是存在沖突的,B站一直被指責背棄了二次元,抖音也早已不是最初的對口型跳舞社區,它們的月活和留存開始飛漲,正是始于內容多樣性的供給,好的內容消費體驗一定是摻雜著來,讓多巴胺分泌充滿意外的新鮮感和獲得感,搞一個繭房出來,反倒會加深疲倦,是平臺不樂見的,只有馬斯克這樣把個人意志凌駕于平臺利益之上的老板,才會把推特當成專為自己定制的玩具。
此時輪到了董晨宇老師的領域展開,他說凱斯·桑斯坦發明信息繭房這個概念的時候,是在2006年,那會兒哪有什么算法平臺,連社交媒體都還沒成氣候,他的原意其實是在對博客關系做分析,發現共和黨人的博客里只會引用同黨派作者的鏈接,另一邊也是一樣的,所以就人為造成了這么一個分別抱團的結果。
所以后來媒體開始大驚失色的談論信息繭房時,已經脫離了它的本來所指,并遞進式的創造出了很多新詞,比如過濾泡(Filter Bubble),嚴格來說這才是和算法扯上關系的,因為過濾是一個系統行為,相比之下,信息繭房更接近同溫層的理論。
學者生產新詞的興趣一旦激發出來,就很難停下來,過濾泡火了一波之后,又有了回音室(Echo Chamber)的修辭,最近幾年還在爭論「互聯網的巴爾干化」,總之就很別出心裁,每個人都想總結出某個獨一無二的術語,來為技術決定論釘上棺材板。
這可能同時是一種慣性的思維方式,微軟研究院的南希·貝姆寫過一句話:責備新技術幾乎是人類歷史上反復重演的橋段,因為只有技術不會還嘴。
不過這場連麥的目的不是在于糾錯,在大致明確了信息繭房所代表的現象——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被分配到了屬于自己的信息圈層里——所以我們不妨將錯就錯,繼續深聊平臺和繭房之間的關系。
在老麥看來,主流平臺里微博的公共性一直屹立不倒,而轉發按鈕是在一定程度上跳出繭房的重要功能,因為分享鏈天然帶有破圈效應,這是平臺無法干預的,不過新一代內容平臺都主動放棄了轉發鍵,算法成了最優解,效率也更高。
當然微博未必是受益方,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很多人會越刷微博越氣,然后干脆退出去刷別的了,這很影響人均使用時長數據,相比之下,抖音這種在算法上做得爐火純青的產品,就會把用戶情緒照顧得非常舒適。
之前抖音有個產品細節,在微博上被各種鄙視和批判,認為是在構建信息繭房上作惡:有人發現自己和女朋友兩個賬號點開同一條視頻的評論區竟然是不一樣的,自己這邊的熱評都是在支持男方,而女朋友看到的熱評都是在支持女方??
但我記得有產品經理出來表示,這種設計是向善的偉大創新,可以有效避免激化矛盾,要知道有多少網暴都是從一言不合的撕逼開始的,不要辜負了產品和運營的良苦用心吶。
我是覺得很有意思,直覺上大家會推崇真理越辯越明的絕對理性,但也心知肚明從來沒有獲得過這樣的世界,蘇格拉底可能是人類史上最能言善辯的一個人,接著就被投票給處決了,兩千年過去了,互聯網比起雅典進步了多少,還真不好說,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在遵循自己的觀念,被歸類和合并到敵友分明的光譜里,這個過程最可怕的是,它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進行的。
在理解技術的發展上,董晨宇應該是有限樂觀主義的立場,他認為對于信息繭房等概念的焦慮,其實來自互聯網重新配置資源權力之后引起的混亂,而多邊博弈恰好能夠帶來市場的平衡。
他用音樂產業舉例,磁帶時代是由唱片公司決定要錄哪些歌進去,以及怎么排序,此時磁帶相當于集裝箱,用戶只有簽收和拒收兩個選擇,從MP3開始,再到流媒體時代,專輯這種打包形式就已經落幕了,用戶可以自己用單曲去填滿集裝箱,也就是歌單,唱片公司對此是無能為力的,這個時候平臺在做什么呢,它在用每日30首這種推薦,去加入新的權力爭奪戰。
此時死去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我,想到豆瓣FM其實是數字音樂行業最早開始啟用推薦算法的產品,同期的蝦米都還在鉚足了勁去灌歌單,但豆瓣FM死得也很直白,它買不起版權,庫存不足的話,算法是變不了魔法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像2018年前抖音和快手的用戶重疊度還不高的時候,抖音的外界標簽是潮人,而快手則是農村殘酷物語,現在基本沒太大的分別了,比如最近東北雨姐的翻車,一個標準的快手畫像網紅,其實出的事故都在抖音上。
沿著時間線梳理下來,觀念市場的充分競爭倒是不曾缺席,但參與規模的擴大會把議程設置的權力不斷擠向不可知處,以前輿論場可以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是因為就那么點水深,早年買得起電腦的家庭,再不濟也是中產,去網吧的大多數也不會刷天涯貓撲,而是為了打游戲,所以回望起來的氛圍有點好到不似真實,大家用「拍磚」這么一個血肉橫飛的動作來描述吵架,其實沒有多少下三路的伎倆,跟現在上網沖浪會遇到的兇殘招數完全比不了。
老麥說他在的數碼圈長期以來也有表達滑向極化的趨勢,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流量經濟和內容商業的共謀,創作者能從好斗人設里得到擁躉,同時平臺也缺少動力去分辨價值,唯有撕逼引發的數據增長是可以寫進周報匯報的,這又是一個由利益共同體構成的大號繭房。
潘亂還在提問,互聯網還有沒有機會回到它最開始的承諾,作為消弭分歧的思想集市而存在?
而董晨宇的回答是,人類自己從來就沒做到的事情,卻指望用一個工具來做到,是很荒唐的,思想集市、公共領域、第三空間,這些藍圖都是社會理想的投射,但它們都解決不了社會本來就充滿了不平等的底層結構。
2003年,隨著Web 2.0的興起,「人人都有麥克風」的主張也廣受追捧,但要知道的是,Web 2.0是一個商業名詞,是因為互聯網泡沫破裂之后,創投行業急切的想要抓住一塊浮木,于是「人人都有麥克風」也成為了新一版的技術承諾,而承諾之所以變得廉價,是因為它往往不考慮兌現。
從接受的角度來看,「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權利和義務是不對等的,大多數人都覺得這句話指的是自己可以發出聲音了,但不會想到這同時意味著你也要去容忍別人的聲音,哪怕是你不喜歡的,而這在根本上是反人性的,信息繭房是怎么來的,還有個詞是作繭自縛,緊緊抱住自己的麥克風、仇視否定別人的麥克風,就是一切美好設想在落地后都會滿目瘡痍的真實緣故。
更何況,「人人都有麥克風」的前提是,技術是會保證你有麥克風,但不保證你說的話能被別人聽到,機會平等不等同于結果平等,如果追求結果的平等,那就會造成效率上的災難,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
華盛頓大學教授馬修·辛德曼對「人人都有麥克風」的解釋是,這相當于告訴你人人都可以買彩票,純粹就是一句空話。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反應過來了,互聯網的去中心化,可能是一場集體幻覺,只是站在中心的那些人變了,王冠輪流戴而已,所謂的廣場既不可能真的實現,甚至也沒必要實現了,烏托邦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為產能過剩的商品。
至于這輪流戴上的王冠,是怎么成為平臺造神的證據,則成了信息繭房的延伸話題,一個個繭宇宙的獨立生長,也抽掉了穩態結構的承重墻。
新榜充滿惡趣味的統計了一些漲粉千萬的頂流賬號,發現翻車的翻車,停播的停播,連沒出負面的都在刻意減少更新頻率,生怕成為眾矢之的,之前B站百大UP也被成為百大狙擊名單,同樣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是,今天的網紅越來越不愿意破圈了,就吃自己所在的賽道就好,悶聲發財,千萬不要成為一個全民熱議的角色,因為風險很容易就會反噬掉紅利,前面說了用戶在分層,那么作為供給端的網紅自然也得分層,一個七百萬粉絲的B站UP主去抖音做了很長時間,就攢了十來萬粉絲,人家還在評論區陰陽他:「B站的你讓我高攀不起,抖音的我對你愛理不理。」
潘亂補充說像是春晚造星的能力也衰落到不值一提了,劉謙可能是最后一個一夜飛升的例子,這還得追溯到十多年前,娛樂圈也在哀嘆,周杰倫是最后一代大眾偶像,看同一臺節目、聽同一張專輯、聊同一個話題的集中度已經不復當年了。
所以新的迷思在于互聯網平臺能不能造神,以及會不會造神,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設問。
能還是不能,基本上能達成共識,當然是能的,這里新神和舊神的交替,比尼爾·蓋曼寫的小說里還要頻繁,至于會還是不會,眾說紛紜,比如郭有才的走紅,就有不可證的坊間傳聞,說是因為它在菏澤南站直播時被平臺高管遇到了,然后下令灌流量灌成了超頭。
潘亂表示這樣的小作文多少有些「皇帝挑糞用的是金扁擔」這種想象了,平臺沒有能力預判市場需求,很多時候強行預判還會釀成損失,比如B站簽馮提莫、西瓜視頻簽巫師財經,都不怎么被用戶買賬,真要說平臺有什么主觀念頭的話,它更愿意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把已經上馬的人再推一把,比如抖音啟動直播帶貨時找了羅永浩,小紅書則選了更契合社區調性的董潔,這些更像是互相利用的關系,而不是平臺在做從0到1的工作。
董晨宇和老麥都認為所謂平臺造出來的神,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需要符合社會情緒的期待,平臺只有否決權,剩下的交給算法邏輯就行,能在斗獸場里存活到最后的,必然不會是善茬。
我的看法是,無論是平臺造神,亦或是平臺造繭,本質上都是對于平臺能力的敬畏,而與平臺意志無關,很多時候平臺自己都掌握不了它的系統工程,因為算法的特點就是不可測量的,抖音快手小紅書經常有運營和技術出來拉團隊單干,覺得沒人比自己更懂怎么從平臺薅流量,最后很多都是在燒完一筆錢后反證了「離了平臺你什么都不是」的回旋鏢。
可被確認的平臺意志,就是平臺希望維持一個絞肉機的生態,誰都有機會,誰都站不穩,這是和上官方利益最為吻合的方向,大家都不想成為下一個YY,被頭部綁架后徹底淪為一個下游渠道,快手自斷辛巴就是很正確的選擇。
繭房里長出來的網紅,最后也被繭房粘著前行,這是不可避免的,B站有句話是「怕UP苦,更怕UP開路虎」,董宇輝從被全網欣賞到被群體嘲諷,其實也沒做特別傷天害理的事情,社會情緒的忽高忽低,無論是平臺還是個人,都是無法以一己之力去按壓的。
茨威格為路易十六的妻子、斷頭王后瑪麗寫傳,說她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不是特別聰明,但又不蠢,并非天性善良,不過也沒有作惡,只是因為戴上了王冠,就背負了巨大的名利和代價,「那時她還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被暗中標好了價格」。
試圖馴服社交媒體的人,都要好好記住這句超神的話,當年我們都低估了社交媒體掀桌子的程度,只驚訝于傳播效率很高,沒料到它對現實世界的反向輸出能力,所有人都在直面天命,而天命是無常的。
最后,在如何提高信息素養這個用來上價值的收尾環節,董晨宇提到的點,是眼看著AI加劇的數字鴻溝只會越來越大,但是學校里和圖書館其實都還沒同步傳授和AI共生的技能,所以怎么建立新的信息處理模型才是最重要的,他沒有答案,只為強調重要性。
老麥的建議,是克制FOMO(錯失恐懼癥),我們不能決定網絡環境,但可以選擇加入哪些對話場景,尤其是面對面的交談,從質量和反饋上都遠遠超過線上互動,如果一定要上網,就多看少數派吧。(我保留了這條口播廣告哦 打錢
我還是比較在意從心的角度,如果沒有開放的心態,正確的工具和行動未必能帶來正確的效果,就像多讀書肯定不會有錯,但我也見過很多人讀完一本書后扔下一句「呸,這作者夾帶私貨」??再就是很容易寄托于一個先進的技術產品來拯救自己的焦慮,是不是要用Notion,去哪里抄ChatGPT的提示詞,等等,這些都有些本末倒置了,效率沒那么重要,器物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去強求內心,歸還自己的好奇心。
也希望這樣的連麥和總結,每次都能給諸位提供一點點增量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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