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白
43歲的上海女子沙白近日在瑞士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但她在之前發表的一系列言論激起的巨大反響仍未平息,不夸張地說,網上輿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為一個議題如此撕裂。
沙白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是她身患紅斑狼瘡,不愿意繼續背負病痛過活。但對那些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國人來說,這是難以理解的,紅斑狼瘡又不是絕癥,有什么必要非死不可?有的人進而指責她的病之所以到這一步,是自己造成的, 而 決定 去死 更屬 “自私”,沒有為父母考慮 。
沙白本人看來對父親的感情極深,而母女關系堪稱糟透,不過關鍵之處在于, 她認定 生死是個人可以完全自主的 ,她宣稱: “ 我不欠我父母任何東西” ,“ 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就是小孩欠父母,父母欠小孩,我們是彼此成就,我們是互相共生的這樣的一個關系 ”。
有的人雖然贊同她對自己的生命有自主決定權,但憂慮她的做法激起效仿,而“美化自殺”是不可取的、也是值得憂慮的。也就是說,這種觀點擔心的不是她的自殺本身,而是自殺產生的社會影響。這實際上意味著關于此事的公開討論應加以限制,自由爭論是不能得到容許的。
還有的觀點聚焦于沙白本人的道德評價,女權主義者李思磐嚴厲批評:
她內化了很多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念,當然也包括了對女性外表的苛刻標準,她對疾病的看法幾乎是納粹式的(對她母親的基因問責)。我不覺得她的故事有助于人們理解生命的意義,她所謂的生命的價值其實太仰賴于外物了。
女權主義不是曾有個口號叫“我的身體,我的選擇”(My body, my choice)嗎?為什么一個女權主義者對沙白的做法所持有的態度,竟和一些保守主義者合流?那或許是因為,她覺得女性應遵守一定的規范,否則就是不合格的,而那些保守派恰恰也覺得沙白沒能遵守另一些集體主義的規范。
這次事件的反應,最令人詫異的地方就在這里:一些看似平日里的自由派,也無法接受沙白的做法,而他們的反對理由,大抵都隱含著集體主義的底色(擔心影響不好,指責她未遵循規范等等),但沙白本人的道德如何并非關鍵,真正關鍵的是:一個人有權自己決定去死嗎?
幾乎所有傳統社會秩序都是反對自殺的。 佛教以戒律禁止,自殺者不得復人身; 儒家信念認定“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所以哪吒在自殺之前必須“剔骨還肉”,否則這種自主行為本身就是對父母的不負責,須受嚴厲譴責。
原始民族中僅有三種自殺(衰病者、殉夫者、殉主的奴仆)得到認可,但這不是因為他們有自殺的權利,而是在這些特殊情況下有自殺的義務。福柯在《性經驗史》中指出,在19世紀之前,“自殺是犯罪,因為它篡奪了原本只屬于君主的殺戮大權”,也就是說,決定個體生死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更高的權威。
在基督教中,自殺者的絕望被視為超越一切的最大罪惡,因為這相當于拒絕了神恩,不相信上帝能救贖自己,乃是瀆神之舉,中世紀基督教文化故而對自殺施以嚴厲處罰,但正如吳飛在論述這一問題時所說的,“難道有什么人真的有權力或能力扭轉另外一個人的自由意志嗎? ”
西方文藝復興之后因人文主義而興起的新思潮,首次確立了個人的自主決定權,而這有個前提,就是個體逐漸從原本無所不在的社會關系網絡中“脫嵌”出來,否則是談不上“自主決定”的。
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覺醒的個體既渴望絕對支配自己的人生,又苦悶地發現受各種社會力量的左右而不自由,此時,自殺就具備了哲學意義。艾倫·布魯姆所以在談到包法利夫人時說:“在這個理智的世界上,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她就像現代藝術家一樣,一心向往著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她唯一的勝利和唯一的自由行動就是自殺。”
這也是我們當下所看到的:反對沙白自殺的理由形形色色,但贊成的理由說白了就一條——這是她自己的人生,是死是活自己決定。歷史學家E.H.卡爾早就說過:“自殺是任何個人都可以任意采取的惟一的絕對自由行動;任何其他行為都會以各種方式涉及他作為社會的一個成員的資格。”不過,從這次的反應來看,即便是自殺,在中國社會仍免不了被批評責備為不是社會的合格成員。
話說回來,中國社會真的那么強烈反對自主決定去死嗎?卻也不一定。
這些年我觀察到一種社會心態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能接受安樂死了,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人們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如果有一天陷入神志不清、無法自主,被不知道什么人隨意處置,那實在太可怕了,相比起來,還不如在自己清醒的時候就決定能以什么方式結束生命。
更有甚者,有時自主去死甚至是受社會肯定的。在我老家鄉下,如果一個老人重病之后不愿再治,無須家人長期出錢出力侍奉,尤其如果死期又在天冷之際,辦葬禮時不必擔心食物腐壞,那這會被贊許為“好死”。因為人們普遍覺得,這樣沒有拖累家人,是一種利他行為。
研究自殺問題的學者吳飛所以說,在中國傳統觀念中,“自殺者并沒有一定的命運,他們死后的歸屬完全是由導致他們自殺的理由決定的”,對中國人來說,那與其說是關乎抽象的理念,不如說是要“看情況”的具體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么沙白這次激起了如此大的爭議?我想,這或許是因為,她從形象到行為,方方面面都不符合人們對一個“完美自殺者”的心理預期。試想一下,如果她年事已高,絕癥纏身,活下去只是拖累家人,又沒接連發表那些爭議的觀點,那么她的決定將容易被人接受得多。
然而,她是怎樣一個人,盡管也是這一事件的重要因素,卻不應讓我們偏離了此事的焦點。這就像你可以看不慣一個人亂花錢,但要清楚,那是他自己的錢,怎么花是他的權利。
毫無疑問,沙白事件激發了極大爭論,反感她言論、擔心其負面影響的比比皆是,但我想這正是其價值所在:她的言行無異于一張試紙,測出我們這個社會的思想底色,只有讓這些爭論暴露出來,彼此看見,我們才能更好地看清現實,試圖通過掩蓋問題來獲得一種“和諧”的假象,才是最無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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