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受訪者提供)
“要不就,去中國做電影?”2016年夏天,本科畢業的亞歷成為“每五個意大利年輕人中失業的那一個”,決定來中國。
“大家從中國回來,會跟你重復他們去之前就有的刻板印象,其實什么都沒懂……我經常覺得自己能夠幫助不同的人理解彼此。東西方之間的隔絕不是一件好事。”踏上飛往中國的航班之前,亞歷跟友人這樣表示。
來到中國后,隨著中文水平的進步,他漸漸成了別人口中“最中式的白人男性”——“情緒不好,我聽陳粒。想要靜靜,我練寫字。我注冊豆瓣,周末看畢贛的電影。”與此同時,也有了困惑:他感覺自己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中國人,被夾在中間的一處灰色地帶,似乎摸不清自己是誰。
寫作是他找回自己的方式之一。在用中文寫作的《我用中文做了場夢》一書里,他“考古”了自己這幾年來的故事。
?作者 |謝無忌
?編輯 | 譚山山
這是意大利人ale(本名Alessandro Ceschi,中文名“亞歷”)與中國產生連接的第十年。
2014年8月,21歲的亞歷作為體育記者,來南京報道第二屆青奧會。那是他第一次來到東方,也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中國。在短暫的7天時間里,他結識了許多熱情洋溢、充滿活力的志愿者,感受到內心深處探索自己、探索世界、跟世界連接的渴望。此后兩年,于他而言,中國成為一場模糊的夢境。
2016年,亞歷在羅馬讀完傳媒專業本科,在一家牙醫診所上了一個月班,隨即成為“每五個意大利年輕人中失業的那一個”。他一邊陷入對未來的迷茫,一邊又拒絕進入一眼就望到頭的人生。
偶然間,他在《經濟學人》雜志網站上讀到一篇講述中國電影市場蓬勃發展的報道。“要不就,去中國做電影?”于是,他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踏上第二次前往中國的航班,從此與這個東方國度深度結緣。
蘇州環秀山莊,傳統寶瓶形洞門前的亞歷。(圖/黃佩姍 攝)
在中國生活的6年,亞歷從零開始學中文,并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中國。他在北京、河北、上海、海口、青島等地待過,也做過形形色色的工作——導演、模特、留學機構老師、劇組群演、翻譯、剪輯助理……2020年,他以ale為名開始用中文寫作,并陸續在豆瓣及一些中文媒體上發表。
前段時間,他用中文寫作的新書《我用中文做了場夢》出版。他試圖呈現這6年時間里自己與這片土地的復雜相處。他覺得,出書就像給自己23歲大學畢業到30歲這段人生做一個交代。“一個賽季結束了。我可以跟這段生活告別,繼續往前,想一想后面的事情怎么安排。”
《我用中文做了場夢》
[意]亞歷 著
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4-7
來到中國,成為“自己人”
大多數來到中國的外國人,或許都懷揣和亞歷相似的目的:一張充滿可能性、可以從零開始書寫的白紙。
在中國,沒人了解亞歷的過去,也沒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他的未來。“你可以脫下舊身份的負擔,成為一個全新的人。”他寫道。
然而,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獲得一個全新身份,意味著此前亞歷所習得的各種生活常識、經驗、語言和行為習慣,都得推翻、重建。
可以說,亞歷融入得還不錯。他通過看《歡樂頌》學習中文,靠白酒和翻譯軟件交朋友;試著用中文發朋友圈,嘗試用口語表達幽默感;逐漸接受熱水,也跟出租車司機聊意大利足球和房價。
2017年春,亞歷用中文手寫的第一封信。(圖/受訪者提供)
在北京時,他像一個城市中的游蕩者:去朝陽公園踢球,去亮馬橋吃比薩,在胡同里跟人暢聊詩歌和電影,去知春路做按摩,去非營利機構做心理志愿者……他逐漸習慣于在不同環境、不同身份之間不停切換。
在無數可能性中,亞歷也在嘗試著給自己找到更明確的方向。在中國的頭幾年,這個方向是做電影。
2018年,中國電影的快速成長肉眼可見。那也是亞歷在中國電影院觀影體驗最豐富的一年。他相信,中國電影和世界接軌是必然的。
“演戲——外國人在中國的零門檻事業”,亞歷粗略計算,算上學生劇組,自己一共待過幾十個劇組。他曾在北京寒冷的清晨飾演馬可·波羅,也演過海邊的絕癥患者、蘇聯時期的宇航員、抗美援朝時期的美國大兵。此外,他還曾參與CCTV紀錄片頻道某檔意大利語節目的翻譯、剪輯工作。
2019年冬的北京,亞歷參演同學拍攝的MV。(圖/受訪者提供)
學校的電影氛圍也感染了亞歷。他在書中寫出自己的觀察:“想要進入電影行業的年輕人有一種堅強的毅力,還有一套信仰:睡前讀塔可夫斯基、定期去電影資料館、通宵拍片,對他們來說這代表通往好作品的必經之路。”亞歷珍惜這種創作的熱情,以及人人通過努力能決定自己的未來的信念。
這份珍惜背后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在電影學院跟同學們一起拍 東西,劇組所有人都在為同一個目標努力,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無論你來自哪里。很多時候,亞歷會覺得,自己屬于這里,是“自己人”。
離開還是留下
決定來中國時,亞歷就認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再回意大利。
雖然意大利的文化很豐富、很神圣,但亞歷覺得,它缺乏活力,沒有太多發生變革的可能性,年輕人在其中很難做事。比如電影行業,“每年就拍那么十幾部電影,一些大的資源都是留給那些資歷深的老導演的。在羅馬有很多像我一樣想做電影的同齡人,進入這個行業比較困難,只能跟著這些‘老人’求得一點點生存空間”。
反觀中國電影,它處于一個充滿著探索與可能性的階段。“一切與意大利或者歐洲有關系的東西都屬于過去,我有一種我生活的所有可能只能發生在中國的感覺,因為這里才有變化,才有發展,才有對新事物的包容度。”亞歷說。
亞歷在拍攝工作中的留影。(圖/受訪者提供)
然而,被這片土地全然接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來到中國不久,亞歷很快就意識到:“外國人的生活體驗相當分裂:一會兒享受超國民政策的優待,一會兒連普通消費者都不如,購物出行都有阻礙。”酒店住宿、網購進口商品……生活的種種區別對待都在時刻提醒著他,他不是自己人。中國人賦予他們另一種更為輕松、戲謔的稱呼——“老外”。
外國人的身份,讓亞歷在全國各地都得到了特殊的招待、熱情的問候;但無形的文化和精神隔閡,依然存在。
在頭5年里,幾乎沒人問過他如何過節。在中國過的第一個春節,他沒有任何參與感——北京就像一座空城,他坐公交車到五道口,只找到一家為數不多還在開著的連鎖韓國餐廳。
亞歷說過,在中國,可以靠英語生存,但需要用中文生活。后者他可以做到,卻難以表達自己的幽默感。有時他會在社交場合中嘗試講笑話,卻造成冷場。談論一些具體問題時,中國朋友會下意識地與他保持距離——“外國人的身份有點太重了,會很難讓對方自然、自在地和你交流,涉及的話題范圍也非常有限”。
2020年夏天,北京國貿一帶。(圖/受訪者提供)
有一次,他跟一個中國女生在地鐵站告別后各回各家,女生給他發來信息:“你好像不是很像個意大利人。“亞歷猜測,或許對方期待告別時來一個擁抱或者吻別。
很多中國人對意大利的印象來自《教父》《我的天才女友》等知名影視劇,覺得意大利人都很熱情,也會對亞歷有類似預設和期待。亞歷說,這些影視劇大多拍攝的是意大利南方,而自己是個北方人。
亞歷也不再是個“純種”意大利人。去年,他時隔4年回到意大利,高中同學說他說的是帶口音的中式意大利語;他也對很多熟悉的東西產生了距離感,“這個距離是我帶著一種中國思維去看待事情(而產生的)”。
他跟一些在意大利生活的中國讀者見面,和高中同學相比,他反而更能體會到這些中國人的微妙感受。“我被夾在中間的一處灰色地帶,似乎摸不清自己是誰了。”
2023年,亞歷拍攝的家鄉帕多瓦街頭一景。(圖/受訪者提供)
5年,是外國人在華生活的分水嶺。每一個在中國待了5年左右的“老外”,都會開始思考自己的去留問題。
為什么是5年?“對于很多人來講,5年相當于讀書三四年,加上工作一兩年,這個時間足夠讓人體驗這里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給予我們充分的做決定的因素。你大概知道,自己是否想要進一步跟它發生更深遠的聯系,是在這里定下來,或者離開。”亞歷說。
2021年春天的亞歷,同樣面臨著這個關口。他的生活陷入某種停滯狀態,在中國認識的很多意大利人紛紛回國;老家的親戚好友也都陸續邁入人生的下一階段。只有他,似乎一無所獲,甚至沒有可靠的收入來源,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離開還是留下,這是個問題。
2020年秋,威海,亞歷與在青旅認識的朋友結伴出游。(圖/初悅 攝)
另一種可能
2021年的春天,河北一個小縣城,亞歷正在一個劇組里當群演。
當時,國內新冠疫情趨于穩定,國外則愈加嚴重。他感受到了當地居民對他們這些外國人的不歡迎態度。有一天,他坐在小縣城的麥當勞里,意識到自己二十出頭時預想的那個“所有人相互理解、相互接納”的世界好像并沒有實現。面對著電腦,他突然哭了。
2021年春,亞歷(左三)在劇組當群演。(圖/受訪者提供)
這一次,打撈起他的,是寫作。
2021年8月,出于偶然的機會,他從北京搬到上海。在上海居住的半年時間里,他重新建立起崩塌的生活秩序。幾乎同一時期,他在豆瓣上寫的日記,有了一些反饋。他開始覺得,自己得到了接納,而不僅僅是一個局外人。在記錄當下、與他人形成共鳴及連接的過程中,亞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上海,他發起了一個“寫作俱樂部”活動,地點在他的住處,時間是每周三晚,活動規則只有兩條:“必須帶上自己的作品;沒有作品,帶一瓶酒。”每周三晚上,總有一些朋友來到他家,卸下社會身份的重擔,單純分享自己的作品,以及美食、美酒。
在寫作俱樂部里,來客不一定做自我介紹,也沒人在乎你的社會身份。主人亞歷需要做的,只是給一些可愛的人倒酒,傾聽他們講自己的事情。
2021年秋,每周三晚上,亞歷家里會舉辦一場寫作俱樂部活動。 (圖/卓劉 繪)
上海的城市空間,拉近了人與人之間在地理和心理上的距離。對亞歷而言,寫作俱樂部幫他恢復了一種“失去已久的正常”,給了他莫大的幸福感和歸屬感。
“寫作是我的母語,電影算是外語……前者是幾乎與生俱來的表達習慣,后者是后天學的。”在電影圈的外圍游蕩了一圈,亞歷回到了自己最初的表達方式——寫作。“雖然是用中文,但我好像找到了一個自己的聲音和自己覺得比較自然的表達。”寫作對他來說,是一種回歸。
今年5月,他結束了一年半的各國旅居生活,回到中國。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說“回中國”,以前都是說“去中國”。亞歷說,關于“自己人”還是“局外人”的問題,他更有底氣了,不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他自己知道就行。
在泰國旅居時的亞歷。(圖/受訪者提供)
此時此刻,他正在意大利的家中。他想寫一本書,用一種中文的視角、一個外國人的視角,再次觀察意大利——這個自己曾經最熟悉,如今又變得有點生疏的國家。
《我用中文做了場夢》一書,按照亞歷來到中國的時間線,分成上下兩部分。很多讀者覺得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寫得更精到、更有趣。亞歷解釋道,后半部分對應的時期,他的中文思維已經很成熟,因此他用中文表達對于那段時間的觀察和感受,更熟練、更有深度,表達也更貼切;而前半部分,很多事情他只能用意大利語、英語或者非常簡單的中文去體驗,思維就會有局限。
亞歷用攝影來打比方:圖片像素越高,能捕捉到的細節就越多。“這也是語言的魅力,它讓我們以一種全新的維度體驗世界。書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因為對語言的熟練程度不同,我看到了不同的中國。同樣地,現在我如果用一種中文思維去看待意大利,它會是一個不一樣的意大利,我觀察到的東西絕對是不一樣的。”亞歷說。
2023年,亞歷在新朋友唐先生家過年,之后去了重慶武隆邊上的鄉村,在朋友家感受到了節日的尾聲。(圖/劉水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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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謝無忌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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