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去廣州玩的朋友們在群里發來照片,問有多少人敢吃這道菜。我定睛一看,白切雞外圈放了一排貌似蟬一樣的昆蟲。
“他們還吃蟑螂?” 群友們立刻大呼小叫起來。認識的人立馬辟謠,說這東西叫“桂花蟬”,據說吃起來有一種類似桂花的香氣。可惜回應的人很少,大伙兒紛紛沉浸在不可思議里,表示自己要原地升天了,看都看不得,嫌棄仿佛溢出屏幕。有的人直接表示,吃蟲是窮年代窮地區遺留下來的習慣,新時代餐廳里不應該拿此來嘩眾取寵;還有湊熱鬧也來說,中國各地吃蟲子的地方還有不少,什么云南蜂蛹,山東蟬蛹... 一頓熱鬧下來,倒是沒一個人站出來說:我吃過。
社交壓力之下,我也不敢輕舉妄動。我是敢吃的,不僅敢吃,還愛吃,非常愛。
作為河南商丘人,從小到大,每到夏天我最喜歡的零食和菜,就是炸蟬和炒蟬。只不過我們那兒不是順德這種有花香的蟬,就是院子里、花園里一入夜就吱吱亂叫的蟬幼蟲,商丘人俗稱“爬蚱”。也有其他地方稱知了猴、金蟬、節柳龜、胡姐遼、或者唐僧肉。每年只要六月的第一趟雨水剛過,豫東大地上幾乎所有男男女女,就會開始蠢蠢欲動。
我還記得小時候,落日收斂余輝,薄暮籠罩大地,我爸和鄰居們帶著塑料桶和蟲網,伺機而動。“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日光下的享樂”,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如此總結金蟬的一生。河南人沒那么文藝,我們的說法是:“抓到了油鍋里過一過,那是唐僧肉一樣的好滋味。”
所以每當婦人們想著要給孩子和家人補充蛋白質,男人下班無聊喊哥們提兩瓶燒酒來家里,都會做上這么一份油炸的爬蚱。
爬蚱的作息也穩定。每年夏至前后一直到快立秋都潛伏在多樹的地下,春天不斷吸食樹根汁液,等待夏季破土而出。它們大概也沒有想到,泥土外等待它們的,會是一個活色生香的“奪命”世界。
我生活的那個五線小城,每年至少能吃好幾萬斤蟬。而我童年里幾乎所有開心記憶,都有抓爬蚱的畫面。仲夏時分,地里的麥子已經收完,剛好農閑,又逢中原地區難得的陰雨綿綿,這個季節也正是爬蚱最多的時候。
摸爬蚱談不上有技術含量,但也有青銅和王者級別的技巧之分。
天剛擦黑時,爬蚱還沒上樹,這段時間爬蚱還潛伏在大樹下的泥洞里。爬蚱洞口形似螞蟻洞,用小指指甲輕輕一摳就會變大,成為一角硬幣大小的洞口,隨之揮舞著兩只頗具殺傷力前爪的爬蚱暴露無遺,這個時候只需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它三角形的頭部即可取出。但也會遇到那種比較狡猾的爬蚱,發現敵情立刻迅速撤退,下鉆到洞的底部。
這個時候可以用鐵鏟把洞口一點點挖開,直接將爬蚱取出,但要注意不要讓洞里進土蓋實了爬蚱洞,更不要一鏟子下去搞得爬蚱身首異處。如果沒帶鐵鏟,可以就近尋找一根小樹枝放入洞內,過不一會兒,爬蚱就會順著樹枝爬上來。如果還不出來咋辦,那就要使出殺手锏了:往洞內灌水。倒完水旁邊一蹲,看誰有耐心吧!
萬一餓了也沒關系。回家吃個晚飯,補充點體能,此時天也應該完全黑下來,帶上手電筒、玻璃瓶或者小水桶,再拿上一根長竹竿,這就是全部裝備,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吧!村邊兒、溝沿兒、河邊兒、大大小小的樹林子,只要你手電夠亮、跑得夠快、拿的竹竿夠長,一晚上摸個百十來個絕對沒問題。
是的,摸,不是逮。小時候家里沒有手電筒,借著路上的微光,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們幾乎伸手就是在樹干上下一頓亂摸:摸到天牛的也有,踩到蛤蟆的也有,甚至還有因為摸爬蚱掉進土井里的。但我們的餐桌上也并不會因此多了炸天牛和蛤蟆,爬蚱是讓我們咂巴著口水勇往直前無所畏懼的唯一目標。
有手電筒的孩子是摸爬蚱屆的王者。只需往樹干上一照,來回逡巡一番,爬蚱們立刻現形,鎖定目標后竿子輕輕一戳,啪嗒一聲,“獵物”掉落下來。手電的光要眼疾手快地順著爬蚱掉落路線緊密跟隨,因為爬蚱的顏色和黃土色極為接近。如果手速不夠快,再想找到就難了。
如果是后半夜過去,還可以抓到很多正在蛻皮的爬蚱。當爬蚱的背上出現一條黑色的裂縫時,蛻皮的過程就開始了。蛻皮時的爬蚱前腿呈勾狀,這樣,當成蟲從空殼中出來時,爬蚱皮就可以牢牢地掛在樹上。爬蚱必須垂直面對樹身,否則翅膀就會發育畸形。從背部開始,慢慢向后擴展,就像卸掉一副盔甲,整個過程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剛脫殼的蟬超級軟糯光滑,還保留著殼里的一點點體溫,握在手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 蟬在蛻皮的過程中身體必須保持垂直,而且不能受到任何干擾,否則將終生殘廢,無法飛翔
爬蚱在地下時,是吸食樹根的汁液,跟人一樣,也喜歡偏甜的液體。所以,各種果樹底下,桃樹、梨樹、蘋果樹,就成了它們的天下。大概也都是因為吃果汁長大的爬蚱,肉質長成了連孩子都無法抗拒的甘甜鮮美。
爬蚱到手,下一步就是變身“唐僧肉”。
之所以有這個名字,是因為《西游記》中的“唐僧”,原是如來佛祖二徒弟“金蟬子”轉世。“金蟬脫殼”的成語就由此而來。人們將脫殼變身的蟬作為長生、再生的象征。爬蚱是蟬,爬蚱也脫殼,于是民間將它喚做唐僧肉。這大概是對爬蚱營養價值最高的贊譽了。
把摸回來的爬蚱泡在清水里洗凈,瀝水,撒上一把鹽浸泡半個小時。起鍋燒油,當鍋中油加至8成熱時,放入爬蚱開炸,炸至金黃色時取出,趁熱撒上食鹽、孜然粉或者辣椒面,掐頭去爪,用筷子夾一個放入口中,鮮香四溢,口感嘎嘣脆。但最好吃的還得是頸部的方形肌肉,它瓷實、筋道,是“唐僧肉”的精華。這一口吃了能不能長生不老不知道,但停不下來是真的。
爬蚱雖然美味,但存續時間也就一個多月。其他時間嘴饞了怎么辦,那就冷藏!
每年爬蚱上市的季節,小城的早市好不熱鬧。買的、賣的,路邊蹲著站著的,有用盆盛的,有用瓶子裝的,有的地上鋪個袋子直接倒在上面。剛走過去就會呼啦啦被圍住:“閨女,這些都給我收了吧,等著回家給孫子做飯呢!”“妮兒,我就這么多,昨晚上老伴我倆熬夜照的,你都要了吧,好早點回家……”
爬蚱的吃法因人而異,有人不喜歡吃蛻皮的,那就盆里撒點鹽防止蛻變;有些人專門愛吃剛脫殼的嫩金蟬。比如我家姐,每年都會囤個十幾斤。洗干凈以后高溫焯水,再瀝干,分成一個個小包,放入冰箱冷凍室,想吃的時候拿出一包解凍,非常方便。
這幾年聽說了不少爬蚱出現過敏性休克的案例,電視新聞里每年開始不斷播報,勸說市民不要過分捕抓和食用爬蚱,以免出現中毒后果。但也勸不動,愛吃的人們夜晚不斷傾巢而出。
家里的男人,喝上兩口酒還會豪爽地勸女人和孩子都來吃上兩口。他們嘴里振振有詞:“這爬蚱皮還有藥用價值,大量甲殼質、蛋白質、氨基酸,抗菌、利咽、鎮靜、疏風散熱都可以!小時候我們誰不是拿一長竹竿,跑樹林子里鉤爬蚱皮。攢夠幾百個賣到中藥攤子里,又能賺回一兜零花錢。”
離家之后,我來到浙江工作。這里的夏天也有蟬鳴,但我再也沒摸過爬蚱。
就跟群里我選擇不說話一樣,這里不是家鄉,沒有吃昆蟲的習慣。時間久了自己也會誕生一種直覺:小到大的熱愛,在這片地區不太會收獲與家鄉相似的熱情和尊重。似乎那種流淌在血液里的夏天,正在離我遠去。
倒是大數據還記得我的來處,不時給我推送些家鄉人吃爬蚱的視頻和畫面。
那天我正看著,一東北同事瞄了眼我的屏幕,熱情地拍我了我肩一下說,“嘿,這我熟!不就是小龍蝦尾么?我前兩天剛吃過,咋啦,饞啦?” 我這才意識到,去頭的小龍蝦和爬蚱還真的幾分相似。
我跟她說這是爬蚱,是我夏天最渴望的味道。她竟然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甚至興奮地追問:這樹上的蟬究竟怎么吃,原來河南人也會吃得如此狂野奔放。緊接著她說過兩天,她準備讓她老媽從家鄉市集里買幾盒特大的蠶蛹,我也可以從老家網購一些爬蚱,交換著吃下看看味道有什么不一樣。
我連連擺手,說夏天過去了,今年抓爬蚱炸的季節過了,網上也買不到的。她豪爽地應著:那不還有明年夏天嘛!到時你炸一盒帶了來,我炸一盒帶了來,炸酥了,炸透了,哈著啤酒,吃著蟲,好好過一個夏天。
我不禁又心神蕩漾了。是啊,有什么好黯然神傷的,烈火烹油的人間,總有一盤我們惺惺相惜的人間至味。哪怕那是道蟲子。
本期作者|寧待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小紅書@郁子、@周口饕餮、@美霓???、@冬天的冬、@阿云姑娘、@智子,B站@lihuanhuan_h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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