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作者:石劉宴
《紅樓夢》中曹公為讀者安排了多場動作名場面,葵官們對趙姨娘的群毆場面、司棋帶著小丫頭們對小廚房的“打、砸、搶”場面,更有1V1的名場面:賈赫對賈璉的“打了個動不得”,曹公也就借平兒的嘴略提了提;真正1V1的動作名場面曹公是給了回目的一個是賈政對寶玉的動用家法,打得半死不活,老子管教兒子,兒子挨打,在寧榮二府原就是傳統,不管管教得法不得法,先打就是了;最精彩的莫不是上重點回目的“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兩妯娌之間的互扯“頭花”,說是“互扯”,其實是鳳姐單方面的撕扯,事件中,鳳姐以絕對政治正確優勢(國孝、家孝中偷娶)碾壓尤氏,尤氏毫無招架之力,最后以下人烏壓壓跪一地求饒,此場鬧劇方告終。
曹公在書中給尤氏的筆墨或淡或濃,對尤氏起名上形式潦草,只有一個姓氏,基本歸于“王夫人”、“薛姨媽”“邢夫人”一類婚后婦人的面容模糊、“珍珠變魚目”類,沒有黛玉“通身的氣派”、更沒有兒媳秦可卿的“風流裊娜”,主打一個資質平庸,面容平淡。
豁達大度
提起尤氏,看官們就或許想起她理家的能干。一次她奉賈母指令,擔任鳳姐生日宴的項目經理,宴會的資金來源是眾籌,除卻主子們的隨份子,其他都是管事媳婦、丫鬟們和姨娘們的無奈“被捐”。尤氏在項目中堪比“端水大師”,哪些隨份可以收,哪些收了必須退,進退綢繆中,各方勢力的利益必須一一均衡,不顯山不露水間已收買各路人心,尤氏在這個項目中展現的職場才能絕對可以讓現代職場人借鑒一二。
尤氏和邢夫人同樣為繼室,稍有不同的是丈夫賈珍是三等將軍,她貴為三品誥命夫人。有品無權,娘家全無根基,在糟透的婚姻里和一個糟透的人生活,過得做低伏小,隱忍妥協。
賈珍睡了兒媳,滿府心照不宣,邊緣人物焦大都知道“爬灰”這樁丑聞,賈珍也在尤氏面前毫不避諱自己對秦氏的情意,尤氏被迫“打落牙齒和血吞”。金寡婦上門來找秦氏的茬,尤氏“豁達大度”,并沒有落井下石,反而九曲十八彎把金氏勸得地轉嗔為喜,心情熨帖離去;賈珍父子攛掇賈璉偷娶二姐,實是方便他們對尤氏姐妹的圍獵,尤氏呢,再一次的心知肚明,裝聾作啞,繼續采取“三不”政策: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知曉后,也只是輕飄飄沒有分量的一句:“我就說不好的。”這哪是規勸,在鳳姐這個當事人聽來就是欲拒還迎,或是早就籌劃好的。鳳姐知道后打上門撒潑,哭天搶地,此時請看官們看看賈珍的表現:立即喊小廝們備馬,溜之大吉去也,半點也沒有維護尤氏的意思,只留尤氏一人留在風里被鳳姐揉搓羞辱,唾面自干。
賈珍作為寧國府的族長,當家人帶頭眠花宿柳,豢養孌童,種種違背人倫的事做得得心應手,賈珍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寧國府的飄揚的大旗搖搖欲墜,他正是警幻仙姑口中所怒斥的那種“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皮膚濫淫之蠢物。”
一事兩勾當
嫁給賈珍做填房,尤氏不是沒有考量過,尤氏的父親早逝,留下繼母和兩個繼妹,娘家早已無她的容身之處,嫁過去就是三品將軍夫人,無尚榮耀等著,上無公婆需孝敬(公公去廟里煉丹,不聞世事),兩利相權取其重,嫁了吧!這場婚姻對于尤氏來說,就是一場豪賭,她進入榮國府只需恪盡職守勤勉盡責,維護好賈政這個主子的夫權即可。
確實。尤氏進府后,一切日常事務圍繞賈珍為中心,她深刻知道,只有“從夫”才是她唯一出路。所以,當丈夫賈珍和她商量兒媳病情時,尤氏繼續裝傻,沒有表達任何不滿:捻酸吃醋是不存在的,秦氏是兒媳也是丈夫心尖尖的人,幫丈夫妥善后勤工作是我的本分;賈珍賞月作樂要行令,尤氏放下身段,拉著丈夫的眾姬妾們一起入席,只為博丈夫這個主子高興。
在榮國府中,尤氏符合當家大奶奶這個“人形工具”身份,進退得體,見誰都是滿臉賠笑,丫鬟們侍候她禮數怠慢,她不計較;鳳姐過生日湊份子,她把份子錢退給了趙姨娘和周姨娘,一番操作表面看起來是悲天憫人,是當家主母對姨娘們的憐惜,但潛意識是騙不了人的,幫助姨娘們,在她們身上是投射了對在婚姻中被丈夫忽視的女人的救贖,一線微光。這一刻,她產生了共情,更可況,退掉這個份子錢,借“利”打力,與她利益不損分毫,“一事兩勾當”,何樂而不為?
入畫的哥哥
讀《紅樓夢》,有些時候還需具備一點港媒記者的八卦精神,譬如王夫人抄檢大觀園這回,我們得以一窺寧榮二府走向末路的大趨勢,同時也嗅到了尤氏和惜春這對姑嫂的徹底決裂,“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
惜春斷絕入畫,如果僅僅是入畫私藏了一些哥哥的私物,惜春斷不會對入畫那么決絕,并不僅僅是入畫私藏了哥哥的一些私物,試想一下,晴雯、麝月是寶玉身邊的大丫頭,月錢不過一吊,入畫的哥哥作為賈珍的貼身小廝,抄檢出的贓物明顯和日常收入不符:一大包金銀錁子和一副玉帶板子。鳳姐與秦可卿親密,給秦可卿的兄弟見面禮算是比較豐厚的:兩個金錁子及一匹尺頭。
從贓物就可以看出,賈珍和入畫哥哥是什么關系,入畫哥哥就是賈珍豢養的孌童!
惜春雖為未出閣的姑娘,比起她的嫂子,還是一個清醒之人,柳湘蓮曾對賈寶玉說過,你家東府除了門前的兩只石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薛蟠這樣的呆霸王都知道賈珍是在喜歡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賈珍的晝夜宣淫,男女不忌,親妹妹惜春是沒眼看了,躲到了大觀園,“欲潔何曾潔”,但還是避無可避,污水已經蔓延到了她的暖香塢。
事發后,尤氏是怎么處理突發狀況的呢?對于事實,先承認再否認,第一步,先立威,把賈珍抬出來,財物確實是賈珍賜予:主子賜,不可辭;第二步,給惜春催眠,當事人不承認的八卦統統不是事實:誰議論?又有什么好議論的;第三步,踩穩道德高位加精準打擊:不怪大家都說姑娘年輕糊涂,不知好歹,同時做受害者拉滿周圍人的同情分(讓人寒心)。
此時此刻,只能為惜春一聲嘆息。在這次事件中,尤氏撕掉了平時的做小伏低、心慈面軟,她的深藏不露的一面終于硬生生地自己撕開:一方面,大家都在寧國府的這艘破船上,憑什么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要深陷泥淖?另一方面,把入畫哥哥帶回去,是對賈珍的啪啪打臉,被賈珍指責辦事不力,這已經觸及尤氏的底線。惜春正是勘破了這點,尤氏能把自己的繼妹獻祭于府中的上位者,小姑子的名聲好壞又有何妨?
所以,尤氏和王夫人、邢夫人之流是一樣的,或者和趙姨娘、周姨娘一樣,沒有自己的姓名,她們的一生只是為討好男人、效忠男人,深陷困局,甘于困局,一生無解。
曹公雖和我們隔著兩百年的時光,但不妨礙他給我們現代人揭示了千百年來的女性困境,他借探春的口說出當年閨閣女子的心聲:“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的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這是覺醒后女子的心聲;二百年后,《出走的決心》熱映,片中的女主角李紅,前半生依然困在婚姻的囚牢里,在不同的時空里,尤氏和李紅的命運走向,似隱隱相似,又隱隱重疊著。所不同的是,電影中的李紅在某一刻放棄了半生的憋屈隱忍,她嘶喊著“圖啥”、“憑啥”,振聾發聵的質問,出走的李紅不和解,不認命,終于活成了自己。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二百年后的女子,不再是纖細的楊柳依依,女子們憑借自己的能力,去他的畫地為牢,直接面對命運,接受命運中有的饋贈和曲折,最終活成伸向天際的茂密大樹。
完 · 結
紅樓夢研究
有閑|來|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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