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35，坐上了火車。

15分鐘之前，還在出租車上閉眼挨個回顧家里各個風險點。一睜眼，車子堵在一個左轉彎處。

關于風險點，詳見：。

師傅說，南站這個燈難等，間隔短，司機反應時間不一，一個綠燈能過5、6輛，這都已經變了3次了，還沒轉過去。

我說，要不，我下去走兩步，這段路我熟。我沒說，在這里我有多次拖著行李箱狂奔的經歷。

師傅探頭看看遠處，不用，馬上變燈，前面不堵，一腳油就到了。

果然，后來的事情如師傅所言，提前抵達南站。

每回坐火車、趕飛機都火燒火燎，但如果提前太多時間，又感覺是在浪費生命，這二者之間的平衡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

看了下票，4號D座，D座，是我在列車上能夠找到的最佳位置。

高鐵列車分為ABC座和DE座兩個區域，其中C座和D座靠過道，方便起身，視野也開闊，我這大長腿擠在里面也不舒服，所以C、D是首先。這二者相較，C座里還有A座、B座，起身讓道的變數大增。相較之下，D座最合適。

所以，高鐵上買票如果買到的不是D座，我寧可退掉再買。

4E的大哥來得比我早，戴藍牙耳機聽歌，見我點了下頭，然后低頭打盹兒。好現象，說明大哥短時間內不會起身。

取出《東坡志林》，把包放上行李架，前排3D也正放行李，是一位穿皮衣的小姑娘，背黑色雙肩包，我倆包并排放著。

3E也是位大哥，一只手摸著鼻子，另一只手拿手機正刷視頻，聲音外放，有點兒吵，但出門在外，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坐好，翻開書，列車啟動了。

《東坡志林》看了有段時間了，剩的不多，正好車上收個尾，剛看到蘇東坡寫醫生。

正看著，右側飄來一陣方便面味，扭頭一看，4C坐了一位戴眼鏡的小伙子，估計出門匆忙沒吃早飯，上車泡了個紅燒牛肉面。小伙子把蓋子揭了一半，一手扶著桶，另一只手用叉子小心地往外挑面吃。

味道是有點兒大，但人家肯定是餓了。之前看新聞報道說，有人在高鐵上說自己對方便面味過敏，確實矯情，反正一會兒就吃完了，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小伙子正吃著，從后方傳來一陣咳嗽，回頭一看，5B位置上的大媽咳得厲害，喉間似乎有什么東西粘連住了，5C應是她老伴，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大媽接過來，哈-哈-哈，連著嘔了幾下才把一口痰吐出來。

4C的小伙子嘴里含著面，回頭看了一眼，似乎在說，大媽，您注意下，我這兒吃面呢。結果，大媽又一陣猛烈咳嗽，又是喉間一陣痙攣，這才停息。

小伙子也不再回頭了，低下頭，繼續默默吃面。大媽卻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接著咳，接著嘔。

心中暗想，人都有老的時候，也都有生病的時候，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本來打算打水泡茶，但大媽這個節奏、這個輸出，恐怕一時之間我吃不得、喝不下，接著看書吧。

蘇東坡記載了他見過的幾個醫生，其中不乏一些能人異士，不過寫得有些不知真假。

正思忖，前排傳來了一陣呼嚕聲，從椅縫間，看到3E大哥睡著了。他頭靠車廂，抱膀子打起呼嚕。呼嚕聲斷斷續續，不算頻繁，每一次的呼嚕聲都像登山，漸漸爬升，達到峰值后慢慢消退，進入一段間歇期，然后再一次緩慢地爬坡、登頂。

3D小姑娘起身，到車廂連接處接了杯開水，慢慢踱回來，似乎做了幾分鐘心理建設，這才坐回去。

打呼嚕嘛，也不是沒見過，至少比旁邊有人一個勁兒咳嗽、吐痰好接受多了，理解一下，理解一下。正當我暗自慶幸，前排突然響起了最炫民族風的音樂。

3E大哥的手機放在窗臺上，他設置了一個7點半的日常鬧鐘。

時間到了。

第一反應是，竊喜，這下大哥便能被叫醒了，呼嚕聲也能停止了。

沒想到，3E大哥對自己的手機鈴聲免疫，根本不理睬，呼嚕聲與最炫民族風的相應和，連著響了幾分鐘，真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感嘆間，手機鈴聲停了，沒了？

接下來，手機里傳來了一陣悠揚女聲：現在是北京時間7點35分。然后，手機接著炫民族風，混和著大哥的呼嚕聲，像一群紅黑K線沿著五日均線繼續狂奔。

這應該是手機鈴聲里的設置，如果不被摁掉，會每隔5分鐘提醒一次，下一站，北京時間7點40分。

此時，我有些想去拍下大哥，但3D的小姑娘一直沒說話，腦子里閃出一個詞，疏不間親。人家身邊人都沒說什么，我又何德何能？

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大哥一定是上了年紀，耳背聽不到。

正在這時，一位推車的乘務員出現了。她戴一副黑色圓框眼鏡，圓臉，頭發高高扎起，顯得干練、清爽。她掃視了一眼車廂，首先發現了正在打呼嚕兼外放手機的大哥。她推車過來，隔著小姑娘推了推，這位先生，請注意手機聲音不要外放。

大哥醒了，他答應了一聲，抹了把臉，摁掉手機，車廂頓時安靜下來，我甚至聽到了列車經過鐵軌的咔噠聲和經過外面電線桿時的風聲，而5B的大媽不知何時停止了咳嗽。

乘務員繼續掃視，下一個就注意到了我，一步邁過來。

這位先生，方便耽誤您幾分鐘時間嗎，向您介紹一下高鐵文化旅游產品？她看到我正在讀書，覺得這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該買點有文化的產品。

我連忙出聲，謝謝，不用了。一半是禮貌拒絕，一半是真誠感謝，否則不知要聽最炫呼嚕風到幾時。

乘務員繼續說，先生，這些產品只在高鐵售賣，在其他地方可是沒有的哦。

突然很想給她看我的身份證，已經40多歲了，不要像對小朋友這樣對待我了吧。 但又覺得，這樣很冒犯人家，推銷只是工作，給別人看自己身份證啥意思，我身份證上又沒金子，這算倚老賣老了吧？

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想到這里，又擺了擺手，謝謝啦，確實不感興趣，別耽誤您工作。

說到這一步，乘務員終于放我過，向前面走去，我長出了一口氣。

到滄州時，4C的小伙子下車，方便面桶留在了小桌板。上來的是一位戴眼鏡打電話的中年人，看了一眼小桌板，皺皺眉，側著身子接著講電話，直到服務員收走，他才正過身子來。

這幾分鐘里，我聽清了他在講什么。

你們那個文件，要走聯合發文，懂不懂，聯合發文。就是說，要你們兩個部門的領導分別簽字，落款同時署你們兩個部門的名，落你們兩個部門的章，懂不懂？不能你們其中任何一個部門單獨發文，否則這個文件發下去，是沒辦法執行的，懂不懂？

看來，是個公務人員，在給別人講公文的事情。他打電話的聲音有些大，而且就在我旁邊，但怎么說呢，聽起來還算是正經工作，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從滄州一直理解到了青州，他依然在打，后面又有關于差旅報銷標準、會議室布置，這期間，《東坡志林》只翻動了幾頁。

闔上書，我這是多喜歡看熱鬧、聽墻根啊。

3D的小姑娘和3E的大哥都下車了，新上來的人沒看清，4E大哥也下了車，新上來一位年輕人，剛坐下來就掏出電腦，在我旁邊打開EXCEL開始填。

反而是5B和5C的大媽和大叔，一直沒動，也沒吭聲，安靜坐在位置上。

終于到站了，下車，再一次返回自己的家鄉，無論旅途多么艱難、經歷多么坎坷，回到家鄉，心情總是好的。

天空中飄著雨，地上有些積水，看得出已經下了一段時間。我走到公交站旁邊，看到新開的栗子店，掛著紅色旗子，旁邊的水泥墩畫著彩色圖案，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格外鮮艷。心想，家鄉人還真是有文化呢，栗子店、水泥墩也整得這么有情趣。

掏出手機，剛拍了一張，一名外賣員騎著電動車從旁邊快速駛過，濺起一片泥水，打濕了我的褲子、鞋子。

家鄉人還真是，不把我當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