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寬粉
編輯|路子甲
一個月前的開學季,曾經(jīng)被老師吼著長大的00后集中上崗當起了老師。
“我不想開學!醒醒你是老師!”“30秒變身家長信任的樣子!”這一系列互聯(lián)網(wǎng)熱梗后,大家發(fā)現(xiàn)教師職業(yè)看似強勢和高高在上的背后,也是一群渴望得到認可的普通年輕人。
而一個月后的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個別新聞展示出老師和家長的關系似乎變得更加激化。那些曾經(jīng)懷抱希望和熱情的00后號稱整要頓職場,那他們同樣也可以整頓自己最熟悉的教育行業(yè)嗎?
網(wǎng)傳事情背后另有隱情(圖源:網(wǎng)絡)
答案并不樂觀。 跳脫的短視頻和現(xiàn)實的新聞背后,是年輕教師們繁重的工作任務和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tài),是不信任的家長和難以應對的多方關系。
對于大多數(shù)師范畢業(yè)生,能去一線城市名校就業(yè)是少數(shù),更多的師范生又回到了他們當初出發(fā)的地方——縣城中學,在理想和現(xiàn)實中碰撞, 也開始理解了年少時自己 老師的無奈。
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高山。這是一個神圣的職業(yè),還是這只是一份“工作”?如果這是只一份沒有光環(huán)的普通工作,那這個很多人向往的鐵飯碗里面,確實裝著最難啃的飯 。
身心雙重壓抑
晚上11點,剛完成月考閱卷,幾個相熟的老師一起討論學生成績,劉洋忍不住哭了起來:“強調過很多次的題還是不會做,我不知道我還能怎么教。”
劉洋剛從師范大學畢業(yè),受聘于西南地區(qū)某縣城學校。
剛上班,她就把她的班級帶到了全年級成績最好的位置,然而,只許進步不許退步的要求困擾著她的每一次測試。 “雙減”之后,為了減少學生和家長的焦慮,不再允許張貼排名,學生只能看見個人的成績或等級。
但教師們會在考試后召開成績分析大會,大會的PPT清楚地公布每一個班級和學科的排名、平均分及任教老師,有的學校還會讓排名靠后的教師上臺分析原因 。
老師們經(jīng)常會做夢,夢見考試砸鍋、上課遲到、學生搗亂、要交的表格忘記上交。
焦慮、強迫、抑郁在教師群體中已成為一個不罕見的現(xiàn)象,在人民大學一份追蹤了24年的調研中顯示教師抑郁癥的檢出率是17.8%,高于醫(yī)生、公務員、企業(yè)職工等職業(yè),尤其以中學教師最突出。
這種現(xiàn)象源于高壓的工作環(huán)境和比其他行業(yè)更加嚴格的標準。
而95后安安畢業(yè)后輾轉多個學校代課,幾個學校都有個共同點:教師被要求有嚴格的時間觀念,上課鈴聲響過一分鐘,教師還沒到位的話就會被列為教學事故。
學校安排專人課上巡堂,不僅要查看教師有無缺勤現(xiàn)象,還要記錄教師教學和學生學習情況,包括哪位老師上課時間坐在了講臺上、哪時哪刻學生向窗外望了一眼、哪個學生沒有聽課在開小差。學生在課堂上出現(xiàn)的問題都會被作為通報,變成教師們不善管理的“罪證”。
細化到望窗外的班級考評(圖源:受訪者)
即使如此,上課已是老師覺得最簡單的事情。
安安在生育之后,由于經(jīng)濟壓力,她換工作到縣城的私立學校。 她現(xiàn)在所在的學校,主科老師一個班一天平均的課程量是2-3節(jié),上課時間只有80—120分鐘,雙班老師則是160-240分鐘,也就是說,教師們至少有半天的時間并未上課。 然而,他們連備課的時間都得靠擠。
平日桌面被作業(yè)和表格堆滿(圖源:受訪者)
早上起床陪餐、值班,大課間帶著學生跑步,課間處理昨天的扣分情況,中午要守著看學生午自習和午休情況,下午改作業(yè)改試卷,晚上還有晚自習和晚查寢,查寢完畢下樓往往已經(jīng)11點。
這期間還要與學生家長溝通,接學生家長的電話。還有公眾號、學籍、黨建和各種各樣的排查表格需要按時填寫。
家長和老師,學生和老師,學校管理層和老師,這些多向關系中,老師既要搞教學,還要抓管理和考核,最后還要安撫家長,做好溝通工作。
繁雜的事務性工作(圖源:受訪者提供)
安安的女兒才3歲,早上安安出門的時候,女兒還沒醒,晚上安安回家,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
過大的工作壓力、過長的工作時間極大影響教師的生理健康。
安安在冬天染上肺炎,肋骨咳斷了兩根,醫(yī)生囑咐她靜養(yǎng),少說話、少走動,請假在醫(yī)院住院。但她說自己是老師,還是班主任。醫(yī)生也沉默了。
她帶著兩根咳斷的肋骨回學校上課、訓斥違紀的學生,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師悄悄拍了視頻,只見她訓斥學生的時候還中氣十足,學生走出辦公室之后,她整個人弓成了蝦米,捂著肋骨瘋狂咳嗽。
為她拍視頻這位老師是她的搭班語文老師,頻繁發(fā)燒已經(jīng)2個月了,手上掛水的留置針今天剛剛取下來。
語文老師每日體溫記錄(圖源:受訪者)
教師應該是無私奉獻的,這是社會主流的輿論導向。學校領導會在群里表揚一位懷孕大月份的老師照常帶班。而新聞上有關教師的正面新聞幾乎都是教師身體不適或家庭出事,但還是堅持在工作崗位上的奉獻故事。
如果無私奉獻不能自行選擇,那么教師只會掙扎在無私奉獻的道德綁架里不能自拔。
安安覺得自己為學生已經(jīng)犧牲了很多,但她有時候忍不住想,一個盡職盡責完成工作,但不為學生額外犧牲自己生活和健康的老師,還算不算一個好老師?
“沒有師德”的年輕教師
新世紀的教師大多是師范生出身,在大學上課和考取教師資格證的時候,背過《中小學教師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但他們卻漸漸不熟悉“師德”這個詞的含義了。
輿論環(huán)境對教師的不善,各種因素導致的教師地位降低,導致教師失去了權威,成為無端猜疑的受害者。
00后吳喧剛從某省級師范大學畢業(yè),回到南方家鄉(xiāng)的縣城初中 任教,正式上課的第一周就遇到了難題——隨課本配置的練習冊不足以滿足學生考試的需要,同年級的老師們一起比對了市面上的各種教輔資料,最終選擇了一本質量最好的教輔。
如何讓學生買教輔卻成了難題。
書店老板看出了他們的教師身份,告訴他們,年級學生如果購買得多,可以算團購價,原價50的輔導書團購30元,但有經(jīng)驗的老師卻拒絕了。
老教師說,如果這樣的話,學生家長一定會去舉報教師吃回扣,認為這不是團購價,只是書店和教師合作掙家長的錢。因此老師們必須讓學生自行購買。
吳喧在星期五的課堂上跟學生解釋了使用輔導書的必要性,為避免學生和家長認為老師在其中得利,吳喧事先做了充分解釋。
首先,強調這本書不指定在任何地方購買。其次,買書會方便做題和復習,但不買也沒關系,老師會在晚自習用自己買的書投屏到電子白板上,未買書的學生在作業(yè)本上做題即可。
吳喧反復確認學生是否領會自己的意思,課堂上學生都表示聽懂了——老師不是強制購買。
下周剛上班,教務主任就告訴吳老師,因為讓學生買書,她被舉報到教育局了。
教師關于“師德”的討論 (圖源:小紅書)
教務主任匆匆和她說完,上課鈴就打響,主任和吳喧各自去上課。站在講臺上看著臺下天真爛漫的臉,吳老師心底寒涼一片。
當代教師是社會焦慮的接收者,家長既希望學生能夠品學兼優(yōu),接受試煉,又對學生的處境產(chǎn)生擔心,總是帶著惡意揣測,隨時準備沖鋒陷陣,保護自己的孩子。
吳喧在一年的教師工作中感到最無力的事就是矯正學生的壞習慣。 大多數(shù)學生都能夠尊敬老師、明白老師是指出的自己的問題。但,部分學生覺得自己通過家長和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看透”了老師的手段。
他們作業(yè)敷衍、上課不聽,性格稍微軟一點的老師就會被他們在課堂上公然頂撞甚至叫外號,他們知道,最多是在教室后面站40分鐘而已。如果老師敢違規(guī)體罰,甚至只是斥責,他們馬上就會跟家長哭訴,“霸凌”“陰影”成為他們的常用詞匯。
教師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被投訴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
請假兩個月剛來的學生就和周圍同學打鬧,老師提醒:既然來了還是聽聽課。立馬被舉報傷害學生人格;從來不聽課,考了8分的學生回去跟家長說老師不講課,家長憤怒地來查監(jiān)控,卻發(fā)現(xiàn)老師晚自習都還在講課;班主任安排男女分開坐,在學生的嘴里變成了:男女之間連講話都不能,班主任帶頭孤立學生等等。
“有沒有師德”成為家長最常質疑教師的話。當家校合作變成一句空話,教育面前的阻礙就會由小土坡長成萬仞山。
即使有眾多令人心寒的事情發(fā)生,即使教師嘴邊老是掛著“尊重他人命運”的氣話,但不管一個學生對老師來說太難了。
因此,吳喧在工作一年之后,放棄了自己曾經(jīng)的教育理想果斷辭職,她無法放任學生荒廢時光,但實在害怕自己不能全身而退。
換工作后,前同事發(fā)來信息(圖源:受訪者)
換工作后,吳喧的辦公室里的同事也幾乎都有孩子,所以大家同時也是學生家長。
坐在吳喧對面的同事娟姐正是一名家長,她有一個正在念初一的孩子。娟姐每周只有兩天的時間能夠接觸到讀寄宿制中學的孩子,對孩子在學校的生活細節(jié)和處境不了解。
她經(jīng)常跟吳喧說自己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刷到哪個學生被教師體罰,哪個教師師德有虧,因此娟姐常常擔心孩子受到傷害。
此外,娟姐也對學校的繁雜要求感到煩心。比如上班期間,老師就發(fā)來表格讓家長盡快填寫,信息甚至具體到家長的工作單位。作為一個社會人,這樣的情況很容易引起家長的警惕,認為教師拿到信息是想看人下菜碟,對學生不軌。
但聽著娟姐抱怨的吳喧知道,教師要求家長填寫信息,只是因為學籍信息注冊時,家長信息是必填項。
在家長的視角里,學校內部乃至教育界內部是鐵板一塊,執(zhí)行同一意志。 因此,家長在憤怒的時候很難分清楚哪件事不是老師的責任,老師是教育系統(tǒng)的代言人,也是家長能夠接觸到的第一責任人。
所知與所見的割裂
同樣是00后楊町曾經(jīng)在市里最好的學校讀高中,考上了一線城市的大學。而回到西南家鄉(xiāng)的縣城教書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與從前念書的環(huán)境格外不同,文化環(huán)境制約著她的教育實踐。
楊町所在的縣城私立學校一年學費近3萬,有當?shù)氐母患易拥埽嗟膶W生家庭條件一般,父母在外打工傾盡全力供養(yǎng)讀書的孩子,爺爺奶奶則負責照顧孩子,虧欠和溺愛讓孩子難以得到應有的教育和管束。
成績落后的學生上黑板聽寫
楊町有位學生,在學校多次打架,傳播謠言,班主任多次考慮讓學生回家反省,但每次通知家長來學校,孩子的爺爺就在辦公室落淚,試圖給老師下跪。
家校本應合力約束孩子、培養(yǎng)孩子,但家人盲目的溺愛和不成熟的教育觀念,都會成為心性不成熟孩子繼續(xù)自我放縱的靠山。
除家長的教育觀念之外,縣城匱乏的環(huán)境造就了“跌跌撞撞跟著跑”的生活。
縣城的學習成績是“卷”出來的,相比同級別同水平的市里學校,縣城高中缺少豐富多彩的課外實踐、繽紛的社團節(jié)和晚會,從早上六點到晚上9點,學生只有一個任務:學習。
并不松弛的教育要求
在楊町的學生時代,即使是在繁忙的高中,也有長達一周的社團節(jié),高三也可以參與的運動會和每天一個小時的課外活動,就餐時間是一個小時左右,圖書館、藝術館、游泳館隨時開放。
她習慣寬松的教育環(huán)境和主動的學習模式,但這一切在縣城是難以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讓楊町的教學理念很難推行。
縣城學校,非考試科目要為考試科目讓道,所以學生長期見不到非考試科目的老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有班級從初一到初三沒有見過音樂老師一次。
上下課、文藝課程都被緊張的課業(yè)占滿,所有科目都重要、所有知識點都要過關的高壓讓學生疲憊于思考,也讓他們很難有主動學習的意識,因此學生很難真心喜歡某一學科,也極少有學生因為喜愛學習而成績拔尖。
學習之外,學生的娛樂方式單一,娛樂無限等于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不是他們可以控制和使用的工具,而是飲鴆止渴的美味毒酒。
假期生活里,學生會抱著手機,在互聯(lián)網(wǎng)偶像、短視頻短劇和手機游戲中放空自己,釋放壓力,直到回學校上交手機的一刻。他們很難主動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學習方法或增長自己的見識。
盡管楊町強調過很多次學習方法的重要性,也分享過很多次自己的學習經(jīng)驗,但效果不大。比如學生面對背誦任務,就會直接開始抄寫。
就像一個長期饑餓的人,只想拿著碳水和油脂大吃一頓,很難有足夠的自律去做真正改變自己處境的事情。
與此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并未為縣城學生們提供學習的解法,但過早地將生活的殘酷真相撕開在他們面前。他們看見了光鮮亮麗的同齡人,也刷到了“寒門再難出貴子”的社會現(xiàn)象。
楊町的學生曾在老師試圖鼓勵他的時候,說出“老師,我考不上大學的”“就算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我也不會有好工作的”這樣的話。
作為老師,楊町本應反駁他,但經(jīng)歷了自己畢業(yè)季的殘酷現(xiàn)實,內心的創(chuàng)傷讓她無法堅定地對上學生的眼睛,為他描繪出考上大學之后的光輝未來。
歌詞愛好者楊町寫下的歌詞片段
楊町時常感到分裂,一方面是教育界和學校拼命對學生宣揚讀書改變命運的傳統(tǒng)價值觀,一邊是可預料的大部分學生的未來。楊町總是需要粉飾和偽裝自己的部分想法,這讓她覺得自己工作的目標變得越來越模糊。
結語
而近幾年,家長們也能明顯感受到越來越頻繁的教師變動,三年一套教師班子的現(xiàn)象變成了歷史,很多時候,這是許多教師熬不過精神危機,選擇離開的結果。
而西南大學附中的事件,更引發(fā)了廣泛的討論——我們還尊重老師嗎?
尊師重道是每個中國人都熟悉的傳統(tǒng)觀點,我們尊重老師是因為老師本就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一般的打工人心態(tài)做不好老師。他們背負著繁重的任務拿著不匹配的薪水,做著一份需要強烈道德感和理想來支持的額外付出的工作。而社會的尊重對他們而言,必不可少。
如果沒有這份尊重,如何來平衡這份工作的本就失衡的天平?
一邊是持續(xù)走高的教師資格證、教師編制考試人數(shù),一邊是教師甚至在編教師的辭職。教育行業(yè)就像一座圍城,每年都有無數(shù)年輕人進進出出。
但是面對曾經(jīng)懷揣理想的年輕人,我們也需要理解: 不是人人都要成為高山,那些年輕人或許也只是想當一個普通的好老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