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天際線,就是城市的輪廓,它的剪影。它是一個城市文化與內在精神最直觀的體現。
西安的天際線,是城墻,凸顯著歷史的厚重;
北京的天際線,是天壇或太和殿的金頂,也是天安門人民大會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除了歷史,還有新中國首都的莊嚴;
紐約的天際線,除了帝國大廈和曼哈頓林立的高樓,還會刻意地拉到和地平線一樣低的一段,那就是占地極廣的中央公園,似乎在彰顯這個金融和商業的新貴也有一顆向往人文和自然的心。
我在十幾年前來到上海求學,和中國乃至全世界的人印象是一樣的,上海的天際線在浦東和浦西各有一條。
浦西外灘的那一排大樓,高度相仿,風格各異,色彩都是非常接近的磚石本色,白天是沉著冷靜不見硝煙的商業氣味,夜晚卻在燈光下金碧輝煌,富貴逼人。
近年有個非常體現身份的詞叫“老錢”,和暴發戶的囂張淺薄粗俗不同,老錢的風范是低調的,有著文化和藝術加持的貴族氣質,沒有足夠時間的積淀學不來。
浦西外灘的氣質也是經百年打造,其內涵的商業精神和文化傳承以及海納百川的城市格局,也正是上海最為寶貴的底蘊。
而浦東的天際線是一座鋼鐵建筑的峰群,中間幾個顯眼的峰尖就是東方明珠和所謂“陸家嘴三件套”,周圍數十座高樓如同拱衛山峰的基石,而在江邊國際會議中心那個巨大的地球造型,似乎在宣告這個國家和城市融入世界的勇氣和接納包容的決心。
這一個建筑群的剪影在我沒來上海以前便已經深深刻于腦海,卻不知道它從平地開始建設不過才二十多年的時間。以往我們用它來代表上海,展示了我們高速發展的能力和日新月異的變化成就,但卻經常忽略了另一個深意:勃勃之興,其速也,必有其患。
對許多八零后、九零后來說,懂事時甚至一出生就是這一副景象,難免會生出“從來如此便仍將如此”的念頭,面對調整乃至反復就容易茫然。畢竟時間尚短,我們在財富、資源、技能上固然都積累了很多,然而精神氣質卻不那么穩固,有些常識甚至普遍都匱乏。從新錢到老錢,還任重道遠。
而這只是上海的第一道天際線,它的背景是云天和夜空,三維角度是物理建筑,二維角度是可以入畫的線條。當我們把背景掉換成歷史的時空,第二道天際線就不只在這里。
外灘的時間定格在百年前的民國,而陸家嘴的時間定格是新世紀前后,放在歷史長河中這是兩個片段,中間的串聯是中斷的。而要在時空背景下,串出一條城市演進的天際線,那要從豫園和十六鋪開始,到人民廣場和大世界,到蘇州河邊彈痕斑駁的四行倉庫,以及梧桐區的那一棟棟建筑里的故事。
幾年前我搬到了武康路,從大網紅武康大樓走到武康路另一頭的二號,幾乎就是穿行在一個個傳奇中。之前寫過武康路二號三代主人莫觴清、蔡聲白和楊敏德的故事,起起落落、繁華與悲歌,直到再度歸來,就是上海文化與城市精神的一根輪廓線。
今天再說說武康路一百弄。弄內的四棟洋房當年是英商太古洋行的大班經理等核心人員居住,曾經是外籍人員社交和商務交流的一個圈子中心。
而之后在這個舞臺上,前一幕商海戲文的演員謝幕下場,新一幕登臺的是一位文化泰斗,和李慎之并稱“南王北李”、又與錢鐘書“南王北錢”一時瑜亮的王元化先生。
王先生深研中國古典文化,卻沒有門戶之見,融匯貫通中西。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王元化先生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后,他在武康路100弄的住處卻反而更加熱鬧起來,高朋滿座,人們喜歡聽他說古道今。其精神感化和影響了無數的后來學者,他也給這里在過往商業味的底色之上,又添抹上了溫潤的文化色彩。
再說如今的網紅打卡地——武康庭,其中376號別墅,早年是原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長郭泰祺的私人住宅,此人的故事也很堪回味。他早年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留學,獲博士學位,1912年后任湖北軍政府秘書、外交股股長、武昌商科大學校長。1919年以中國代表團專門委員身份出席巴黎和會,是當時極力勸阻代表團在不平等和約上面簽字的專門委員之一。
1926 年參加北伐戰爭,并擔任國民政府外交部次長后,郭泰祺以其“和藹的態度,耐煩的性情,有立場卻帶人情味的辭令”,給英美各國駐滬領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事有轉折。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郭泰祺作為中方首席代表參加中日停戰談判,中日雙方達成《淞滬停戰協定》。由于協定承認上海為非武裝區、中國不能駐軍,引發了國民的強烈不滿。5月3日,上海愛國團體代表數十人涌入郭泰祺住宅進行質問,情緒激動間,有人將準備好的銀元以及桌上茶杯等物品朝郭泰祺砸去,他躲閃不及,額眉為銀元所傷,鮮血直流,被送往醫院救治。
用現在話講,這人算是塌房了,正常走向應該是公開道歉,然后消失。
可是,他又回來了,1932年9月,郭泰祺出任中國駐英國公使。1935年5月,郭泰祺便成為中國第一任駐英全權大使。在英國度過的9年,是他人生中最為輝煌的9年。他與英國朝野上至首相下至一般民眾建立了良好的關系。
在出使英國期間,他曾穿著禮服出入于王宮的宴會;曾脫了外衣、卷起袖子,在英國國會餐廳侃侃而談;曾在小飯館和新進的議員們吃飯聊天;也曾出席民間聚會場合發表演說。他為中國外交廣開道路,也為中國樹立了頑強不屈的外交形象。
你眼見他宴賓客,你眼見他樓塌了,結果他又繼續起高樓宴賓客,簡直神了。
1946年2月,郭泰祺被任命為中國第一任駐聯合國首席代表兼出席安理會常任代表。并隨后擔任安理會第一次會議的第一任主席。在擔任主席期間,他利用其在國聯工作時的經驗,主持會議討論了原子能問題、裁軍問題和希臘問題,處理程序有條不紊,且極為得體,為中國贏得了不少聲譽。
他的人生經歷是一段歷史的寫照,人有很多面,歷史也有許多不為人知或不為人道的組成。
武康路也只是一個部分,在上海有無數條街道弄堂和房屋,都承載著歲月的洗禮。和當年一樣的陽光透過那些和當年一樣的屋檐、街角、樹葉的間隙,細細碎碎地灑在這座城市,照亮著無數人的一生、乃至無數家庭的代際。
這些軌跡構筑著這個城市的第二道天際線,那是文明和精神氣質的剪影。
我是新上海人,我相信只要用心去感受,每個人都會和我一樣逐漸觸摸到這個城市的內在,然后會慢慢地愛上它。
我的鄰居老奶奶在沿街的陽臺上掛過一個粉紅色的大蝴蝶結,后來我又在那里常年擺著幾株向日葵,不經意地透過網絡和地鐵上的上海城市形象宣傳畫,它也成為了上海第二道天際線的一個小小的部分了。
如果說第一道天際線是物理的、實體的,第二道天際線是精神的,那么我要說的第三道天際線就是生活的。
對每一個普通人來說,他們腦海中的城市印象,第一下跳出來的絕不是宏大的和歷史的敘事,而是周遭生活的點滴。
有老上海的朋友帶我去看過石庫門的弄堂,我想普通人眼里的天際線或許就是站在弄堂里抬頭望去的那一條長長形狀的天空,還有一些橫生出來的線條,那是架子、竹竿和晾曬的衣服。
也或許是那些高高低低的熟悉的店招,旋轉的理發店三色燈,有點像悉尼歌劇院貝殼造型的地鐵出入口。又或許是一些朦朧不清的邊界,因為菜場的燈光往往比較昏暗,而早點攤和小吃店又不斷地冒著熱氣。
對于他們來說,商業文明、高樓和繁華是好的,文化、藝術和精神境界也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首先他的柴米油鹽和小樂惠一定要好好的。
市面要熱熱鬧鬧,環境要花花草草,人情要客客氣氣,生活可以簡簡單單,但要暖暖乎乎。他們不那么在意要看多高多遠,他們眼里的天際線就是目之所見。
所以當我們在追求第一道和第二道天際線的時候,千萬不要去破壞第三道天際線。并不是所有現代的、高級的東西就是城市的全部,不一定要拆那么多、建那么多、管那么多,外表高大上、內在卻蕭條冷落的沒什么意思,整齊劃一的營房式審美也是對都市風情和煙火溫度的極大破壞。
其實上海的第一道物理天際線已經夠好了,把歷史的傳承住,把幾十年的發展守住并推陳出新,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任務,不必再尋求新的形象化的建設。
而第二道精神天際線才是城市的核心氣質和競爭力,上海的商業文明和文化藝術氛圍應該是我們最值得驕傲并發揚的東西。至于第三道生活天際線,我已聽了許多老上海朋友的慨嘆,除了許多有待商榷的物是人非的景象,上海本地方言也似乎在瀕臨岌岌可危的境地。有識之士大家共同努力吧。
No.6018 原創首發文章|作者 廖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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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 tougao99999|圖片 視覺中國/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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