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夢
編輯|路子甲
韓童早上7點出發,坐地鐵5號線到東四站,出站乘20分鐘公交直達神武門,然后到了工作單位——故宮博物院。
他在院兒里找到自行車,沿城墻根兒騎行,有風在耳畔,紅墻黃瓦依次從身側滑過。
出生于1993年的韓童是一名攝影師,他也是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一名館員。每當進入辦公區,韓童都有一種“穿越”的感覺——從一個高度發達的國際大都市,慢慢一步步走入幾百年前的古建筑群。
在這里,文物修復師以“十年”為刻度進行工作和生活,所有人的時間都在這個紫禁城里面慢了下來。
而韓童,用自己的方式記錄下了這些人。
今年4月,韓童的新書《以手抵心:故宮文物修復師的故事》出版。“我就是一個搬運工,書里都是修復師的原話。”他這樣定位自己。
“光聽名字,就感覺很新奇”
2016年初,21歲的韓童正在攝影專業讀大四,央視制作的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熱播。看完紀錄片他對故宮心生向往。
當年9月,經過考試、面試,韓童入職故宮博物院。剛上班那兩天,正好趕上養心殿大修,主任直接告訴他:“明天去養心殿。”
而有時,工作地點也會在雨花閣,或者神武門前集合,又或是雙松齋吃午飯,建福宮開會……“光聽名字,就會覺得不一樣,很特別。對吧?”上班不久的韓童感到無比新奇。
韓童在故宮
拍攝有待修繕的古建筑時,韓童的新奇感更為明顯。比如,他會疑惑,“為什么樓梯這么窄?”他穿43碼的鞋,上樓梯時,腳下至少有四分之一是懸空的。
有的宮殿很恢弘,內部空間大,但臥室小,床也小。假使有個身高1.8米的人躺上去,得有一截兒小腿放不下。“可能古人在休息上,更講究隱蔽性、隱私感。”他猜測。
到了下班時間,像班級里安排值日生一樣,每天都有輪值同事到各屋檢查。
“燈關了嗎?”
“關了。”
“閘拉了嗎?”
“拉了。”
由于辦公區經常有文物,下班后屋里不留人。關燈、拉閘、關窗,輪值人員檢查完一圈,確保安全后填表簽字,鎖上大門,把鑰匙交到鑰匙房。
那一溜平房里,有內保科、保衛處辦公室和鑰匙房——鑰匙房門口沒掛牌子,所以初次去鑰匙房的人,可能連門兒都找不著。鑰匙房24小時有人值班,次日一早7點,輪到的同事來領鑰匙,往復循環開啟新一天的工作。
韓童拍攝的故宮
故宮是木質結構,防火是要務。
辦公區內不允許抽煙,室外也不行。如果實在想抽煙,只得開車出神武門或西華門,出了故宮城墻幾百米,把車停在路邊抽一根,過完煙癮再回來。
拍攝過程中,韓童有時也會遇上趣事。
比如修繕養心殿時,工作人員在墻縫里找到了一張清代戲曲節目單。
比如一座木質佛塔多年沒有挪動,落了灰。有天,幾人一齊搬動。搬開后,大家低頭一看,底座上有十幾枚外國硬幣,有蘇聯的、南斯拉夫的,多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鑄幣。
“外國人不一定懂佛塔,但會像往噴泉里扔硬幣一樣去許愿。”
韓童感受到,文物再一次與世界產生了聯系,它不是一成不變的,而在不斷生成故事。
今年1月,韓童去揚州出差。那時,揚州有出土的漢墓樣品。臨走前,揚州博物館委托他們帶一件鐵劍回京做檢測。這件鐵劍腐蝕較為嚴重,大約有五六十厘米長。
乾隆花園 韓童/攝
進了高鐵站,安檢人員不讓帶鐵劍上車,理由是它屬于“管制刀具”。
“誰會舍得用它切水果呢?”,韓童感到疑惑。他和同事趕緊拿出提前準備好的介紹信,隨行的揚州博物館工作人員也和安檢人員解釋。最后,鐵劍順利上了車。
文物修復進入Next Level
“搞鑄造很累的,天天要磨活,銅器鑄造出來外面有一層很硬的氧化膜,要用手打磨出里面的新銅。這個磨活其實就是練手,練好了手上有勁。”王有亮出生于1964年,今年正好60歲,至今仍從事青銅器修復與保護工作。
他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一天要磨一件,干起活來不惜力,指紋都磨沒了。如果趕上夏天,磨一天會出一身汗,滿身是銅臭味。陽光下,微不可見的金屬塵屑直往鼻腔里鉆。
“按照師父的說法,青銅器都是從古代墓葬出土的,多少對身體有點危害,喝點酒能促進血液循環,利于新陳代謝。”王有亮回憶起自己剛進故宮的情形。那是1983年,他還是一個小伙子,一晃40多年過去了。
王有亮解釋,過去修復青銅器用鎏金工藝,會接觸到汞,確實對身體有害——故宮角樓上的金色裝飾部分就是鎏金的,“現在修復都是用鍍金,我們基本不接觸汞了。”
王有亮肖像,韓童攝于2020年
王有亮的師父趙振茂也是有喝白酒“排毒”的習慣。王有亮回憶:“我師父每天中午都喝一兩五的白酒,后來徒弟們也都得跟著學,但是不敢中午喝,下班了哥幾個喝點。”
師父退休后,王有亮接管了銅器組,他也開始收徒弟。
2001年,大學畢業的高飛進入故宮,師從王有亮,開始研究金屬文物的修復保護和復制。
到了這一代年輕人,修復技術和理念發生了變化。高飛愛打籃球,“比較享受這種運動和對抗的感覺”。平時,他很少喝白酒,不開車的話會陪師傅喝一點,“圖個開心熱鬧”。
上世紀八十年代,楊澤華在故宮開放管理處工作,平時并不直接接觸文物。恰逢,故宮與英國一家青銅鑄造公司合作,預計復制1000件青銅器,最后復制了1800件,由于項目工作量大,楊澤華被招進銅器組。
“那個年代國內沒有什么好的條件,大都還是用翻砂鑄造工藝。我們當時用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把銅化了以后,自己翻模子鑄造。當時國內軍工鑄造都沒這么好的條件。”楊澤華感到幸運,那是他第一次了解“硅橡膠鑄造工藝”。
楊澤華在工作室修復《乾隆御筆“大寶箴”紙堂屏》,
韓童攝于2022年
青銅器鑄出來后,師父趙振茂帶大家打磨做舊,照著原件做,每一個銹斑,包括特別細小的花紋、劃痕都要完全復制下來。
項目里陸續來了一批鼓樓中學和205中學的職高生,大概有十幾人,王有亮正也正是這個階段進了銅器組。
到了交付階段,這批青銅器運到機場,被海關攔了下來。“當時機場的工作人員也沒見過這種情況,還以為是把原件運往國外。”楊澤華只好和同事一一展示每件復制品底部的方印,上面刻著“故宮博物院復制”。
最后,經過一番折騰,這批貨物終于運上了飛機。
技術發展對文物修復的影響,不止體現在青銅器的修復和復制上,也體現在書畫裝裱修復上。
項目結束后,銅器組不需要這么多人,按照個人意愿分配去留。楊澤華很早就喜歡書畫裝裱,順利去了書畫裝裱組,師從徐建華老師。
生于1951年的徐建華是古書畫修復專家,1974年,他被分配到故宮,曾參與《五牛圖》的修復,從事古字畫修復工作近50年。
“書畫裝裱修復是一門綜合技術,首先紙、絹等材料要精通。早年沒有檢測儀器,全靠手、眼,什么材料眼睛一看,手上一摸就要心里有數,這些都要靠平時積累經驗。”
在他的介紹中,古書畫的“常見病”有蟲蛀、開裂、缺失、殘損褶皺、裂、霉變、污漬、空鼓,一些破損無法用肉眼輕易察覺。正因為這樣,老一代文物修復師不得不憑手感和經驗做判斷。
隨著技術發展,透光攝影技術讓古書畫的“傷情”可視化。
比如,在養心殿西暖閣佛堂的墻上,曾貼著一張作者不詳的“壽”字。如果用常規方式拍攝,修復人員無法看出內部破損情況。
而韓童用透光攝影拍攝,字帖像被拍了X光片——四周較厚且有大量細小孔洞,畫面上方有不同程度的開裂和機械性損傷。
《“壽”字貼落》透光照 韓童/攝
修復人員分析,邊緣厚是因為貼的時候刷了漿糊。而漿糊是淀粉做的,小洞是被蟲蛀的。
技術發展為工作人員判斷文物“傷情”,制定科學的修復計劃,提供了詳盡、可靠的依據。
而在陶瓷組,美術學博士紀東歌作為陶瓷修復組負責人,在她看來陶瓷修復的難點又有不同,“木器缺失可以把木頭雕好去補,漆器缺失可以用大漆去堵,但是陶瓷很難用陶瓷去修復,因為經過1200℃以上的高溫燒制,這件器物就被改變了。”
過去,修復陶瓷會用到瀝青、漆,還有蠟。隨著技術進步,工作人員找到了一些新材料模擬陶瓷材質。“類似于整形醫生和牙醫,和材料學結合得比較多。”紀東歌解釋。
師徒關系更純粹
文物修復都有歷史脈絡,以銅器為例,最早可以追溯到清宮的一位太監“歪嘴于”,后由宮里傳到民間。
王有亮的師父趙振茂出生于上世紀初,他在舊社會長大,15歲開始在琉璃廠學銅器修復,學滿8年出徒。因為手藝好,上世紀50年代故宮聘請趙振茂做文物修復工作。
“我師父人很好,跟誰都和和氣氣的,但對我們徒弟比較嚴格,干活兒的時候不許說話。后來隨著年紀大了,人和藹了很多,也會和我們開開玩笑、聊聊天。”王有亮回憶。
趙振茂修復過一件漢代青銅馬,后來這件文物被郭沫若命名為“馬踏飛燕”。而他做過的復制品一直存放在倉庫里,過了幾十年一點沒跑色,和原件顏色一模一樣。
那個時代的老手藝人,有一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危機意識。起初,趙振茂沒轉變觀念,到了“悶銹”這類關鍵步驟老是把徒弟支開,關起門來,自己一個人在小黑屋里弄。
時間長了,趙振茂在思想上有了轉變,教了徒弟們好多真本事。在故宮中歲月一晃而過,后來王有亮接管了銅器組,繼承了師傅八成手藝。
在帶徒弟這件事上,王有亮則知無不言,“我就是會什么教什么。”高飛經常和師傅溝通,“因為都是工作中很具體的需求,所以這些問題特別準確,他簡單一說,我基本就明白了。”
高飛在工作室修復海昏侯墓出土文物
韓童攝于2020年
師徒倆經常在一塊兒琢磨怎么把文物修得更好。
比如,一些殘片出現了嚴重的礦化,用傳統方式無法焊接。他們學習新材料和新方法,采用新型黏結材料,最大程度地保護文物。
韓童拍攝的故宮
日常生活中,師徒感情也好。高飛說:“師父很護著我,對我也很關心。”
有一年,高飛得了腸胃炎,發低燒請了幾天病假。師傅放心不下,下了班去看他,還給他帶去了好消化的食物。
當剝離了舊社會的“人身依附關系”,師徒關系更加純粹,精力更集中在文物修復上。
“干一行”與“愛一行”
現在,年輕人慢慢加入文物修復的行列。
“一個比較大的感觸是,徒弟的文化水平越來越高了。以前的師傅只會干活,文化水平不高。大家見面都是問:讀過‘高小’還是‘初小’?”徐建華老師解釋,“初小”指沒讀到小學三年級,“高小”指讀到小學三年級以上。
1974年,23歲的徐建華在空軍服役5年后轉業回京。工程隊、勤務部、文物修復復制廠都在招人,他被招進了文物修復復制廠。
那時,徐建華很年輕,對工作沒什么概念。入職前,他想了解廠子是干什么的,于是買了一張票進故宮打聽。
一位姓羅的師傅告訴他:“那是好地方,能學技術。”其他的,什么也沒說。聽到這話,徐建華安心地回了家。
至于去哪個組,徐建華有自己的打算:“第一,我父親是修鐘表的,所以我想學鐘表修復;第二,我想去木器組,那時候如果一個人會木工能打家具,是很受人尊重、歡迎的。”
后來,徐建華就被分配到了裱畫室。
父親對他說:“裱畫不錯,無論刮風下午都在屋里干活,不用風吹日曬。”徐建華也很滿意,“我們當時就是服從分配,了解很少,也沒有那么多想法,就是愛崗敬業,干一行愛一行。”
徐建華去裱畫室的時候,正好趕上師傅修《清明上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他從打下手開始,跟著師傅干,邊干邊學,修復了不少國家級的古代傳世名作畫卷。
徐建華指導徒弟修復書畫,韓童攝于2023年
正如徐建華老師所說,現在進故宮“打工”的年輕人學歷更高。從擇業態度上來看,這屆年輕人更多是“愛一行干一行”,主動性更強。
陶瓷組的紀東歌就是如此,她本科就讀于中央美院,因為從小對文物保護感興趣,所以選擇了文化遺產專業。
后來,她考上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曾在北大陶瓷考古項目實習,還在社科院做過一些出土陶瓷修復工作。
紀東歌工作照 韓童/攝
2012年紀東歌畢業,以應屆生身份進入故宮。那時,很多單位都有陶瓷修復的需求,整個行業比較缺人。
她考慮的是,“故宮的館藏瓷器文物約有36萬套,涵蓋了各個時代、品類的陶瓷文物,對于研究陶瓷的人來說,沒有比故宮更好的地方了。”
結語
兒時,韓童家里有一臺相機。沒事的時候,他喜歡拿著玩。長大后,韓童學了攝影專業,從事攝影工作。
當工作的新鮮勁兒過去,和大多數踏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韓童也焦慮過。尤其在北京這座大都市里“漂浮”著,有時他也會感到迷茫。
同專業的同學中,有人進時尚雜志給明星拍片子;有人開工作室,拍攝商業性質的海報和宣傳片;還有人進了大廠,一入行就拿到高薪,工作兩三年后工資翻番兒。
墻外的世界,烈火烹油。墻內的世界,平靜如水。
最后,他選擇寫下了一本書。
韓童為故宮修復師們寫下的書
在故宮的工作區,不少工作人員騎自行車穿行。有的自行車后座還安了塑料椅,用來接孩子。時間像倒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文華殿 韓童/攝
講求“高效”的社會時鐘,在這里慢了下來。
工作時間長了,文物的靜謐與修復工作的嚴謹,逐漸感染著韓童。他發現:“當時間維度拉得足夠大的時候,很多生活中在意的一些小問題,可能也都不是問題了。”
在故宮“打工”的日子里,他的心態變平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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