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咱們談談翻譯。
中國最早關于翻譯的記載來自《禮記》。據禮記記載周朝有一種官職叫“象胥”,就是對從事各種不同語言翻譯的譯官的總稱。
中國地域廣闊,方言眾多,把一種語言翻譯成另一種語言,東方叫“寄”,南方叫“象”,西方叫“狄鞮(dī)”,北方叫“譯”。后來佛經的譯者在“譯”字前邊加了一個“翻”,成為“翻譯”一詞一直使用到今天。
孔子認為翻譯是所謂“小辮”。就是難登大雅之堂的雕蟲小技,屬于藝人工匠之技藝。所以中國早期從事翻譯工作的人,就是專職翻譯的工匠。
這種工匠式的翻譯,最著名的就是始于隋唐的譯場制度,就是國家官辦的“譯經場”,就是很多翻譯工匠在一起集體翻譯佛經。這樣既可以相互切磋討論又可以提高翻譯的效率。西方也有類似的翻譯方法,比如“七十士譯本”,就是公元前3世紀,72名學者用52天時間將圣經舊約從希伯來文,翻譯成了希臘文。
因為是集體翻譯所以就必須事先有統(tǒng)一的翻譯原則。玄奘大師制定的翻譯原則就是所謂“四例五不翻”原則。這也就是最早的翻譯理論。
四例就是:
第一,翻字不翻音。比如“拿摩”。雖然翻譯成漢字是南無,但讀音仍舊保留原讀音讀為“拿摩”。第二,翻音不翻字。比如佛教的萬字符,就只翻其音不翻其字。第三,字音都不翻,比如咒語,字和音都不翻,保持原樣。第四,是字與音都翻,這個比較好理解。
所謂“五不翻”就是:
第一,多意不翻比如“薄伽梵”, (báo jiā fàn ) 其至少包含六七種中文含義,因為沒有完全準確對應的漢語,所以干脆保留原文不翻。
第二,神秘不翻。比如所有咒語一律不翻譯。
第三,尊重不翻,比如般若。(波惹)雖然也可以譯為智慧,但佛經所言的般若(波惹)并是一般的智慧,而是指能夠透視諸法實相,親證人的大智慧。所以為了顯示般若的尊貴,避免產生歧義,就保留不翻。
第四,順古不翻,就是古已有之,約定俗成的說法和用法一律保留原譯,不再翻譯新詞代替。
第五,叫“此方無不翻”。簡單說就是印度有,但中國沒有的,就保留原文不再翻譯成中文。事實上也沒法翻。
玄奘大師的翻譯原則,可以簡單理解為就是主張“盡可能忠實原文”,但結果就是晦澀難懂。一般入門者讀起會非常困難。而另一位與玄奘不同的大師就是西域高僧鳩摩羅什。他在翻譯佛經時,用“道性”解釋“佛法”。就是用道教的觀念解釋佛教的思想。比如福報,眾生,功德,居士,這些本來道教的詞匯和概念,但都被鳩摩羅什大師用來解釋佛法。結果他翻譯的佛經,通俗易懂,但也歧義叢生,有時甚至相互矛盾,就是因為加入了太個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
他翻譯了中國第一部西洋小說,就是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他先后翻譯了180多種英法美德日西俄,還有挪威、比利時、希臘的西洋小說。光世界名著就有40多種。但林先生完全不懂外文。他的翻譯全都是依靠一個懂外語的譯者口述小說的意思,他記錄下來之后,用中文再寫一遍。所以他的翻譯應該屬于一種二度創(chuàng)作。
中國近代的翻譯理論家應該是嚴復。他翻譯了赫胥黎的《天演論》。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影響中國幾代翻譯家,至今仍在爭論不休的所謂“信達雅”的翻譯理論。所謂“信”就是忠實原文。所謂“達”就是譯文流暢,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自然不生硬。所謂“雅”就是譯文要有文采。比如他翻譯《天演論》時采用的是漢代以前的中文字法,句法。因為他認為《天演論》針對的是士大夫階層的思想啟蒙。所以譯文要符合他們的閱讀品味和審美。 所謂孔子所言,言而無文,行而不遠。就是沒有文采的文章,沒有生命力。
之后,又有魯迅先生所提倡的與此完全相反的所謂“直譯與硬譯”原則。就是主張盡量不把外文歸化成中文。因為魯迅先生認為,翻譯不僅輸入新的內容,也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如果按今天的話說,就是讓譯者消失,讓作者與讀者相遇,強調譯者的不參與。
一般而言,翻譯可以分為“意譯”或者“直譯”兩種不同的翻譯理念。不同的理念就會導致不同的翻譯方式和結果。各有利弊,很難簡單評價好壞高低。但無論是直譯或者意譯,精彩的譯文可以說,都是不僅達意而且傳神。
比如牛津。英文是Oxford。Ox是牛的意思,F(xiàn)ord是指水淺的地方,所以其原文直譯就是“牛過河的地方”。而津在漢語中有“渡口”的意思。所以翻譯成牛津。可以說既忠實英文也符合中文,而且也有文彩。
比如“哲學”。英文是Philosophy,德文Philosophyie。拼寫略有不同,讀音也略有不同。因為都來自希臘文,其原意是“愛智慧”。翻譯成“哲學”是因為說文解字中說,哲的意思是“知”,“知識”的“知”。爾雅中說“哲”的意思是“智”智慧的“智”。而“知”與“智”又是古今字。所以哲學從字面上理解,就是“關于智慧與真知的學問”。這可以說既是“直譯”也是“意譯。這是日本啟蒙思想家西周的翻譯,中國沿用了這個翻譯。
再比如“形而上學”。英文是Metaphysics。Meta的本意是在....之后。因為亞里士多德的這部著作是對物理學之后諸篇共十四卷的匯編。所以它的原文直譯就是“物理學之后”或者“物理學后諸篇”。但亞里士多的這部著作是研究宇宙本質與本源的,他自己稱為第一哲學。而形而上學的翻譯來自《易經》的系辭。“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簡單來說,形而上就是抽象的,無形的,本質的。而形而下就是具象的,可見的,表面的。所以形而上學,簡單來說就是關于所謂“道”的學問。應該說這是一個很經典的“意譯”。
這個翻譯是日本哲學家井上哲次郎翻譯的。但是嚴復先生拒絕使用“形而上學”這個翻譯,他將Metaphysics翻譯成“玄學”。這個譯法出自老子的《道德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究竟是哪個翻譯更準確,見仁見智。但結果就是“形而上學這個譯法被人接受,并最終約定俗成的成為了標準譯法。
還有“佛羅倫薩”。其在意大利文中的原意是“鮮花之城”。今天中文的佛羅倫薩是一個音譯。 而最早徐志摩將其翻譯成“翡冷翠”,可以說其既是“音譯”也是“意譯”。因為佛羅倫薩盛產綠色大理石,佛羅倫薩的標志性建筑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外立面主要是綠色大理石。所以整個教堂看上去就像一塊巨大的翡翠,所以只要你到過佛羅倫薩,只要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你就會明白,徐志摩為什么會把佛羅倫薩翻譯成“翡冷翠”。
還有“啟蒙”這個詞。法國是啟蒙運動的中心,法語中“啟蒙”這個詞的本意是“光明”。因為當時的思家認為,迄今為止,人們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所以要用理性之光,驅散黑暗,將人們引向光明。英文的翻譯就是取用了法文原文中“光明”的含義,所以英文譯為Enlightent,
Enlightenment,意思就是讓光照進來,照耀,使光明的意思。中文翻譯成“啟蒙”,雖然沒用到“光,光明”,但意思上也是沿用了“開蒙啟智”的含義。德文將“啟蒙”譯為Die Aufklaerung。其意思并沒有“光明,啟迪”的含義,而是“搞清楚,弄明白,解釋,探索”的意思。
所謂“啟蒙運動”,簡單說就是鼓勵人們敢于運用自身的理性,而不屈從于任何權威。按康德的話說就是,“面對王權自立,面對神權自覺”。所以英文是對啟蒙的“直譯”,而德文是對啟蒙的“意譯”。如果就啟蒙的含義而言,德文的翻譯可能更接近于啟蒙的本意。
也有一些因為錯誤的翻譯帶來語義混亂的例子。比如把英文的Feudal或者Feudalism翻譯成“封建”和“封建主義”。
Feudal的英文原意有“領主、領地、世襲”的含義。歐洲社會學家用這個詞特指歐洲中世紀出現(xiàn)一種社會政治制度。中國歷史上也曾出現(xiàn)過表面上看起來與Feudal相類似的政治制度。但中國西周的封建制與歐洲中世紀出現(xiàn)的Feudal不僅時間不同,內容也是完全不同的制度。 所以如果把Feudal翻譯成“封建”。就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歐洲中世紀出現(xiàn)的封建制,中國西周時就有了?;蛘邭W洲中世紀實行的就是中國西周時的“封建制”。這是日本的中國史學者缺乏歐洲史知識,歐洲史學者又缺乏中國史知識,雙方不能相互糾錯而導致的誤譯。而中國學者又不問所以地直接從日本躉來的“二手知識”。
但是韋伯的這篇演講的主旨,其實其強調的是所謂“祛魅時代的學術”。簡單說就是在一個專業(yè)分工不斷精細而且永無止境的理性化,理知化的對世界不斷祛魅時代,關于學術可以通往真知,自然,藝術或者幸福的種種古老幻象,也需要“祛魅”。學術在今天,客觀上不具有意義,更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的崇高意蘊。簡而言之,韋伯不是將學術神圣化,激勵青年學子獻身學術,而是恰恰相反,是將學術“祛魅”。讓青年人了解真相,保持清醒。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直譯成”學術作為一種職業(yè)”可能更接近韋伯的原意。而將職業(yè)意譯成“志業(yè)”反而是一種誤解。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薩特(Jean-Paul Sartre )的名言:“他人即地獄”。(L'enfer c'est les autres)
這個說法來自1944年薩特發(fā)表的一部哲理劇《禁閉》。薩特本人曾就“他人即地獄”這個說法做過解釋。他說:世界上的確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生活在地獄里,因為他們太依賴別人的判斷了。他說:“我的用意是要通過這出荒誕的戲劇,表明爭取自由是多么重要,也就是說,改變自己的行為是極其重要的。不管我們所生活的地獄是如何地禁錮著我們,我們都有權利砸碎它。
所以薩特的意思其實并不是要否定他人。也并不是說他人的存在就是地獄。而是強調他人的存在對主體的壓力。因為他人的自由限制了你的自由。所以,他人才成為地獄。
但“他人即地獄”這句話,如果從中文字面意思理解,很容易從否定意義上理解這句話,似乎他人的存在只有負面的意義。
這其實也是因為翻譯造成的誤解。因為這句話的原文是“地獄是他人”,而不是“他人即地獄”。而這兩者的含義是不同的。因為薩特的意思并不是說“他人的存在就是地獄”。而是說:人如果太依賴別人的判斷,如有意惡化與他人的關系,那么,地獄就是他人。
也可以說“地獄是他人”表達的其實是薩特的“自由觀”。是薩特對所謂“自由”的否定與悲觀。但如果把“地獄是他人”翻譯成“他人即地獄”。意思似乎就變成了一種人生觀,一對人性的否定和悲觀。這不僅偏離了薩特本來想表達的含義,也很容易產生望文生義的誤讀與誤解。
還有一種情況是屬于在特定語境中的意譯是成立的,但是離開特定語境之后,其含義反來了混亂。比如“文藝復興”這個說法。Renaissance這個詞其本意有復活,復燃的含義。其是指大約14至16世紀發(fā)生在歐洲的一場復古運動。其所涵蓋的其實不僅僅是文藝,也包括思想,政治與社會的復古。
但是這個說法來自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在1860年出版的一本書,書名叫《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第一次使用了文藝復興這個概念。布克哈特是19紀最著名的文化史和藝術史家。所以雖然14-16世紀的“歐洲復古運動”不僅僅只有文藝復古但布克哈特在其書中所說的,只是意大利的文藝復興。所以所謂“文藝復興”顯然是對Renaissance的意譯。如果就其產生的語境而言是成立的也可以說是準確的。但如果脫離布克哈特的語境,用“文藝復興”代指14-至16世紀的歐洲復古運動,就是不夠準確,甚至可能引起歧義的了。
與此相類似的,還有中文中“美術”這個詞。所謂美術是19世紀日本借用中文對英文art 一詞的翻譯。其英文的原意是指繪畫、雕塑,建筑詩歌,音樂這一類事物。
因為在羅存德(Wilhelm Lobscheid)編纂的《英華大詞典》中,將Aesthetics就是美學這個詞,翻譯成了“審美之理”,而Aesthetics的研究對象,就是Art所指代的事物,英文Art一詞又源自希臘語,希臘語的原意又有“技巧”或者熟練掌握某種技能的意思。所以受此啟發(fā),日本的譯員就把Art所指代的繪畫,雕塑,這一類事物翻譯成了“美術”。
如果僅僅從古典藝術的經驗出發(fā)這其實也可以說是 一個非常巧妙傳神的翻譯。但是在今天就有可能帶來美術就是所謂造美之術的誤解。而這同樣誤導了人們對藝術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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