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曾有人問了鄭志剛一個俗套的問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什么,他的回答是,16歲時看的美國小說——《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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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是上一個龍年,那一年因為一部火遍全球的美國電影《2012》而顯得些許不同。事實上,當這一年到來時,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人類命運的重大事件,又一個關于末世的傳說被擊碎。
不過,2012年對于香港著名的家族財團新世界集團而言卻不一般。那一年,無論是新世界的香港公司還是內地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傳看一期《新語》雜志。這是新世界辦的內刊,一時之間洛陽紙貴。
《新語》大約創辦于世紀之交千禧年,以一本企業內刊而言,品味、內容、格調相當不錯,與那些只歌頌老板光榮偉大且正確的內刊大不相同。這一切,其實是因為該期封面刊登了一張照片。
那一期的《新語》封面上,在香港有“鯊膽彤”之稱的新世界創始人鄭裕彤高齡出鏡。作為企業內刊,鄭先生登上封面也不乏先例。如果僅是如此,本不應有如此波瀾,而真正的原因在于照片上還有另外兩個人:
長子鄭家純,以及長孫——鄭志剛。
這張祖孫三代同堂的照片上,鄭裕彤精神矍鑠,鄭家純躊躇滿志,鄭志剛青春而謙遜,看得出三代人關系融洽。不過,家庭天倫并非公司上下員工關注的惟一要點,因為他們都知道,2012年,鄭裕彤要退休了。
這張祖孫三代照,在這一敏感時刻,出現在公司內刊上,而且還作為封面,就帶有了某種公司官方欽定的權力架構含義。鄭家純身為長子,出現在照片中不算什么焦點,在此之前,他已統攬公司業務,接班沒有懸念。公司上下關心的,是出現在照片中,時年33歲的鄭志剛。
大部分人相信,這意味著鄭志剛將成為鄭家純之后的下一代掌門人,也表達著鄭裕彤對這個長孫的喜愛與支持。外界看來,新世界和鄭氏家族的權力交接順序,大局已定。
然而,12年后,人們會發現這樣的判斷下得太早了。2024年9月26日,新世界發展有限公司(00017.HK下稱新世界發展)發生了一項關鍵人事變動,鄭志剛卸去行政總裁一職,離開“一線”,他的副手馬紹祥接任了這一職務。同時,鄭志剛辭任執行副主席,改任非執行副主席。鄭志剛也辭任了新世界百貨中國(HK00825)相關職務。
12年前被認定的繼承格局,似乎被打破了。
鄭志剛在26日下午的業績會上說,“我決定在人生的下一個階段投放更多時間在社會公益”。這與眾多大企業高管離職或退休后的去向相似。
外界分析,新世界發展非執行副主席的新頭銜,是因為,鄭志剛用力打造的K11還需要他善后。
新任行政總裁、職業經理人馬紹祥說:希望鄭志剛在下一個階段發展順利。
來源:香港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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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鄭裕彤有“拿督”的頭銜,也有“鯊膽彤”之稱,鄭氏家族也位列香港四大家族,一度對東方之珠的經濟、社會發展格局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鄭裕彤1925年出生于廣東順德,15歲時躲避戰亂來到澳門,在父親故交周志元開的金鋪中當學徒。這家金店當時不大,名聲也不響,叫“周大福”。
據說鄭父與周志元曾指腹為婚,而鄭裕彤學徒期間的勤勉肯干,頗令周志元欣賞,最終將女兒嫁予鄭裕彤。自此,鄭裕彤走上從商之路,半個世紀之后,他和他身后的家族,在香港地位舉足輕重。
鄭志剛的成長經歷,與他的爺爺完全不同。他是不折不扣含著金湯匙出生。在他日后的成長經歷中,他作為鄭家純長子的身份始終縈繞。在鄭裕彤掌舵新世界全局時,鄭志剛的另一個身份其實更重要,那就是——鄭裕彤的“長孫”。
鄭志剛從小家教管束甚嚴,嚴格程度遠遠超過他人。對他的教育,不止有父親鄭家純主導,鄭裕彤也不時發表重要意見。這讓鄭氏家族上下都有感知,長孫鄭志剛是鄭裕彤有意培養的“接班人”。
他與同輩的香港富商家族子弟做派頗為不同,鄭志剛沒有絲毫緋聞,更與香港、內地娛樂圈無有瓜葛。在同輩其他家族子弟緋聞不斷、花天酒地時,鄭志剛還在大洋彼岸念書,也是憑自己實力為哈佛錄取,學的專業還是自己喜歡的東亞文學,而不是什么工商管理。
2007年,學成回來不久的鄭志剛,進入新世界發展董事會,時年28歲。那一年,他的爺爺鄭裕彤已經72歲。據說,作出讓鄭志剛進入董事會的決策時,鄭裕彤比兒子鄭家純態度更為堅定。一時間公司內部都難以分清,鄭家純是在紛繁的家族利益格局中“主動避嫌”,還是真有其他考慮。
這在當時不能說不重要,但也不那么重要。因為,全公司和家族上下都知道,鄭裕彤對長孫鄭志剛的愛,以及那種毫不掩飾,也不需要掩飾的、堅定與傾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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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祖孫兩代的互動中,鄭家純的“光芒”似乎都要退卻幾分。
實際上,2012年并不是鄭裕彤第一次想退休,那時候他已經87歲高齡了。他在1989年就曾想徹底退休,也確實那么做了。他把新世界的權杖交給了長子鄭家純,希望完成穩定過度,然后自己頤養天年。
鄭家純躊躇滿志,身為長子的他要干出一番更大的事業,因此,接班之后不乏激進擴張。鄭裕彤掌舵時代的穩健色彩,在這段時間中逐漸從新世界身上消融,鄭氏旗下公司并購不斷,負債率也不斷上升。
適逢當時經濟周期調整,新世界收購的資產良莠不齊,經營狀況改善有限,這導致公司業績下滑,債務高企,資本市場反映強烈,股價一路下跌。首次從父親手中接過新世界的權杖時,鄭家純已經43歲,不算很年輕了。
此后一年多,各界非議不斷。迫于形勢,鯊膽彤兩年之后不得不重新出山,以平息市場和投資人的不滿。這是有效的應對之舉,但這次不得已的“回歸”也決定了,鄭裕彤再難輕易交出新世界的權杖,這對于龐大的新世界和鄭氏家族而言,對權力的交接次序和格局而言,都十分微妙。其間滋味,鄭家純冷暖自知。
類似的事情在不列顛和北愛爾蘭聯合王國也發生過。當長壽的伊麗莎白女王成為英國民眾愛戴的君王時,繼承人查爾斯王子的等待十分漫長,而皇室的權力格局也十分微妙。
鄭裕彤第一次交權時,接班的除了長子鄭家純,還有輔佐他的次子鄭家成,那兩年新世界的業績波動和各界的不滿,將由他們二人承擔。不過,鄭家純和鄭家成尚有區別,除了他是長子身份外,他還有自己的長子鄭志剛。
我們一直有一個好奇:如果沒有鄭志剛,那么鄭家純的命運會是如何?
鄭裕彤不得不“復出”的那一年,鄭志剛大約12歲。久經沙場的鯊膽彤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了這位孫輩。他開始不時向身邊人、合作伙伴和摯友夸贊自己長孫聰明、謙遜,并且在鄭志剛的教育中發表更多意見,鄭志剛也在一年多以后被送到美國讀書,開始漫長的留學生涯。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來自爺爺的情感也從簡單的喜愛,變成了器重,最終化為了最堅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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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于爺爺的評價,鄭志剛確實聰明,在同輩富豪家族的子弟中,鄭志剛讀書讀得最好。被哈佛大學錄取,他家族發揮的作用其實十分有限,而他對于文化興趣更濃,東亞文學這個方向,就是自己選的。
整個大學期間,他成績優異,還拿到了不少獎學金,盡管這些錢對于他而言,幾乎毫無意義,但這讓他區別于更多依靠家族蔭澤而就讀于名校的二代和三代。他還對日本文化研究非常精通,這不是簡單的喜愛,而是具有學術造詣。
他喜愛藝術,歌劇也是他的愛好之一,據說水平不錯。一位朋友告訴我們,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在北京的一家私密場所,少數幾位朋友聽鄭志剛用意大利語演唱了威爾第歌劇《弄臣》選段《女人善變》:
女人愛變卦
羽毛風中飄
不斷變主意
不斷變腔調
看上去可愛
功夫有一套
一會用眼淚
一會用微笑
鄭志剛還拿到了薩凡納藝術與設計學院(SCAD)的人文學 科榮譽博士學位。這是一所在藝術和設計領域有著頗高聲望的學校。
鄭裕彤對他的“刻意栽培”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無須避嫌”。作為香港資本市場最重要力量之一,新世界系頻繁與國際主流投行合作,在鄭志剛學成歸來之初的幾年里,舉凡有鄭裕彤出席的和投行、機構之間的重要會議,鄭志剛必然在座,連鄭家純都不一定次次在場。
有幾次,鄭志剛因故未到,面對國際投行,鄭裕彤的選擇都是等鄭志剛來了再正式開會。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堅信不疑,鄭氏家族雖然家大業大,但這個家族不會有什么真正的繼承之戰。鄭裕彤終會隱退,鄭家純還會接班,而再下一代的接班人,必然是鄭志剛。
鄭裕彤已經替自己的兒子選好了。
和其他那一代的香港家族一樣,新世界鄭氏家族的崛起,有賴于中國內地經濟高速發展的紅利,內地業務對新世界而言自然十分重要。鄭志剛若想真正在未來接班,對內地業務不熟悉、不掌控是行不通的。
于是,長孫鄭志剛被派往北京。在北京,他沒有明確職務,最初的說法是學習鍛煉,但他的到來意味著什么,代表著什么,新世界職業經理人從上到下心里都有明確的答案,他也不需要什么具體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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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自己對文化藝術的熱愛,鄭志剛創立了K11。這是一個把藝術和商業結合在一起的商業實驗。香港有好事者給這個名字的由來構建了一套獨特的敘事:K是kingdom的首個字母,又在26個英文字母中排在第11位。由此顯示K11是鄭志剛對自己王國地位的某種宣誓。
這種穿鑿附會,不必當真,它不過是港島江湖風言風語的一部分而已。
在北京,鄭志剛有意落地K11,進而成為內地第一個K11百貨商場。這是鄭志剛在北京期間最看中的一項工作。這個選擇不能說有錯,新世界在北京有著良好的基礎,作為北京市早期赴港招商引資的成果,新世界主導實施了北京崇文門片區的舊城改造,經過多年經營,崇文門已經有了新世界商圈,成為北京內城的一處繁華所在。
這種特殊的地位,讓新世界在北京崇文門這樣二環沿線的黃金地段,仍有土地儲備,在新世界商圈開出內地第一個K11理應是水到渠成的事,以新世界的資源基礎,理論上完全可以支撐。
然而,這只是理論上。
新世界在北京崇文門確實還有土地儲備,但是,10年過去,拆遷沒有做完(到現在也沒有完成)。曾幾何時,拆遷也不是難度太大的問題,但此時的北京,已經進入了房地產價格上行的周期,不是拆遷戶胃口大開,而是補償低了的話,拆遷戶確實買不起房。而且,內城居民建筑產權相當復雜。
此時,K11已有集團戰略意味,因此,補償高低帶來的利潤問題可以隨后考慮。換句話說,新世界曾考慮給高補償,但是,迫于各方面的條件,最終未能大面積實施。后來,新世界又想出了實物補償的辦法,但無奈那時北京房價漲得太快,新世界無法在財務上做到平衡,最終不得不作罷。
這不是鄭志剛能夠左右的,“長孫”的身份,此時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在文化、藝術甚至學術方面頗有天賦,但商場上需要的長袖善舞抑或縱橫捭闔,似乎他并不擅長。
拆遷做不完,新世界在北京便沒有合適地塊可供建設K11,于是,這個計劃只能擱置下來,只停留在各種規劃圖上。至今為止,北京仍然沒有K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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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鯊膽彤第二次退任。鄭家純這時也已經66歲了。即便是在鄭裕彤退任之前,鄭家純已經參與公司管理、決策多年,但在正式接班的時候他還是戰戰兢兢,他忘不了43歲第一次接班時的經歷。
在從鄭裕彤手中接過權杖時,鄭家純對身邊人說,“希望改掉以前大起大落作風,以‘平穩增長’為主”,他甚至十分謙遜地說,“沒有人是完人,人人都會犯錯,犯錯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心,心是否向著公司利益”。
鄭家純成為話事人的同時,他的長子也一并進入了新世界的權力核心。時年33歲的鄭志剛被委任為聯席總經理,還同時出任新世界發展、新世界中國、新世界百貨以及國際娛樂有限公司這四家鄭氏家族重要公司的執行董事。
在權力交接的關鍵時刻,鄭氏家族的另一個重要企業,鯊膽彤的“龍興”所在——周大福,則由鄭家第三代、鄭家純的侄子鄭志恒“入閣”出任董事。
這次退任,鄭裕彤沒有也不會再次歸來,但只要鯊膽彤在世,他的影響力就依然存在。
交權當年,鄭裕彤中風,此后得到優秀的醫療照護。2016年9月,鯊膽彤在家中安詳辭世,享年91歲。董建華、梁振英、李嘉誠為其扶靈。
一年之后,鄭志剛升任新世界發展執行副主席兼總經理,時年只有38歲,兩年多后,又升任執行副主席兼行政總裁,成為新世界龐大帝國中僅次于鄭家純的二號人物,而此時的鄭家純,已然73歲。
從升遷的速度和順利程度上看,鄭志剛要比他的父親順利、快速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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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耄耋之年的鄭家純,不時也要面對自己父親當年要面對的權力繼承問題,但慢慢的,他身邊以及更多的人發現,鄭家純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并非像鄭裕彤那般果決堅定。
他曾經對身邊人說,“家族傳承未必一定需要接班人,我們公司生意范圍比較廣,各行各業都有涉及,家族成員可以負責個別范疇的生意。如果沒有合適的家族成員接班,可以外部招聘,由股東會決定。”據說此話一出,聽到的人不乏吃驚。
他甚至還表示過:接班人要德才兼備,他仍在觀察中,但不易物色到合適人選。
了解內情的人嗅到了一絲味道,鄭氏家族的權力傳承并非完全沒有變數,而堅定支持鄭志剛的鄭裕彤已然離世。
在身體健康方面,鄭家純和父親遭遇相似。2017年,鄭家純中風,此后在精心照護下康復,但露面頻率大有降低。這讓外界更關注鄭氏家族權力傳承的問題。
此間,鄭志剛一直站在前臺,統管經營事務。鄭家純和太太葉美卿一共育有4個孩子,三子一女。鄭志剛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姐姐是鄭志雯,弟弟是鄭志明、鄭志亮。此外,鄭志剛的太太余雅颎,曾任高盛證券及債券執行董事。
鄭志剛的姐姐鄭志雯在其父“接班”時,和鄭志剛一起進入權力核心體系,授命執行董事,一直負責打理鄭氏家族的瑰麗酒店生意,后來出任周大福的副主席至今。這是一直延續下來的權力構架。
近期鄭志剛的兩個弟弟得以快速擢升。先是今年2月,鄭家純次子鄭志明被擢升為鄭氏家族另一上市公司平臺新創建(00659.HK)的聯席總裁。
今年8月30日,周大福私人投資旗艦公司“周大福企業”發布公告稱,成立行政總裁辦公室,將原有CEO職務一分為三,三位聯席CEO各司其職:鄭志亮主管北亞洲業務,或將主掌中國業務及投資;曾安業,鄭裕彤外孫女婿,主管海外業務;何智恒,職業經理人,主管企業運營,同時兼任周大福集團旗下新創建聯席行政總裁。
鄭志亮是鄭家純的小兒子,藉此他也進入了鄭氏家族商業權力的中樞。
此時的鄭志剛,正面對著和鄭家純第一次接班時類似難局。我們在《香港地產商也頂不住了》中寫到過,新世界2024年半年業績,股東應占虧損190億~200億港元,這幾乎是新世界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虧損之一。這自然需要有人擔責,而這樣的責任追溯,對鄭志剛的“接班”,以及鄭氏家族產生的影響,已然十分微妙。
9月25日,面對鄭志剛將要去職的傳聞,他的弟弟鄭志明講了一番話。“他說這個問題較敏感,24小時后(即9月26日)所有事情就會水落石出”、“父親鄭家純‘絕對公正’,對事不對人”。
鄭志明還說,“如果我做得不好,也可以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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