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絳宇/文 河南省人民醫院腦血管復合手術外科主任
我記憶中的Juha教授
讀文獻又看到尤哈教授的名字,觸發了我寫一點東西追憶尤哈的想法,一些話沉在心里,一直沒有理出頭緒。
尤哈的全名是Juha Hernesniemi,當地人習慣叫他Juha,咱們中國人叫他Juha教授,按說應該是Hernesniemi教授,可是“赫訥思涅米教授”太拗口,我們都喊他professor Juha,他是神經外科界的前輩,背后我們也會稱他“老尤哈”。他也習慣了這種稱呼,并不糾正。
我個人最早談論Juha,好像是2010年,或是2012年的一個下午,神經外科郭鎖成教授經一側翼點入路,花費兩三個小時,解剖開了雙側的側裂,居然沒找到動脈瘤。他電話我去手術室,看了CTA圖像,這是個頸眼動脈瘤,CTA誤報告為“后交通動脈瘤”,醫生被帶偏了,切除前床突就能找到動脈瘤。郭教授完成手術后,我又對他說,前不久到巴黎參加Jacques Moret教授領導LINNC會議(Live Interventional Neuroradiology & Neurosurgery Course),聽到芬蘭的Juha教授的一個關于腦動脈瘤外科手術的講座,大為傾倒,Juha的某些高超技巧超出了我的想象----當然,我是一只年輕的井底之蛙----Juha曾經一側開顱夾閉雙側大腦中動脈動脈瘤,簡直神乎其技。老郭你誤打誤撞解剖了雙側的側裂,水平直追Juha。老郭受到鼓舞,一個月后真的就做出了一側翼點入路夾閉雙側大腦中動脈瘤的精彩手術。
也是那次巴黎的會議上,聽Moret教授稱呼Juha 為“鳩阿”,心里生出疑問。Juha是個名人,神經外科專業的國際名人,在上海讀書時,聽顧斌賢教授給我講過“尤哈”的故事,是我記錯了?還是顧教授念錯了?后來我科段光明主任又給出一個版本,他當初在301醫院讀博士階段,曾接待過Juha教授來訪并與之合影,段說,他的名字念做“鳩哈”。仨讀音,誰正確?我想,不管中國人還是外國人的名字,打小兒他父母喊他名字的發音才正確。這個除非能當面問他本人。
四時冬復春,造化一機會。世事就這么奇妙,2017年12月,Juha從芬蘭退休,接受省醫院的聘請,來簽署工作合同。我趕緊問他,在你的家鄉,你的名字怎么發音?尤哈?鳩阿?還是鳩哈?Juha說:尤哈。總算得到權威答案,再不會錯的。
2018年6月,尤哈教授正式開啟在河南省人民醫院的職業生涯。世界著名神經外科大師來到身邊,神經外科各位醫生本著“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的古訓,都把疑難病例拿來,請尤哈教授幫忙手術。尤哈是喜愛做手術的人,來著不拒,對于手術量,更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恰好我也有一個為難的患者,左側功能區的一個大型腦動靜脈畸形(AVM),并且有豆紋動脈深部供血。我請尤哈會診,能不能手術切除?他反問我能不能先把豆紋動脈供應那部分畸形給栓塞掉?這是外科手術的難點。我把他要求的那部分栓塞后,尤哈把剩余的畸形血管做了漂亮的切除,術后患者沒有任何神經缺失,恢復良好。尤哈教授本人不會神經介入技術,但他完全了解,對介入來說,豆紋動脈也很難處理,所以他夸獎我Great man! 我就不失時機地把他的贊美寫在紙上,照相為證。
我的專業是腦血管復合手術外科,通常會把復雜腦AVM放在雜交手術室,栓塞主要供血動脈后,立即開刀切除畸形血管團。在一個手術臺上,由我一組醫生完成介入和外科技術,很累。與尤哈合作這例手術之后,我大受啟發,為什么不分期處理復雜腦AVM呢?先介入栓塞,一兩天后開顱切除,效果同樣好,醫生也不那么疲憊,病人甚至更安全。我把這個模式叫做“聯合手術”,以區別于復合手術。這幾年用聯合手術模式完成了幾十例腦AVM手術,不但病人效果好,我也覺得身心輕松許多。
尤哈教授,如你所知,他特別擅長腦動脈瘤手術,更是一個快刀手,曾經25分鐘完成一臺大腦中動脈動脈瘤的夾閉術,“skin-to-skin”,尤哈說。可是時代畢竟變了,大部分腦動脈瘤多可以通過微創的介入技術治愈,我院每年收治腦動脈瘤上千例,九成以上患者選擇了介入治療。尤哈寶刀未老,留給他開顱的動脈瘤卻不多,時間長了,各位醫生積攢的疑難病例也“消耗”完了,尤哈不能盡興,有些“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落寞,就找醫院提意見,你們給我薪水,也要讓我勞動呀。
2019年秋,醫院安排我帶一組醫生到“Juha國際神經外科中心”病區工作,加上段光明、白衛星兩個醫生組,充實Juha團隊,增加尤哈的手術量。于我,是得到了和國際著名大師朝夕相處,近距離學習他的技術和治學方法良機。
尤哈號召大家學英語,因為國際交流太重要。別說國際交流,離開英語,科內交流就無法進行。每天早上科室進行病例討論,討論每一例手術方案,當然得用英語和尤哈交換意見。尤哈鼓勵大家說,學外語一點兒都不難,他本人就懂五、六種語言,英語、法語、德語、瑞典語什么的。并且他要給各位中國醫生樹立榜樣,力爭半年內掌握漢語----我們都小小吃了一驚----他真的就請了一個家庭教師,堅持學習。我科白衛星、段光明主任,還有幾個年輕醫生,英語都很流利,其他醫生也都在尤哈的感召下努力提高了英語水平。兩年后,尤哈沮喪地認輸,說他記住了七八百個中文詞匯,但是,沒有一個中國人聽得懂他的中國話,漢語太難了。我們努力不笑出聲,安慰他說,他的“你好”和“謝謝”發音很清晰,能聽懂。
無論工作和生活,尤哈都在努力適應中國環境。可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必然產生不同的行為邏輯。有一個16歲的男孩,癲癇發病,左側運動區一個很大的AVM,慕名來找尤哈診治。尤哈教授對腦AVM有深入研究,美國心臟協會和美國中風協會在2017年發布的《腦動靜脈畸形的管理》中專門引用尤哈的研究成果:Ondra等人和Hernesniemi等人對160例和238例未破裂AVM患者進行了平均23.7年和13.4年的隨訪,發現出血的年風險通常為2%至4%。對于一個16歲的患者來說,未來人生還有幾十年,也就是說,幾乎可以確定患者將來會發生AVM破裂,腦出血。患者家屬求治心切,尤哈親自和患者家屬溝通,彼此交換了看法。誰知患者家屬一再猶豫,既不出院,也不手術。尤哈感到不理解,Why? 我只能勸尤哈,尊重患者家屬的決策。他哪兒知道獨生子對中國的家庭意味著什么呢?功能區病變,如果手術造成患者殘疾,還能擁有陽光、自信的心態嗎?我們擁有一個殘疾人友好的社會嗎?足足考慮了兩個星期,患者家屬才定下手術的決心。尤哈從一個外國人的視角,揣摩處別的意味。術后尤哈對我說,I found you Chinese people don’t trust each other,中國人互不信任。我說sure,that’s the point. 可是你要知道,“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民風是官風的映射。我的英語爛,翻譯不出這句話給他聽。況且,也不好給“國際友人”講這個內容吧。
技藝高超,聲望卓著,見多識廣,所以尤哈是個自信又倔強的老頭兒,還堅守著屬于他的時代的榮光。比如大腦中動脈動脈瘤,尤哈總是斬釘截鐵地反對介入栓塞而建議開刀夾閉,他說,it is guilty to treat one MCA aneurysm without clipping,不開刀簡直是犯罪。雖然他說過很多次這句話,我們并不嚴格執行,因為科技發展了,一部分大腦中動脈動脈瘤非常適合介入治療,甚至比開顱夾閉更容易、效果更好。他老人家最快的動脈瘤手術是25分鐘,而我介入栓塞大腦中動脈動脈瘤,最快成績不到10分鐘。后來,眾所周知的原因,隔三差五的,人們就“主動居家不外出”了,“若為自由故,一切皆可拋”的外國人也不例外。尤哈感到極大的不適應。2021年11月,一個大風冷雨的晚上,尤哈乘飛機回了芬蘭。又過了1年多,他去世了。時間久了,我們就記不清他老人家反對介入的原話是怎么說了。段光明主任說好像是it’s crime to treat…,我疑惑,是crime還是guilty? 段主任稍微想了想,說應該是guilty,稍微溫和些,聽起來不那么罪大惡極。
事實上,尤哈成了腦血管病醫生的后盾。我們敢于收治各種困難病例,反正有尤哈給兜底。介入手術我們自己做,相對簡單的開顱手術我們自己做,困難的,給尤哈。尤哈得到的病例往往是高難的,自然就吃過幾次虧----有幾次干干凈凈的手術,術后病人偏癱了----尤哈困惑良久,得出結論說,你們中國人的腦血管very terrible,因為中國人吃了太多Mao’s pork。確實,顱內血管廣泛動脈硬化似乎是中國人的專利,開顱后,經常看見滿腦的動脈血管都是黃顏色,而歐美白人很少這種情況,他們的動脈硬化斑塊更集中在顱外段,顱內血管紅潤光滑。一些腦動脈硬化嚴重的動脈瘤患者,連動脈瘤頸都是黃色斑塊,大概是夾閉動脈瘤時,斑塊脫落,造成遠端血管栓塞,偏癱。尤哈來中國,吃過幾次毛氏紅燒肉(Mao’s pork),很喜歡。他推己及人,認為所有中國人每天在吃紅燒肉,聯系到高脂血癥是動脈硬化的主要病因之一,就得出前述結論。我反對說,中國人不富裕,哪有歐洲人吃肉多?我倒認為,植物油才是中國人動脈硬化的主要危險因素。煎、炒、烹、炸,是中國烹飪的精髓,尤其是底層人民經常光顧的中低檔餐館,一盤菜半盤油。還有空氣、水、食品污染,等等,不一而足。唉,這是能說的話題嗎?
不但喜歡紅燒肉,尤哈也喜歡喝酒,還吸煙。他對于香煙品牌很有執念,基本上只吸中華煙,如果遞給他別的香煙,哪怕價格更昂貴,也會遭到不留情面的拒絕----他畢竟是個耿直的外國人,不虛偽。而喝酒,卻十分沒有品位,凡是白酒,他統統叫做“茅臺”,他愛二鍋頭與愛茅臺的程度相當。2023年3月16日,尤哈返回鄭州,雖是仲春時節,那天卻下了一場大雪,迎接尤哈時,我說他到底是圣誕老人的老鄉,有大雪陪伴。這句馬屁拍得他微紅不疼,興高采烈。晚宴特意準備了中華煙,尤哈卻戒煙了,他說,芬蘭是最適合戒煙的國家,即使在自己家吸煙,也會被鄰居投訴。他還說,他準備90歲的時候再開戒。酒沒戒,今晚是河南本地白酒,仰韶酒。尤哈照例問,茅臺?我也照例回答,yes, a kind of 茅臺。于是就愉快的碰杯,暢飲。
2023年的3月和6月,尤哈在中國參加了幾次學術活動。以河南省各大醫院的神經外科主任為主體,成立了“Juha腦血管外科俱樂部”,并舉辦了兩次學術會議,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神經外科陳小兵主任專門請開封的名家創造幾張書畫贈予尤哈教授,后來我去芬蘭赫爾辛基,看見這幅畫放尤哈家的書房里;6月,結束“少林腦血管病大會”之后,我陪同尤哈訪問了新鄉醫學院第三附屬醫院,張新中院長,周文科教授,王玉峰教授共同主持了尤哈教授的學術報告。這大概是尤哈生命中最后的學術活動,也是他心情輕松愉快的一次社會交往,宴席上的黃河鯉魚“游到”他面前,尤哈已經是個河南通,熟練地指著魚頭說,得喝酒?大伙兒哄然笑說:魚頭一對,大富大貴,仨酒!
半個月后,就在那個6月底,一個星期二的晚上,結束一天的手術剛回到家,忽然接到Fitri----尤哈的女友----從印度尼西亞來電,Fitri嗚咽著,說尤哈摔倒了。我問傷到哪里?胳膊?還是腿?骨折了?Fitri說是head injury。我有些吃驚,他是腦外科專家,居然傷到自己的頭顱。又問尤哈現在情況咋樣了?Fitri說had passed away。這夜于我是噩耗驚傳廢夕餐,往事縈回不成眠。據說,那天的微信朋友圈已有關于尤哈的壞消息,所以,直到半夜,不停接到全國各地神經外科同行們關心尤哈的問詢電話,以至于我懷疑,在中國,“尤哈死于腦外傷”這個消息,都是從我這兒傳出去的。
2023年7月底,尤哈的葬禮在赫爾辛基的一個專門的教堂舉行,李天曉教授、段光明教授等我們一行數人前去芬蘭與尤哈作最后的告別。尤哈的一個學生,在德國工作的神經外科醫生Ferzat Hijazy 對我說,尤哈死于肺栓塞,不是腦外傷。尤哈不小心跌倒,造成上臂骨折,他老人家固執,不住院,認為自己是醫生,在家休養,自我治療即可。誰料到幾天后突然肺栓塞,死亡。下肢骨折并發肺栓塞比較常見,尤哈卻是上肢!Ferzat Hijazy給我們看了他手機上保存的尤哈的上肢X光片,又補充說,尸體解剖證實了肺栓塞。
尤哈終年76歲,沒有活到90歲他想開戒吸煙的年齡。
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命也夫!
薛絳宇,主任醫師,教授,河南省人民醫院腦血管復合手術外科主任,河南省醫學重點學科帶頭人。
專業是腦和脊髓血管病,曾在北京宣武醫院神經外科和美國費城 Thomas Jefferson University Hospital 腦血管外科進修。
發明腦動脈瘤的“超大彈簧圈栓塞術”,第一執筆人撰寫“頸動脈脈性閉塞的開通手術治療中國專家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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