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城市的大部分商店招牌早已熄燈沒了影。只有對面馬路“老兵”的兩個字還發著光。錯開了擋著招牌的那根電線桿子,沒錯,就是這家,“老兵熏雞架”。
我是被“九塊九兩個雞架,送雞翅”的團購廣告吸引來這的。 店鋪不大,十多平米的空間,衛生還算湊合。棚頂的燈,像模像樣地貼著“八一”字樣,周圍的壁紙都是陸軍迷彩,一張復印的退伍證掛在最顯眼 處,和兩邊“退伍不褪色”“隨叫隨到”的口號一起構成了最醒目的裝飾。似乎來這店,你吃的不是雞架,而是軍人的身份的威嚴和榮耀。
店里黝黑壯實的男人,應該就是墻上照片里的老兵,眼神依舊犀利,只是肉眼可見的胖了一大圈,身上的POLO衫和長褲泛著些許油光。看我倆進來,余光掃了我們一下,并沒有招呼。
我趕緊拿出手機:“你家熏雞架真能用團購價買嗎?”
“怎么寫就是怎么賣。” 男人的回應硬邦邦。
我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這雞架是新鮮做的吧?”
他竟不耐煩起來:“你問我?我問誰!信不過就不要買。”
朋友拉著我,示意我趕緊撤,免得大晚上弄得心情不好。她悄聲說,上次搬家就被打著“老兵”旗號的某魚商家坐地起價,吃了一肚子委屈虧。老兵是不假,但做了生意就是生意人。在商言商,“你說他用“老兵”旗號干啥,不就是讓你信他,買他東西么。”
這一說,我也有點啞口。 這幾年大街小巷多了很多“老兵”招牌的店,老兵搬家老兵燒烤老兵快剪……現在聽說連老兵美甲都有了。我叔叔是海軍退役,我從小就對保家衛國的軍人有著天然的敬意,只要遇見老兵的店,幾乎一定主動消費。不見得次次都遇見我叔那樣幽默善談的老兵,但他們共 同點是干事利索,特別認真。眼前這個大叔,第一次讓我感受到了心里沒底。
大概是聽到了我們的討論,男人停下手中的活,瞪著我們。我和朋友嚇得更是不敢吱聲,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定格在了他的店門前。
也不是沒想過掉頭就走,但看了看外面一整片的黑暗,我知道這鐘點,附近應該是找不到更便宜的吃食。我也是真餓了,不然某平臺的點評其實有提醒,說這家店老板掛著老兵名號,能耐不大、脾氣不小。
忽然,門被推開,一個大姐 咋 呼地闖進來,對著男人就是喊:“兩個雞架,打包!用券啊!” 隨即,她扭頭,看到我們和老板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立刻懂了怎么回事,她連忙換了個笑臉,“老李,臭脾氣改一改。前兩天不剛跟人吵完,今天怎么又杠上了。”
原來上兩星期就有顧客來,說吃了熏雞架后肚子不舒服,嚷嚷著讓老李把錢賠給她。老李沒等對方說完,袖子一掄、手掌一拍桌子就準備“解決”對方。他說對方胡攪蠻纏來誣陷,“我在部隊這么多年,就沒聽到說我是做事不干凈的人!”那天也是這個大姐跑來勸的架,但老李還是不依不饒,非要顧客把證據擺出來。
“我這門面,不是你們說抹黑就抹黑的。”提到這事,老李的固執勁又上來了。
“得,就你這個勁,大家都知道你當過兵,當了一輩子的好兵。”大姐可能也習慣了眼前這個老板的脾氣,不慌不忙地穩著他,同時轉過來跟我們解釋:那事在幾方協調下總算弄清楚,是顧客把雞架買回家,沒有冷藏保存,而雞架沒有放防腐添加,夏天天熱,放上半天就有點不行了。
老李聽到這哼了一聲:“別家這種店,都是玻璃柜臺堵門口不讓進。我這,你隨便進,店里頭誰干什么都敞亮。就說這玻璃柜臺,你找不到半點油星子。”
短暫激烈的對話結束后,老兵很快回到一言不發的狀態。拿過手機給我驗了券,玻璃柜里挑了兩個雞架,一個雞翅;雞架一個塑料袋里裝起,另一個當場撕開,撒上點芝麻和香料粉,順手又扯給我一雙一次性手套:“抓著吃,自己手臟別怪其他人。”
實在太餓,我接過那個被撕開的,上嘴開啃了起來。味道沒什么特別,甚至有些偏咸,但鹵料里的桂皮香葉味道的確厚,老板是舍得放料的,肉質吃著也嫩。說是雞架,上面肉還挺多,每一塊都可以拉絲。
“吃起來像小一號的燒雞。”我感覺占到了便宜,不好意思了起來。
“那肯定的。我家的雞架,保證新鮮,當天賣不出去的,晚上關店之前我全扔了!”老李挺自豪。
“還扔雞架?多浪費啊!”
看到我們吃得有味,老李也放下戒備,開始糾正我之前對他的誤解:“我店叫老兵,只是方便大家記住,老兵是敲門磚,做生意還是靠味道靠口碑。但你要是沖這招牌進來的,就得首先對我們老兵有信任!”
朋友也加入聊天,分享起上次被掛著“老兵”招牌的搬家公司亂收費的故事。雖然事后舉報發現,老板的確是退伍軍人,但生意做大后招了不是軍人的年輕人,他們想自己從中吃回扣,才有了這么一個讓人回味歉佳的體驗。但她說,自己對“老兵”字眼的戒備,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眼看老李差點又要上頭,大姐趕緊接上話:我們這路口那家老兵快剪是真的,無論男女老少,去了都10塊錢,快速利落給剪個頭;附近那家老兵燒烤也是真的,門頭上掛滿一溜的軍功章。她說在我們這東北小城,各行各業都有“老兵”招牌,雖然沒有真機構專門蓋戳認證,但敢用就得敢當,況且當過兵的人,騙不了人,一眼就能看出氣場不同:“看你叔這身板,往這一站就是兵。”
老李是三十年前走出軍營的,原本還給安排了工作:在遼寧朝陽當炮兵。可惜開炮的本事在尋常日子用不上,剛安排工作沒多久,又趕上了下崗潮。他作為老兵,脾氣又硬到眾人皆知,其實沒人敢勸退他。但他聽說幾個老工友要被趕出廠子,直接找到廠長,說把自己留任的名額讓給那個家里還有殘疾老母親的工友。
然而,“當了小半輩子炮兵,能有什么工作技能。”
老李退伍時年紀也不小,不想再去單位受氣,幾個戰友鼓動下就開了這家小店。熏雞架的技術沒有專門學過,是自己看著搗鼓出來,也是戰友幾句玩笑話啟發了他:“開個大炮的火藥你都能整,熏個雞架怎么就不能了!”“海軍海量,空軍無量,陸軍喝到天亮,部隊里練出的酒量,出去只有你把客人喝倒的份!”
我差點脫口而出“雞架也是技術里最好學的”,硬是壓住了。短短十來分鐘,我似乎也明白了這個老板的性格:他不太能融入社會環境,因為軍人的榮耀,對自己也有著過高的認知,不太能接受自己不夠好。眼前的這個大姐應該也是老朋友,懂他的性格缺陷,所以即便拿到了雞架也沒立刻走,一直幫忙打圓場。她哄著老李,說大部分老兵都不太愿意去上技術培訓班,但老李這人還是好學的,大家但凡能好聲說的意見,他都愿意聽進去,這不,也跟著年輕人學著做團購了。
我想起早些年,我媽家樓下也有一家“老兵燒烤”,攤主也站得腰桿直直的,我媽常開玩笑,說樓下那攤主賣個烤串跟站崗似的。那個攤主是個山西漢子,除了腰板直,跟眼前的老李還是有不少共同點:
量大便宜,一塊錢能買兩肉串,買干豆腐和烤豆角都是一烤一大盤;不善言辭,脾氣倔強,不喜歡被開玩笑;有著一直想努力維護、卻沒有宣之于口的東西;在貌似“你們什么都不懂”的眼神背后,也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媽告訴我說,有次路過烤了兩串面筋,覺得太辣了,剛想回頭說一下,立刻被我爸給拉住了。他說上次也是有人當著山西老兵的面說味道不好,老兵立刻就把整盤菜扔了,“他說群眾覺得不新鮮,就得扔,不賣。” 旁邊幾個大叔大姨拉著也沒勸回來。
“就沖這價格,咱也別多提意見了。”老爸當年無心的一句話,提醒了原本氣頭上的我。挺直了十幾年腰桿的老兵,都不習慣彎腰,人們又怎好意思再跟他們說低頭。
大姐打包兩個雞架后,干脆又點了份雞脖和豆干,招呼我們一起吃。我看那套著塑料袋的盤子上,每個食材都被切的方方正正,排著方陣般,統一的長度和粗細。 我和朋友都樂了: “這豆干雞脖,一看也是部隊訓練過的啊! ”
談話間,又推門進來兩個大學生。大家都是沖著這個極其優惠的團購價過來。老李也整晚忙,兩只胳膊鉚足了勁兒才能端上來的不銹鋼盤子里,堆著小三層雞架,幾個小時賣三五盤不成問題。但我們和大姐算了算,一天下來,估計也沒賺上幾塊錢。
“我還尋思著我過得挺不好的了,連續兩個月被降薪。你說現在這大環境,怎么想到現在人人都這么難。” 恰好有話口,我就也想跟眼前的這位陌生的大姐吐槽嘮嘮自己處境,怎料原本背對著我們的老李,聽到立馬又轉過來,怒目圓瞪,加大了音量:“你一男子漢,怎么能說累!說難!要有正能量!”
我皺起了眉頭,不理解老李這又是為啥。但他似乎又生氣了,“你們每天質疑我,我有過不下去嗎!”“我只歡迎正能量的人!”“做男人就要扛得住”。這喊口號式的聊天,讓人想笑卻笑不出來,怎么聽,都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大姐小聲跟我說,趕緊吃完別說了,老李這環境你也不是看不出來,這幾年就靠這股不能輸的氣撐著。有時他們幾個老街坊出門買菜,遠遠就能聽到他教訓自己小孩,別怕吃苦,上學要好好服從紀律,“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這些老兵語錄,這條街上幾個看熱鬧的孩子,都熟悉得能拿來當口頭禪了。
這會兒的我已經沒有那么在乎最開始進門時,這位老兵叔那種硬邦邦的態度了。朋友也不好意思,買了兩個雞架打包帶走,想著讓老李能稍微賺點是點。
走出門,夜深 的更沉,秋風更盛。我還是來時那個看不清腳下路的我,身后“老兵”兩字的招牌依舊在深夜里支撐起一片昏黃的亮堂,我用力握了下剩下那只還熱乎的雞架,和大姐告了別。出門時老李依舊頭也不抬,沒給什么好臉色看,大概率這個店,在如今互聯網的狂潮里,也會繼續招著不討好的“罵聲”。
洶涌的流量漩渦中,“老兵”的光也就那么輕微的閃了一下,然后,一切的生活又歸于了原位。
本期作者|吳楠、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小紅書@君夢深藍、@luluball,大眾點評@ownworld、@小馬的咖啡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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