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喜歡把作品比喻成藝術家的孩子,在這個特殊的“親子”關系中,總能發現遺傳學的不可抗拒性。就像藝術家徐渠與他的作品,氣質如此相似——言簡意賅、滿懷質疑與好奇,又對闡釋、描述與抒情諱莫如深,一如他在凱旋畫廊舉辦的最新個展“涌現”(2024.9.7-10.13)。
懷疑論者指導的“三幕劇”
歷經兩年策劃的個展“涌現”現場,徐渠用他為展覽空間量身定制的幾組新作,將觀眾引入其深耕多年的幾條研究脈絡中。在徐渠看上去頗具理性疏離,帶有極簡主義美學特征的作品中,似乎包含了某種微言大義式的“敘事”張力。無論是文明敘事、社會系統還是某種既定的思維模式,藝術家試圖在操縱并占據人類世界的種種系統中,找到他的個人觀察與質疑。
徐渠個展“涌現”
2024.9.7-10.13 凱旋畫廊
藝術家為本次展覽的不同分區,分別賦予了獨特的空間考量。三種富有詩意而簡約的意象性——池塘、迷宮與陀螺,經由藝術家擅長使用的符號,緩慢地涌現于觀者面前,如步入三重光怪陸離的寓言夢境,期待人們對作品展開直覺性的探索。
在第一分區,一片幽暗卻富有生機的暗綠池塘,大小不一的石人三五成行,如同作品被藝術家賦予的名稱《阿特拉斯》所指向的,鵝卵石組合為人的形態,仿佛緩緩從水中起立,令人想起古希臘神話里可以支撐起天空的強力神祇。自然賦予了石頭特殊的時間性,讓它如此地逼近“永恒”,釋放著靜默的神秘力量。一部影像在靜謐中循環播放,老人與“企鵝”在屏幕上進行荒誕的拉扯。
徐渠個展“涌現”
2024.9.7-10.13 凱旋畫廊
穿過黑暗,觀眾立刻墜入第二分區的“迷宮”中。這是徐渠從2007年起持續的系列,在這個視覺探索的研究線索中,他制造大量視覺愉悅的色彩,以及暗含文化隱晦考究的形式與造型,引導人們的視線徜徉在畫面中,進入創作者特意制造的視覺與釋義的雙重圖像迷宮。
位于展廳盡頭的第三分區,一個鮮明的、由光與色彩充斥的空間。在開幕前的布展現場,徐渠談起了作品《陀螺》的靈感來源:“就像電影《盜夢空間》里的金屬陀螺,我想讓它在強光之下,讓特殊的金屬色澤在空間中彌散擴展。”夢幻冷酷的霓虹反射,被藝術家細細拆解、分離并進一步擴展,構成了墻面上黑、粉、褐、藍、紫等色塊,與慘白的人造燈光交相輝映。
徐渠《彌散》
不銹鋼陀螺、墻繪 尺寸可變 2024
談到本次個展的源起,徐渠希望呈現他持之以恒的關注點。“我的很多展覽都是根據特定空間創作的,這也是我一直采用的創作方法。比如從微小事物上汲取色彩、尺度的轉化,以及以自然物呈現雕塑等。‘涌現’中繪畫、影像、裝置等跨媒介作品,實際上是一種平行獨立的關系。本次展覽的幾件作品,代表了我幾個重要的、長期研究的方向。”徐渠對《藝術栗子》說。
向“系統”發問
無論是大到文明與自然系統,還是微觀至一塊石頭的命運,與“系統”對話,一直是徐渠在藝術中最為核心的表達。特殊之處在于,即使主題事關終極,但他的切入點卻總是微小如麥尖,以凝練之語,見微知著。
就像“涌現”入口處,展覽前言所借用的貝克特的表述“觀念的陳述被全然轉化為現象世界的經驗”。敘事、精確、表現性與視覺快感,在此讓位于由感知引領的,發生在觀念與經驗之間的跳躍。
徐渠《中軸線迷宮紅褐紫米白藍》
布面丙烯 198×148cm 2024
整個展覽中,這種關系,或稱之為系統,立足于藝術家對技術泡沫時代旗幟鮮明的批判態度,和他對自然與人工關系之間的憂慮。好比《彌散》中自然虹彩、人造燈光與模仿霓虹之間奇異的“三位一體”,觀眾格外需要身處在人造光冰冷的照耀下,去感受色彩、線條、空間共同協作制造的感知與意義。
有時這種關系直指自然,一如《阿特拉斯》。“這幾年人的狀態都很疲憊。”徐渠說。他疲憊的時候,喜歡在工作室附近的河邊發呆,他看到河灘上的大鵝卵石,石頭被流水沖刷得無比圓潤。偶然間,這讓徐渠聯想到了生命——他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在碳基生命這種單一的生命存在形式外,石頭是否也可以被看作另一種“生命”?跟人的關系又是什么?
徐渠個展“涌現”
2024.9.7-10.13 凱旋畫廊
徐渠《阿特拉斯》
石頭、鐵、石頭保護劑、植筋膠 尺寸可變 2024
徐渠《池塘》
墻紙、尺寸可變 2024
在創作《阿特拉斯》的過程中,相比鋼筋水泥等人造物,徐渠驚訝于一塊看似普通的石頭,所具有的超乎想象的堅硬。“我甚至感覺自己是在跟石頭較勁,它一副‘任你折騰,我很堅強’的態度。它如何在億萬年間自然的積淀與組合中誕生?我突然感覺這些普通的石頭,其實特別了不起。”
通過保留自然中讓人驚嘆的樸素魅力,彰顯它擁有的神秘力量,徐渠因此保留了鵝卵石未經加工的粗糲狀態。“就像我做雕塑一樣,可能在起稿階段,作品的生命力反而最旺盛的。”為《阿特拉斯》特殊布置的背景,營造出類似天井般深邃的空間氛圍,來還原并傳遞曾經觸動他的細微卻強烈的生命感知。
徐渠“中軸線迷宮”系列
布面丙烯 198×148cm/張 2023-2024
徐渠《大迷宮粉白紫黃》
布面丙烯 250×375cm 2024
另一方面,有時這種關系也意味著藝術家與藝術史、圖像和繪畫本身的權利關系與迷宮游戲。“迷宮”系列是藝術家最早開始,并延續至今的創作母題。2007年,徐渠在德國布倫瑞克造型藝術學院的畢業展上,用一堵封閉的展墻,一幅畫在墻后地面上的迷宮圖,以及鼓勵觀眾使用電鉆穿鑿墻壁的行為,共同構筑起他最初,也最為明確的創作線索。
這種思考延續到徐渠對世界運轉關系的強烈關心中,展現出某種殘酷的寓言性:影像作品《企鵝》里的焦灼態勢,發生在一個黑箱般閉塞的場景里,一位老年人類女性與一只“企鵝”角力,企鵝服裝被老婦人一層層剝落,如同蛻皮。
類似對動物的使用,劇烈的關系張力,也曾出現在他2014的作品《習慣II》中,一只烏龜與落在腹部,阻止翻身的腳相互搏斗;隔年的《斑馬》中,展示了一匹騾子被屠夫剝成一匹斑馬的現場。殘酷的寓言般的關系模型,和藝術家對權利關系作用模式所展現出的巨大興趣,在《企鵝》這件拍攝于2015年,剪輯完成于2024年的“新舊作”中,翻到了新的篇章。
徐渠《企鵝》
彩色單頻錄像 9’ 42’’ 2015-2024
徐渠對體系與結構的思考偏向總體性、抽象性,其好奇心的源頭,懷疑一切的特質,他自己總結大概是源于“不滿”。
徐渠身上強烈的好奇心,甚至引發了他對《藝術栗子》的提問:“我一直特別好奇如何把表皮的東西去掉,直指內核,尋找事物存在所依賴的關系。比如,我們為什么會坐下來,為展覽做一期探訪?或者說,這套體系,或稱之為一個系統,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行業分工?部分因素出現變化,對整體會發生怎樣的影響?有很多讓我好奇的問題,通過積累與研究會衍生出很多有趣的發現。”
以上問題,已然包含了這位藝術家最主要的創作興趣。徐渠高速運轉的大腦和旺盛的好奇心,促使他關心身邊與當下發生的一切。更有趣的地方在于,他身上這種“刨根問底”的精神,從哪里來?是天性使然,還是后天的鍛煉?
懷疑一切,尤其是藝術
2000年之后,徐渠度過了大學生活,那是國內全面接觸當代藝術的起步階段。“當時,老師和我們在同一個時間接觸當代藝術,閱讀《江蘇畫刊》,接觸差不多相同的文字和圖片資料。”無論師生,在新的視覺經驗的洗禮面前,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2004年,徐渠前往德國布倫瑞克造型藝術學院深造,跟隨約翰·阿姆雷德(John Armleder)攻讀自由藝術和實驗電影專業。在承襲激浪派精神內核的導師的影響下,徐渠刷新了他對媒介的認識,開始在創作中重新思考和實踐繪畫、影像、行為、裝置、雕塑等門類的既定分類觀念。另一方面,他在德國學習的4年,大概也是一段對當代藝術世界的祛魅之旅。
徐渠《大迷宮-奇點黃綠紅》
布面丙烯 250×375cm 2023-2024
徐渠《大迷宮粉藍紅》
布面丙烯 250×375cm 2023-2024
“導師對我的主要影響不是在作品上,而是訓練了我們如何跟藝術系統打交道。”旁觀和學習其他藝術家從想法到落地的整個流程,徐渠想象與思考自己如何創作,如何成為一個藝術家。邊走邊悟,他逐漸意識到“并不是每個成功藝術家都是好藝術家,也并不是每個被藝術史遺忘的創作者,都是糟糕的藝術家”。徐渠特別強調“懷疑所有的藝術,不要信奉”。
對被灌輸的既定價值祛魅的過程,用現在流行的調侃,是體認到了“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然而,這也只是第一個步驟,重要的是然后怎么做?
“‘草臺班子’這個比喻,本身就代表了大部分人最重要的生存動力,比如看到糟糕的創作,覺得自己應該比他做得更好。能使用這種調侃的人,證明至少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至于真的絕望。”徐渠對《藝術栗子》說。
藝術家徐渠
也許這就像展覽前言里的一句話:“如果說藝術本身就已經是對虛無的覺悟和對抗,那么一種試圖陳述精神性存在的藝術,則是藝術家為之努力的方向。”
接下來,徐渠在他努力的路上,依然腳步穩健。“我只是一直順著自己能接觸到的東西,在自己感興趣的方向上,用自己的方法,慢慢推進我的研究。有些可能要花費畢生精力,去處理不一定能解決的問題。但我相信一些東西,會通過日復一日地積累,最終慢慢地涌現出來。”
文字|羅雯
圖片|凱旋畫廊、徐渠、藝術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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