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銀芳

我每天都在接觸泥土，但很長一段時間對泥土的了解是膚淺的，更談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印象較深的是幼時常與小伙伴一起捏泥人、打泥仗的情景，在當時文化匱乏的農村，是這些游戲給我的童年帶來了歡樂。然而，自從參軍來到駐扎在黃河邊的部隊后，我卻從戰友黃春生身上發生的動人故事中萌生了刻骨銘心的泥土情懷。

春生的家在南方一個小山村，離長江不遠。他從小就是孤兒，因他是春天生的，村里一位老人為他取名為春生，希望他像春天播下的種子生機勃勃、茁壯成長。他的家鄉有一個習慣，村里人出遠門，家人都會為親人送一小袋泥土，說是遠離家鄉的親人把故鄉的泥土與他鄉的泥土揉合在一起，然后用它鄉的水泡一點喝了就不會水土不服，還有一層寓意就是愿遠離的親人平安健康，不忘故鄉。春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因而參軍時送他泥土袋的就有幾十家。他寡言少語，業余時間多是一人獨處沉思，翻著一袋又一袋的泥土。我和春生在一個班，平時關系較好，有一次便好奇的問他為何一有空就撥弄這些泥土袋。他說“這些不是一般的泥土，是我家鄉的爺爺奶奶、伯伯伯母、叔叔嬸嬸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我看到這些泥土就會想起他們對我的好，就會看到他們送我參軍時希望為家鄉爭光的目光，訓練時就會渾身有勁。”

接著他動情的講述了送每一袋泥土的父老鄉親對他關愛的故事：“這袋是李大伯送的，我在他們家不知吃了多少噸飯，每次有好吃的，李伯母就會把她家的小孩支開，讓我吃飽了他們家才開飯。這袋是孫叔送的，我從小到大穿的衣服鞋子多是孫嬸做的。這袋是高爺爺送的，爺爺讀了幾年私塾，一有空就給我講古代壯士保家衛國的故事，激勵我長大后要成為像壯士那樣的男子漢。”當春生拿出一袋黃白相間的泥土時，他的眼淚唰的流了下來，他說：“這是秦嬸送的，秦叔去世較早，家里只剩下秦嬸和一兒一女。有一年長江泛濫，我們村里發大水，我和幾位小朋友正在河邊玩耍，不小心我被洪水沖走，秦嬸的兒子看到后立即跳入水中，用盡全身力量把我推上河岸，自己卻被河水淹死了。從此，秦嬸便半瘋半醒，瘋起來時經常跑到河邊找她的兒子，叫她兒子的小名，清醒時就把我當做是她的兒子。全村送我參軍那天，秦嬸正處于清醒狀態，她把一袋泥土送我時說，這是嬸用老宅土墻上刮下來的白土粉和黃泥捏成的，可以充饑也可以治水土不服。春兒，你要平安健康的回來，你哥已經沒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有個三長兩短啊。”春生的敘述感動的我也掉下了眼淚，心想，這是多么善良而又充滿愛心的百姓，我也被帶入屬于自己的相戀鄉愁。

春生講的泥袋子的故事在全連傳開后，指導員決定以此為題材給全連官兵上一堂愛國愛家的政治課。全連集中后，指導員先讓春生講述一個又一個泥袋子的故事，戰友們聽了都感動得熱淚盈眶。看到這一場面，指導員也動情的說：“春生同志講的這些故事引起了大家強烈共鳴，這說明大家熱愛家鄉，熱愛父老鄉親。這種戀鄉戀親質樸的泥土情懷難得可貴，如果一個人連家鄉都不愛，怎么談得上愛國？連父老鄉親都不愛，怎么談得上愛天下百姓？但大家一定要記住，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保衛國家、保衛人民群眾是我們最神圣的職責。國是最大的家，家是最小的國。長江、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是祖國母親的象征，當春生同志把長江邊家鄉的泥土與黃河邊部隊駐地的泥土捏在一起時，你這塊泥土就不僅僅是鄉土，而是國土的濃縮。真正的泥土情懷是既眷戀鄉土，又熱愛國土，既思念父老鄉親，又心系天下百姓。對于指導員講的政治課，老兵們政治覺悟高，理解的更深，春生和我以及參軍不到一年的新兵們只是感到指導員講的很在理，但從情感上卻沒有切身的體會。直到連隊與當地老百姓開展擁軍愛民活動后，我們這些新兵才對指導員的話有了入腦入心的感受。

連隊搬遷要蓋新房，上級決定把我們全連分散安置在當地老百姓家里居住，在與老百姓相處的日子里，戰友們多半時間用于蓋新房，但也時常幫助老百姓干農活。老百姓把最好的土坑給我們住，有幾家還推遲了兒子的婚期，把新房讓給我們。那個年代，北方農民的生活都比較艱苦，但老百姓都把最好的飯菜分給戰友們吃。戰友們蓋房子一身泥一身汗，一天要換幾套衣服，最愁的就是洗衣服，可是這些沾滿泥水的衣服經常被房東搶去洗了。連隊雖然蓋的是簡易鋼架房，但總有一些技術活需要請教當地懂行的老百姓，鄉親們不僅手把手教我們，還經常組織勞力參與建房。在當地老百姓的大力支持下，全連官兵終于在夏季汛期前搬進新蓋的鋼架房。近半年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生活，戰友們被當地老百姓熱愛子弟兵的情懷所感動，加深了對指導員政治課的理解。戰友們剛住進新房不久就發生了特大洪災，為了不讓剛蓋好的新房被洪水損壞，當地老百姓自發組織壯勞力，帶上防洪工具與戰友們一起抵抗洪水的沖擊。連隊的房子保住了，鄉親們卻耽誤了最佳抗洪時間，許多民房被洪水沖垮。更意外的是村里有個十幾歲的男孩被洪水沖走了，春生和我以及其他幾個戰友奮不顧身沖進洪水救人，春生水性好，第一個沖到男孩身邊，眼看就要抓住男孩的手，又被洪水沖過來的幾根大木樁撞傷了，臉上直冒冷汗，嘴里大口的吐血，春生不顧傷痛，一手抱著木樁，一手拼盡全力劃著水向男孩游去。終于在下一個浪頭打來之前，春生抓住了男孩的手，我們幾個戰友也及時趕到，讓男孩和春生抓住木樁游上了岸。男孩得救了，但春生卻因內臟嚴重受損出血過多而昏迷不醒。搶救春生需要動手術，連隊離縣城有100多公里的路，上級擔心送春生到縣城搶救經不起一路顛簸，于是從縣城請來了醫生到連隊駐地給春生動手術。春生出血過多，需要足夠的血才能保證手術成功，且春生的血型特殊，需從大量人群中篩選才能找到匹配的血型。得知這一消息后，當地男女老少都自愿趕來獻血，最終從人群中選出了幾位為春生輸血。春生得救蘇醒后，鄉親們紛紛趕來探望，有的端來雞湯，有的捧來雞蛋面。被救下來的孩子的父親眼含熱淚，雙手向春生作揖說：“孩子，你怎么那么傻啊，如果我兒子沒救成，又搭上你一條命，我如何向部隊交代啊。你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解放軍幫我們抗洪救災，也是我們百姓的大恩人。”春生趕緊用雙手握著孩子父親的手說：“當年在老家我就是秦嬸的兒子從大水中救下來的，秦嬸兒子為救我被大水沖走了，我很幸運還活了下來。秦嬸的兒子在天之靈看到我救人肯定很欣慰，會覺得當年沒白救我，何況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是我們子弟兵的天職。鄉親們為了救我輸了那么多血，是鄉親們又給了我一次生命。要說感謝，應該是我要感謝鄉親們的救命之恩。”看到這一情景，我萬分感動后尋思到，在不同地點的長江、黃河邊，在不同的年代發生了兩次相似的洪水泛濫，兩次都有人不顧生命危險跳入洪水救人，這難道是偶然現象嗎？腦子里馬上否定了這一想法，堅定地認為這是中華兒女千百年來傳承的在他人面臨生命危險時總有人站出來舍身相救的強大基因所致。從春生當年被人所救到他這次奮勇救人，我感到春生完成了從普通百姓到革命軍人的華麗轉身。他的蛻變是家鄉父老的養育之恩、駐地老百姓熱愛子弟兵之情、部隊的政治教育促成的。春生的轉變是我們這些新兵轉變最典型的例子。戰友們轉業退伍后時常相互談起在部隊最難忘的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說，最忘不了的是與當地老百姓同甘共苦的那段日子，是軍民抗洪救災感天動地的場面，是指導員那堂生動的政治課。

春生雖然康復了，但身體卻留下了后遺癥，已不適應部隊高強度的訓練。當得知他過幾天就要退伍時，鄉親們也學著春生家鄉的做法，提前幾天拿著一袋泥土陸陸續續看望春生，并當場要求春生把他帶來的泥土與鄉親們帶的泥土重新混合在一起，然后各自分一半珍藏。說是一看到泥土就會想念春生，想念連隊的子弟兵，也是期盼春生不要忘記這里是他的第二故鄉。春生離開部隊的那天，鄉親們依依不舍的送了他幾里路，有的送雞蛋，有的送煎餅，有的送大棗。鄉親們再三叮囑春生要保重身體，不要干重活。被他救下的男孩特意向學校請假為他送行。快要上車前，春生說：“我到家要坐幾天的車，這些東西拎不動，鄉親們自己留著吃吧，大家的心意我領了”。當汽車緩緩開動時，鄉親們都滿臉淚水，揮手相送，被他救的男孩長跪不起，春生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全連官兵也流下了不舍的淚水。春生在當地老百姓眼里就是新時代最可愛的人，當地老百姓在春生眼里就是最可敬的親人。

春生因搶救男孩在部隊立了二等功，回到家鄉本可以在縣城工作，但他執意要回到生他養他的小山村。他回到村里第一件事就是看望秦嬸。鄉親們告訴他自春生參軍后秦嬸的瘋病就越來越嚴重，不久就去世了。病重的秦嬸偶爾清醒的時候反復喊著她兒子的小名和春生的名字。春生參軍后秦嬸反復交代女兒，如果春生來信問她的病情，就回信說一切如舊，不要讓春生因她的病情分心而影響了部隊上的事。春生聽后淚如泉涌，拉著秦嬸女兒跑到秦嬸的墳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并把當年秦嬸送給他的泥土掰開一半埋在秦嬸的墳前，以彌補秦嬸去世時未能送葬的遺憾。后來春生與秦嬸的女兒成了家，被選為村黨支部書記，帶領鄉親們艱苦奮斗，把過去的窮困村建成了遠近聞名、美麗富裕的新農村。家鄉富了，春生并沒有忘記助力第二故鄉。春生家鄉的泥土硒元素含量較高，他們村憑借打造富硒農產品改變了村里的落后面貌，春生帶著技術人員定期到當年連隊駐地，指導當地導入有機硒土壤調理劑改善土壤成份，種植附加值高的小麥、玉米，無償贈送含有富硒元素的飼料，幫助當地老百姓圈養能形成富硒農產品的家禽，然后由春生故鄉的公司統一收購，保證富硒農產品的銷路。春生家鄉的泥土與第二故鄉的泥土再次結合，形成了農村新的生產力，增加了第二故鄉百姓的收入，極大地提高了他們的生活水平。春生用這種模式還陸續幫助了許多貧困村脫貧致富。春生先后被評為優秀村黨支部書記、省勞模、農民企業家，被第二故鄉評為榮譽村民。

春生退伍后，沒過幾年，我也轉業到地方工作。春生回故鄉創業的事跡使我再一次提升了對泥土情懷的認識。我深深地感到，有真正泥土情懷的人，無論在哪里在哪個崗位，都會全方位、全過程、全身心地為國家強盛、人民幸福殫精竭慮。春生的事跡生動的詮釋了泥土情懷的真諦，他在部隊就一心一意與戰友們一道保衛祖國的安全，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他回到地方就用渾身的氣力與鄉親們一道建設美麗的家鄉，盡力幫助第二故鄉和一些貧困村擺脫貧困。

泥土情懷人人皆有，但不少人還是停留在表層的、不全面的感受上，尤其是未經歷練的年輕一代。我常常拿出春生退伍前送給我的揉和了長江、黃河兩地泥土的泥袋子教育后輩，讓他們從小就培養起泥土情懷。

泥土情懷是愛國愛百姓的赤子情懷；是羊羔跪乳報答祖國和百姓恩情的情懷；更是用大地母親和天下父母注入我們血脈的奉獻精神為國家和人民的事業鞠躬盡粹的情懷。當國人都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泥土情懷時，任何危難風險都抵擋不住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阻礙不了中國人民幸福美好愿望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