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互聯網輿論對外賣騎手的“重視”,在全世界都是獨一份的。忽而是“困在系統中”的悲情滿滿,忽而是“年入百萬”的勵志傳奇,忽而又成了“每月不到900塊”的心酸代表,乃至騎手的隊伍規模、收入水平竟成了觀察宏觀經濟的重要指標。
各路人馬拿著放大鏡研究“騎手“,不管是電影導演、高校學者,還是街邊路人、營銷號段,都能在這個話題中找到自己獨特的敘事角度。這兩天關于“745萬騎手收入800億”引發的全民幫外賣騎手算賬,就很有代表性。許多人動動計算器簡單做個除法,便得出“每人合計1萬多元”“人均每月不到900塊,年薪剛過萬”的唱衰語調,表示心酸!
且不論這個算數水平如何,光是引發的批判算法、批判平臺的“政治正確”言論,就再一次如蛆附骨般海量涌現。事實上,根據美團研究院自己公布的數據,近一半騎手接單天數不足30天。也就是說,這些算術愛好者首先就選錯了基數,犯了常識性錯誤。
而如果一個騎手全年跑單超過260天,日均接單時長在6小時以上,其收入在當地具有一定競爭力。美團公布的數據表明,以2024年6月為例,如果騎手在一線城市跑單,月收入可達7354元以上,如果在三線及以下城市,月收入可達5556元以上。今年1月,中國新就業形態研究中心發布的《2023中國藍領群體就業研究報告》也指出,2023年外賣員月均收入為6803元,超過藍領群體的平均值6043元,外賣員、月嫂、貨車司機等職業的收入水平位居藍領前列。
但數字常常抵不過情緒,頻上熱搜的“騎手敘事”,雜糅了底層悲情、勞資矛盾、經濟焦慮,依然成為中國互聯網輿論的獨特敘事。支撐“騎手敘事”的,是三套“算法”:送餐服務的平臺算法、社交媒體的流量算法和勞動力供需關系的市場算法。
三種算法一臺戲,騎手敘事一鍋粥。
被污名化的平臺算法
平臺算法是中國網民熟悉的“陌生人”。
2023年網上外賣用戶規模達到了5.45億人,占網民整體的49.9%。同平臺算法打交道、一日三餐都離不開算法的網民,真正了解過平臺算法的百無其一。但是,無知并不影響他們聲討“算法罪惡”的正義。
絕大部分的騎手敘事中,“平臺算法”都是頭號反派,是“資本萬惡”、“算法剝削”的罪惡工具。那么,一邊點著外賣,一邊罵算法的正義網友,又算什么呢?
二十塊錢點外賣,附贈一份聲討算法的免費正義。鍵盤俠總能贏兩回——花錢買回來的服務,和靠無知充值的自信。
只要你足夠無知,看啥都是惡意滿滿的陰謀。平臺算法就這樣被“無知之幕”包裝成了罪惡工具。
平臺算法哪有什么陰謀?按件計酬是人類最古老的報酬支付方式,又不是平臺經濟崛起后的新發明。流水線作業不是按件計酬嗎?平臺出現之前,零星分散的外賣業務不也是按件計酬的嗎?所有的按件計酬都需要精確計算勞動貢獻,底層邏輯別無二致。歸根結底平臺算法只是按件計酬的技術工具罷了。何至于“算法剝削”,一驚一乍?
平臺算法并沒有改變按件計酬的底層邏輯,而是在技術力加持下讓計算更便捷、更公開、公平了。每一單平臺收費多少、外賣員取酬多少,明明白白的。所有的計算自動完成,沒有“人情世故”的人工干預。收入即時計算按時給付,算法可不會拖欠薪資。
算法的確是機械的、冰冷的,無喜無悲不帶好惡的偏見,這不正是按件計酬的最好工具嗎?批評算法“沒人性”的,難道都是沒有被人事部門“手工KPI”毒打過的溫室花朵嗎?真正的“打工人”,可不會對職場的“人性”抱有溫情脈脈的圣母想象。
送餐服務這樣技術門檻不高的自由職業,需要的不是虛無縹緲的“人性之光”,而是“丁是丁卯是卯”的精確計算。這種有一單算一單的行業,不折不扣地做到多勞多得,才是對勞動價值的充分肯定和尊重。
對于勞動者而言,“人性化”不是道德高調的空頭支票,而是更多元化的自主選擇。便捷高效的平臺算法降低了從業的門檻,增加了勞動者自主選擇的空間。從業者可以選擇兼職賺零花,也可以全職干??梢再u力接單當“單王”,也可以選擇“摸魚”放空。
傳統的按件計酬可沒有給打工人自主安排工作量的選擇空間——進廠打螺絲的“臨時工”,別說白占工位摸魚,就是上廁所也得精確到秒。只要不帶偏見,不難發現平臺算法不僅比傳統流水線生產的計件報酬更公開公正,也更“人性化”。
當然,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平臺算法不是萬能的。平臺算法只是送餐服務的計酬工具,這種企業經營機制不能替代社會福利分配機制,更不能替代宏觀經濟和勞動供需關系的市場算法。
騎手的“苦情敘事”總是把騎手收入、平臺經濟紅利的矛頭指向平臺算法,完全搞錯了方向。
被遮蔽的市場算法
“算法剝削”的指責,是對騎手收入分配機制無知的想象。這些鍵盤俠的經濟觀念還停留在前工業化時代,想當然地認為平臺的盈利和幾百年前的手工工場那樣賺取勞動力的“剩余價值”。這是非?;闹嚨南胂?。
實際上,平臺企業的財務報表清晰地顯示,非但不是平臺賺了騎手的血汗錢,反而是平臺用“生態紅利”補貼騎手的勞動收入。
2023年,美團全年營收2747.45億,其中配送服務收入821.91億及傭金收入746.31億。美團有745萬騎手,不計任何其他成本,配送服務收入即“跑單費”收入全部平攤到騎手每個人頭上,人均年收入1.1萬元。同理,把從商家收取的傭金收入也平攤上去,人均1萬。反正,用戶給的跑單費和商家給的傭金加在一起,也只夠支付外賣騎手2.1萬元的年收入,月均僅1千多元。就這三瓜兩棗,得多大腦洞才能想象出平臺抽成騎手收入賺錢?真要靠騎手跑單收入抽分子,那平臺只能喝西北風?!八惴▌兿鳌保瑢嵲诨奶啤?/p>
真實的情況是,大型外賣平臺不僅不能從外賣員跑單費里“抽分子”,還得從廣告等其他線上業務中轉移一部分收入,用以補貼外賣騎手收入。
2023年51%的中國外賣騎手月收入處于7000—12000元區間。顯然,騎手收入主要來自平臺生態紅利的補貼。
平臺的生態紅利來自平臺經濟的規模效應、科技效應,增值了外賣員的勞動。在整個生態體系中,送餐服務是“燒錢”養著的成本支出項,而不是利潤來源。外賣配送服務的平臺經濟中,從來都沒有“騎手紅利”,只有補貼騎手的“配送成本”。
由此可見,對外賣騎手終端收入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按件計酬的平臺算法,而是宏觀經濟和勞動力市場供需關系的市場算法。
宏觀經濟好一點,平臺上的商家經營活躍、廣告投放多,可供分配外賣騎手的生態紅利蛋糕就大一點。勞動力市場需求旺盛,分流外賣騎手的隊伍,那么外賣騎手的人均收入就高一點。
反之,平臺商家的日子緊巴巴、廣告等線上業務收入減少、跑外賣的人員增加,平臺企業的日子不好過,外賣騎手的收入也堪憂。平臺和騎手之間的關系是同一生態體系中的合作共贏,而不是此消彼長的對立互害。
這幾年騎手收入下降,就是“市場算法”的結果。消費和就業兩頭堵的大環境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平臺經濟的生態紅利分配僧多粥少,就算把平臺算法改出花來,也改變不了“市場算法”對平臺和騎手造成的宏觀壓力。
把騎手收入問題歸咎于“平臺算法”的“道德家們”,是對“市場算法”選擇性失明。這種有意識的顧左右而言他,構成了“騎手敘事”的第三種算法——流量算法。靠渲染騎手職業的苦情賺流量,并不是真的關心騎手權益,而是挑動、激化社會矛盾,“吃人血饅頭”。
販賣情緒的流量算法
“騎手敘事”已經成為了互聯網輿論的常駐熱點,“流量不夠,騎手來湊”已經到了怪異荒誕的程度。編造騎手“苦情敘事”,特別符合國人聽祥林嫂哭訴的重口味,
今年4月份,江蘇省泰州警方破獲一起冒充外賣騎手虛假擺拍引流案件。作案者沒有跑過一天外賣,卻天天曬“外賣員真實工資收入”,千篇一律的六七十和各種奇葩扣款。作案者賺到了流量和打賞,卻給當地外賣平臺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無獨有偶,近日一名外賣小哥自拍在大雨中崩潰大哭的視頻引發公眾關注。視頻畫面字幕中寫著“三單全白跑,還摔了兩跤”“外賣小哥大雨中連接3個訂單,第一單顧客說沒做好防護,雨水打濕了,雖然那只是一箱礦泉水。第二單地址不詳……第三單騎車摔倒……等紅綠燈時情緒瞬間‘繃不住’在路邊崩潰大哭”。
雖然有一些評論看出了貓膩,指出了“哪有那么巧,肯定有劇本”,但是更多的還是出于同情的點贊轉發。結果,該短視頻播放量超過千萬,登上社交媒體熱搜。然而,這也是一條擺拍的假視頻。經公安機構查證,拍攝該視頻的張某擺拍造假的目的是為了通過帶貨變現。最終張某被公安機關處以行政處罰。這是真要“崩潰大哭”了,但不是騎手的苦情,而是騙子的報應。
這類爆款視頻還有很多,短視頻行業“小劇本”的想象力都用在了“騎手賣慘”上。諸如“女騎手深夜被盜車后大哭”的鬧劇,以一窩騙子被警方處理告終?!?211畢業男子被裁員后瞞著妻子送外賣#”上熱搜,其實是盜用身份的炒作。
“騎手賣慘”的苦情敘事,已經成為公開的、成規模的灰色流量生意。
劇本被批量制造,在網店里公開售賣,業績不俗。媒體記者調查發現:“外賣小哥被投訴”“叫外賣不讓打電話”“送外賣電梯壞了”……在相關網店里,38元就可買到兩萬多個短視頻劇本,這些與外賣騎手相關的劇本也在其中。網店上還服務周到地提供外賣工裝,號稱“保真”。
顯然,擺拍的“苦情”不是同情,批量制造的“賣慘”劇本不是真慘而是“賣”。被這些流量生意傷害最深的,正是外賣騎手群體。
自食其力、靠勞動吃飯的正當職業被刻意地貼上了“底層標簽”后,就成了社會情緒宣泄的獵奇狂歡。聞者無意,說者有心。圍觀外賣騎手、編造騎手敘事,已經成了一種病態的輿論病。這是利用大眾同情底層的樸素感情,炮制了一場對普通勞動者的集體羞辱。有外賣小哥在視頻中抱怨道“我跑外賣賺的又不比村里的少,怎么就成了弱勢群體,害我娶不上老婆”。
這個老實孩子不可能理解,中國社會高舉“勞工神圣”的旗幟,卻是用來包根深蒂固的體力勞動歧視。哪怕月入7000-12000的中位收入水平,高于唱唱跳跳擦擦邊的小主播,也高于寫字樓里的小白領,卻洗不掉身上的“底層標簽”。一個靠勞動賺錢的體面職業,被流量炒作成了灰頭土臉的“失敗者”、“弱者”??嗲楹唾u慘不是同情和關心,而是侮辱和損害。
這些“假騎手”的小劇本大行其道,是流量算法的最優解。騎手被剝削的底層受害者和平臺企業加害者的身份標簽,完美符合國人的經濟想象。因此,刻意制造騎手的“苦情敘事”,已經從短視頻的“草根領域”向學者專家的專業領域蔓延,制造了“算法剝削”“逆向改進算法”之類的“金句”。專業性擋不住流量算法的誘惑,守不住理性的底線,屠龍勇士變成了惡龍。
上下呼應之下,騎手成了“完美受害者”,平臺企業也就成了黃世仁、周扒皮的平替。編好了故事,分配好了角色分配,生意就更好做了。制造話題、挑動矛盾、販賣情緒,的確是完美的流量生意。
“外賣騎手”的敘事之爭,成了三種算法恩怨情仇的大戲——平臺算法創造就業、釋放經濟紅利,卻遭到了流量算法的狙擊。流量算法從污名化平臺經濟中賺得滿坑滿谷,全然無視市場算法發出的報警……
很大程度上,這臺“大戲”可以視為中國社會的縮影。之所以流量生意的騙子能無往不利,不是騙子太高明,而是我們的經濟觀念太陳舊。敵視商業、漠視市場規律的陳舊觀念依然主導著我們的社會。道德空談和烏托邦空想扭曲了現實,已經影響了中國社會整體的經濟決策。只要錯誤的觀念還在制造中國經濟的出血點,源源不斷地向流量生意輸送賣血錢,我們就會為此付出沉重代價。
經濟痛感之下,狂熱的情緒終于有了冷靜下來的跡象。為平臺算法正名,高度警惕流量算法的危害,才能改善市場算法的結果。唯有如此,中國平臺經濟的發展才有未來。千萬外賣騎手和數不盡的普通人,才能重獲到經濟發展釋放的紅利。
關胖再出發,敬請新老朋友們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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