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生自幼聰穎,五歲習字,七歲吟詩作對。段父以之為異,認定其子將來非將即相,便將段生鎖入書房,讓他每日專心伏案讀書。
有幾次,段生翻窗而出,偷偷跑出去玩耍。段父察覺后,便是一頓笞罰。久而久之,段生便打消了玩耍的念頭,一心只是攻讀經史。
一夜,段生正在燈前苦讀,房門忽被推開,一女孩急匆匆地邁進門來。
段生見狀驚異。女孩連忙悄聲說道:“別出聲,要是讓別人知道,就麻煩了。”
除了送茶飯的仆人,段生還未見過外人。他壓低聲音,小聲問道:“你是何人?”
“奴家名叫燭紅,家在城內,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來玩耍。”
“城里那么大,你為何單單跑來我家?”段生問道。
燭紅笑道:“因全城入夜,僅公子家的書房還亮著光呀。”
從那日之后,每隔三五日,燭紅夜里便溜進段家書房,在書架上找些舊書來讀。段生也不理她,只是自讀自學。
一日,段生讀書疲憊,見燭紅又在讀書,不禁問道:“別人玩耍,都去城郊放紙鳶、蹴鞠,你卻為何偏偏喜歡讀書?”
燭紅答道:“奴家家境貧寒,不曾讀書,因求卷若渴,才會來公子處借書以觀。”
“你一個女子,書讀得再好又有何用,也不能考取功名。”
燭紅合上書本,沉吟片刻,問段生道:“這幾月來,我只是深夜造訪,你難道就不疑惑?”
段生聞言笑道:“我看你并非常人,來去竟毫無聲息,定是狐仙之流。可我見你只是讀書,并無他意,也就放下心來。我在這房里一人苦讀,甚是寂寞,才留你在這兒,多少算是一點慰藉。”
“公子倒是蠻可憐的。”燭紅眉頭舒展,說道,“誠如公子所言,奴家并非凡人,卻也不是狐仙。奴家本是地府陰陽路旁的一支蠟燭,孤魂惡鬼行往鬼門關,全憑奴家照明。一日奴家思量,自己這支紅燭,照的卻凈是些牛頭馬面,覺得心有不甘。奴家便趁閻王不備,偷偷溜到人間,不想誤打誤撞來到了這里。如今能與公子相見,全是緣分使然。”
二
時光荏苒,數載已過。一日,燭紅在書案上見到幾篇新墨文章,問段生:“這文章是你所寫?”
段生得意道:“正是。待明年開春,我便要去參加鄉試。”
“鄉試時寫出這般文章,必能考中舉人。”
燭紅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皓齒明眸、面若桃花。段生望著她,心頭不禁涌出一陣傷悲。
燭紅覺察出了異樣,連忙問道:“公子可有什么煩心之事?”
段生搖頭,臉頰滑下兩行清淚。
“如今我已成人,不出幾年,便要娶妻生子、自立成家。如此一來,我便與你殊途,怎樣是好?”
燭紅見狀,趕忙俯身,輕撫段生肩背,安慰道:“照常理,你我定是有緣無分。但凡事皆有變通,若公子明年考上舉人,我便去求閻王,將我放出冥界,變為凡人。”
段生驚詫不已,問道:“此話當真?”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至此之后,段生效仿古人懸梁刺股,鮮有睡眠。燭紅怕驚擾段生讀書,再沒踏入段家。
轉眼間人間八月,已到了鄉試之時。臨行前夜,燭紅出現在段家書房,神色憔悴。
段生見到燭紅,喜出望外。燭紅卻不言語,只是看著段生微笑,末了叮囑道:“無論考中與否,只管盡早回來。”
考場中,段生文思泉涌,筆走游龍,目視答卷眸中灼灼,自覺定當脫穎而出。怎奈發榜時,段生卻不見自己的名字。
段生霎時間心灰意冷,于河邊久久徘徊,甚至想投河自盡,了斷余生。一念之間,他又想起燭紅的囑托,便打點行李,連夜趕回老家。
夜里,段生在書房苦苦等候,卻始終不見燭紅的身影。
第二天,管家尋到倚墻而眠的段生,連忙將他搖醒,說道:“少爺醒醒,有人托我給少爺送信。”
段生兩眼迷離,含混問道:“信?什么信?”
“是街尾燭店老板娘給公子的。昨夜公子回來已是丑時,我便沒敢打擾,今天才給公子送來。”
段生不記得街尾有燭店,他展開信,幾個娟秀小字映入眼簾:“段君,請至店中敘舊。”
段生見字,欣喜若狂,在街上奪路狂奔。兩旁路人見狀紛紛側目,小聲議論,說段家公子恐怕因為落榜,一下子瘋掉了。
來到店里,段生見到燭紅,喜笑顏開。她正將捆捆蠟燭擺上貨架,身上衣裳已改,貌美如昔。
段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段生問道:“你昨日為何不來見我?”
燭紅聞言,莞爾一笑。
“奴家只是凡人,怎能穿墻與你會面?”
三
段家二老本不贊同段生與燭紅成親,但見燭紅溫良賢惠,又有一筆可觀的嫁妝,才勉強答應下來。
在段家,燭紅不受長輩妯娌待見,卻深得小孩子喜歡。燭紅也不計較,白日經營燭店,夜里陪段生讀書,一切皆如舊日。
幾年后,段生數次進城趕考,次次自覺妙筆生花,卻每每名落孫山。時間一長,段生也心灰意冷,每日只是與燭紅品讀詩詞文賦。
后來,段生編纂一部古書。每遇到來歷不明的注釋,燭紅總能脫口而出,一語點破出處。兩人便以此為戲,若是說不出注釋,便按約自罰茶水。一番較量后,無論輸贏,總把多余的茶水傾覆在地,誰也喝不到口。二人對視,開懷而笑。
那段日子,二人形影不離,宛若一對神仙眷侶。
某年,巡撫例行巡視至聊城,其女隨行。巡撫之女于城中街頭偶遇段生,一見鐘情。
巡撫拗不過女兒,只得去段府拜訪。
在段宅中,巡撫見過段生,觀其人,覺得儀表堂堂;讀其文,更是拍案叫好;與之言,方知未中舉人。
巡撫問段生:“你可知自己為何落榜?”
段生答曰不知。
巡撫許諾,段生若答應入贅,必將為其上下打點,開辟仕途。
段家上下無不贊同這樁婚事,二老更是極力相勸,甚至以死相逼。可段生都一口回絕,寧死不從,全家便怨恨起本就來路不明的燭紅來。
段生擔憂燭紅,勸其回燭店暫避幾日。燭紅笑道:“詩曰:‘君若如磐石,妾當作蒲草。野風再烈,又能奈蒲草何?”
段生與家人針鋒相對,互不退讓。巡撫已在聊城停留好些時日,歸期將至,一再催促段家。二老心急如焚,對巡撫說其子冥頑不化,望官人少安毋躁,再寬限些時日。
巡撫道:“男女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老只需準備一封休書,蓋上章印,交付官府便好。”
段家二老恍然大悟,立即草擬一份休狀,痛斥燭紅叛離孝道。簽字畫押后,便火速送至官府。不出幾日,段生便接到一紙判狀。
段生撕毀判狀,正準備去官府喊冤,卻被燭紅攔下。
燭紅苦笑道:“你若不從,只會挨受杖刑,發配邊疆,飽受流離之苦。燭紅斷不想看相公為我受苦。”
說罷,燭紅拿來筆墨。段生見狀愕然,問燭紅要作何用。
燭紅微笑說:“離別之書。”
段生不覺墜下淚來,燭紅為他拭去淚水,安慰道:“相公之情意,燭紅了然于心。妾身本是陰間之物,理應于腐水濁煙間了此余生。相公不嫌妾身污穢,愿與我同修琴瑟之好,實乃妾身三生之幸。相公莫要悲傷,來日衣錦還鄉,記得回燭店看看就好。”
雞鳴破曉,燭紅猛地抱住段生,哭道:“郎君,保重。”
見燭紅離去,二老喜出望外,匆忙置辦起婚事。
不出三日,婚事已準備妥當,府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全家老少一片歡聲,唯有段生坐在角落,自斟自飲,酩酊大醉。
第二日一早,段生被一陣敲門聲吵醒,幾個孩子在門外大喊道:“段哥哥,燭紅姐姐出事了,快去看看啊!”
段生聞言,沖到街上。路人見了匆匆躲到一旁,避之不及。
段生來到街尾,推開燭店前的眾人沖進堂中。見到眼前景象,段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店里的紅燭一夜間融成了灰淚,鮮紅的蠟油沾滿貨架,覆滿石磚,封住了燭紅的衣衫和一紙別書。段生喊著燭紅的名字,回音繞梁,久久無人回應。
門外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可沒人敢踏進半步。有好事者擠不到人前,就大聲問旁人:“我昨夜聽見有人哭號,你們誰告訴我,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至此以后,再無人見過段生。有人說段生投河自盡,有人說他遁入空門,落發為僧。
段生離去后,聊城之內紅燭起了異樣,一經點燃,片刻即化。人們都說,這城中所有蠟炬,都是燭紅眼淚凝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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