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像阿姨一樣,不負責任地選擇愛情。”當愛情這兩個字脫口而出時,蘇敏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虛焦,“不,不是愛情,”她糾正自己,“是婚姻。”
越界
昭通,云南省下轄地級市,地處云、貴、川三結合部的烏蒙山區腹地,坐落在四川盆地向云貴高原抬升的過渡地帶。
蘇敏要從與之北側緊鄰的四川宜賓市出發,順著金沙江行駛,才能抵達。并未受昨夜酒精的影響,一早就起來的蘇敏看了一眼導航,語音提示告訴她,她們之間相距 275 公里,駕車走國道,需要 7個小時 25 分鐘。
這個小城,是內地通往南亞、東南亞和云南通往內地的雙向大走廊,也是蘇敏奔向云南的必經門戶。
“金沙江的水,和瀾滄江好像,都是青色的。”隨著眼前天色越發明朗,蘇敏離開四川境內,駛入云南地界。
這兩條并流而不交匯的江水,一同發源于青藏高原,它們像一母同胞的兄妹,出于同處,各自成長,最終去向不一。
就像蘇敏和自己的兄弟們。
當年在昌都,蘇敏和兄弟們的日子,也并非全然是苦難。援藏104的父親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和工資,家里的吃食并未太過緊缺。
弟弟們雖有些頑皮,可還能聽蘇敏的管教。不過,這也僅限于童年。而后,大家是如何走散的,蘇敏也說不上來。
“你說,這是不是我的婚姻,是不是我丈夫造成的?”蘇敏問一直跟著她的琳琳。
“可能是,也可能不全是。”
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但蘇敏心里明白,造成他們今天漸行漸遠的,是金錢、時間、家庭……
“至少我走了,他們還在原地。”蘇敏現在能支配的,也只能是自己。
“終于見到了太陽,已經幾天沒感受到陽光了。”小車駛上一個山頂后,沒有任何遮擋的陽光沖天而下,蘇敏仰起頭像是在迎接,似乎是在用熱量復原心情。
看沿途的景色不錯,蘇敏決定多待一會。她把車開到了一個景區門口。剛下車,蘇敏就遇到了一群年齡相近的人。幾個出來旅行的中年男女看見舉著 GoPro 錄像的蘇敏,很是好奇。
“記錄旅程,真的是想分享給更多的同道中人。”蘇敏口中的同道中人,是指和她有相同人生經歷,經受過壓迫、苦難人生的女性。
“如果不曾與她們相識、交談,我會多么遺憾。”
幾番交談下來,其中一個和蘇敏年紀相仿的大哥,邀請蘇敏做他們團隊的隊長。
“我們正好組成一個 7 人團隊,你帶著我們,我們聽你安排。”
“不行不行,我能力差勁,還是大哥你來領導我們。”對于大哥的熱情,蘇敏受寵若驚。
最終,蘇敏沒有經受住大哥的再三邀請,成了他們的隊長。蘇敏很高興,第一次到這個景點的她,搖身一變做了職業的向導。
看見云海,蘇敏說:“穿云而過,洗了肺腑。”
踏上玻璃棧道,蘇敏說:“飛機上也看不到這樣美麗的景色。”
站在山巖的缺口處,蘇敏說:“蹦極有點懸,可以玩跳傘。”
蘇敏像是早已熟知于心的導游,拿出自己全部的熱情和僅有的語言詞匯,做著一份重要的工作。一時間,蘇敏找到了一種存在感,出門在外后,這樣的感覺日益加深。她終于為自己的生活擠出了一條路。就像蘇敏到現在都相信,“你在生命中走過的每一條路,最終都會帶你走向注定的歸宿。”
團隊成員和自己及丈夫老杜年紀相仿,活得隨心所欲,蘇敏看著他們,心里突然產生一絲對丈夫的憐憫。
這種憐憫暫時壓住了蘇敏對他的恨。她想著自己還能跑出來,至少現在是自由自在的。丈夫的身體狀況,似乎已經不允許他瞎折騰了。
前兩周女兒來電話,說爸爸去住院了。可夫妻倆誰也沒有給誰打電話。
“可能他自己會照顧自己,可能女兒也會照顧他。”
“只是我不想再去照顧他。”蘇敏避開那幾個新伙伴,和琳琳說道。
在山上玩了一天,車回到了昭通的營地。蘇敏決定休整一天,洗衣服、擦車、整理后備箱、充電……她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這是蘇敏自駕游后才有的事情。在這之前,這些都與她無關。她的世界里,只有煮飯、洗衣、帶娃、照顧一家人。
30 多年的婚姻熬了過去,蘇敏始終沒有下決心離婚。起初,她強調的原因是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結婚時不至于被婆家瞧不起。到最后,她又說,那只是能拿得上臺面的、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
實際上,無論什么理由,蘇敏都不能說服自己。現實里的考量太多,“離婚”這兩個字,不只是簡單的兩個字。她不敢想象,離婚后的自己會如何生活。女兒怎么辦?房子怎么辦?面子怎么辦?
在這個家里,她幾乎“一無所有”,只能沉默著。
而沉默的代價,是蘇敏在 2018 年患上了抑郁癥。有些飄忽的三個字,似乎不配出現在 20 世紀 60 年代生人的世界里,以至于當蘇敏發現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抑郁癥已經到了重度。她不時出現的大哭大鬧、心慌、汗流不止,讓女兒驚覺,這才去了醫院被定性。幾十年的隱忍,終于分崩離析,人就沉了下去。
“突然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老公以前像是陌生人,現在不是像,真的就是陌生人,心里的那股勁兒,再也扭不回來了。”
“想過一了百了,可又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看著女兒、外孫們,又不想死。”
她一邊洗衣服一邊和琳琳閑聊。蘇敏知道,很多人對她的世界充滿了好奇,隨即變成了打探。她不太在乎這些細節,從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怕撕開過往。只是現在的她,說著這些,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趁著這個間隙,蘇敏從后備箱里拿出一個正方形的小包,小包和公文包有些像,不過袋子里裝的是一塊折疊的太陽能板。
“昨晚用了電,今天車子不能移動,沒辦法在行駛途中充電,只能用太陽能。”
“還好,云南的太陽不錯。要是像在四川那一周一樣,簡直沒辦法。”
“這也是運氣吧。”蘇敏很擅長在這些環境中找尋到一種新的支點,來撫慰自己。
這個打開后剛好夠平鋪在引擎蓋上的太陽能板,可以帶來新的能量。就像蘇敏,逃離出來,也就好了。
“先煮飯,今天吃辣椒炒臘肉。”臘肉是成都的同學給的,辣椒是她的后備箱里永遠都會存在的食材,和雞蛋的存在一樣尋常。
在那個家里,蘇敏幾乎不買辣椒,除了給女兒做辣椒醬之外。丈夫老杜不能吃辣,所以蘇敏炒菜也不用辣椒。
“辣椒醬自己想吃,就往碗里放,可以不用顧及他。”出門之前,蘇敏還在家為女兒女婿做了好幾罐,備著。
“大家都愛吃,為了遷就一個人,所有人就得憋屈著。”
食物的補給,讓蘇敏獲得了極大的滿足。100 瓦的太陽能充電板,雖說不快,5 個小時也能充滿那 1200 瓦的電箱。
“所有的事情,你解決不了,時間會替你解決的。”蘇敏吃完飯,準備把后座好好收拾一番,騰出一些空間,這樣在趕路的午間,自己可以有地方休息片刻。
她戴著一頂新的黑色鴨舌帽,發型從盤發變成了馬尾,嬌小的身子裹著一件衛衣,在陽光下,像個小姑娘。
“這是我前半輩子買過最貴的帽子。”蘇敏在說到“最貴”兩個字時,特意加重聲調,臉上泛起了些微紅光。
蘇敏這頂黑色的帽子,是她在成都買的。同學說,出來自駕游,太陽太大、太惡毒,買頂好的帽子,怎么都是好的。
蘇敏特意去逛了商場,在一家專賣店里一眼就相中了那頂帽子,拿起后就再沒放下。一個出門到現在,連酒店都舍不得住的人,第一次為自己而“破費”。
而現在,蘇敏依然沒想過要離婚。就算一夜之間,擁有幾百萬的財富,甚至給她可以再次選擇婚姻的機會,她都不想再折騰了。
“這樣挺好的,至少心無所謂了。”
在云南昭通的古城里,蘇敏要繼續往前走,而琳琳要結束陪伴回到自己的城市。告別時,蘇敏告誡她,對待感情要慎重。
“不要像阿姨一樣,不負責任地選擇愛情。”當愛情這兩個字脫口而出時,蘇敏愣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虛焦,“不,不是愛情,”她糾正自己,“是婚姻。”
意外
再次恢復一個人的蘇敏,繼續出發往昆明趕。370 多公里的距離,蘇敏打算分兩天走。一則是不用太勞累,二則是路況實在不算太好。
從下午 4 點多開始,蘇敏就拿著手機一直搜索營地,直到傍晚7 點多才用 App 尋到一個叫生態營地的地方。
這是一個專業做“自駕旅行營地找尋”的 App,是蘇敏出來后一個房車驢友告訴她的。她把它當作是一個提供補給的備選。
順著導航的指示,蘇敏的小 Polo 一直往山里開,景色隨著日落,變得有些荒涼起來。路旁的參天大樹刷著白色的防蟲漆,在暮色下,有些突兀。蘇敏此刻不知道,這些捅破天際的樹,還有一個特別的名字——黑心樹。偶爾見幾處老房子撂在路旁,屋頂近乎塌陷,露出木頭房梁,板壁受日曬雨淋變成了深紅色。路旁沒有行人,山道上十分鐘也看不見一輛車。
“怎么連一輛車都沒有,在露營地過夜,怎么也該碰上幾輛房車吧。”蘇敏小聲嘀咕著,“不過導航說是生態基地,在深山里也沒錯。”蘇敏從產生疑惑到否定疑惑,只用了不到十秒鐘。
51 公里的山路,就在蘇敏的疑惑和自我否定中,走了整整 1 個多小時。在疑惑的時間不斷拉長的間隙里,蘇敏聽到了導航的播報:“您的目的地已經到達,目的地在您的右側。”
扭頭順泛著微光的車窗向外探了探頭,蘇敏傻眼了。右側什么都沒有,定神一瞅,地上只有大大小小的幾個水坑,在遠光燈下有些閃爍,像波光粼粼的平湖。
又朝左望了望,馬路不遠處確實有兩間屋子。蘇敏心想,跑了一個多小時,到都到了,還是得去看看。她趕緊把車舵挪到 P 擋,拉起手剎后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蘇敏走上前,看見兩間屋子都沒鎖門,一間屋亮著燈,一間屋黑著。她走進那間亮著燈的屋子,空空蕩蕩的一片,屋中間放著一張矮桌,幾個凳子無序地圍著矮桌放著,桌子在日光燈的直射下,格外刺眼。奇怪的是,這道從屋頂透下的光柱里,沒有一點灰塵浮動,矮桌也顯得一塵不染。
“沒有一點灰,還亮著燈,可是沒有人。”蘇敏打了一個激靈。
不僅沒有人,蘇敏甚至連一聲狗叫都沒有聽到。
“這地兒不能留,得趕緊走。”像是洞悉了天大的秘密般,蘇敏醒過神來。
她下車太急,以至于手機還在車上的支架上立著。不過此刻的蘇敏,突然有了偵察兵似的警覺。她并未轉過身去,只是用眼睛斜瞅著車的方向,一步一步倒著走,退出了屋子,退到了車跟前。
回頭、鉆進車、鎖門,一氣呵成,甚至可以理解為不敢大口出氣。再次確認鎖好車門的蘇敏,趕緊取下手機,卻發現手機早已沒有信號。
信號其實在進山的途中就已丟失,只是蘇敏未發覺,她導航的時候手機衛星定位被覆蓋住了,一直沒有退出導航的她,這才得以“順利”地來到此地。
“怎么辦,怎么辦……”心已經懸到嗓子眼的蘇敏,手開始抖動起來,手機一滑,掉進了座位縫里。
“不管那么多了,倒回去走。”并沒有著急去掏手機,蘇敏一腳油門把車掉了個頭,車燈在幾秒的時間里劃出了一道道彎曲的光圈,隨即湮沒在黑暗里。
“太可怕了,沒人不可怕,亮著燈沒人才可怕。”蘇敏后來回憶道,“那個時候大氣都不敢喘,生怕突然冒出個啥東西。”
在徹底的黑暗中不知道穿梭了多久,蘇敏終于看見幾盞燈火。確定是居家住戶后,她趕緊走過去找信號,確認自己身在何處。
很遺憾的是,蘇敏并沒有搜索到信號。“有沒有 WiFi ?”蘇敏說出這句話后就后悔了。屋里只有兩個老人,他們看著這個半夜叨擾的不速之客,有些惶恐。
“怎么去昆明?”蘇敏顧不得那么多,問了一句她確信對方可以聽懂的話。
這次對方是聽明白了,站起來朝外指了指路,說了句:往前開,20 分鐘就能到鎮上,從那里走可以去昆明。
就這樣,晚上 10 點多,她終于把車開到了一個鎮上,看見馬路旁亮起燈火,這才安下心來。
“去昆明得走高速吧?”蘇敏把車停在了一棟二層小樓外,詢問坐在小賣部里的一個小哥。
“得走高速,路不好,天還黑,高速也快。”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同屋子的人也附和道。
蘇敏連忙道謝,拿出已經有了信號的手機,沒有絲毫猶豫,直接開上高速,奔昆明而去。
因為時間太晚,蘇敏最后選擇在離昆明 20 公里處的一個服務區過夜。她還有一點后怕,在山上的遭遇,著實把她嚇住了。
而這也是從出門到現在,蘇敏第一次感到落單的恐懼。
-End-
本文節選自|《年過五十,我決定”離家出走“》
口述|蘇敏
執筆|卓夕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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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鹿|本期編輯: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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