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有塵埃書有蠹
黎荔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出版的《全唐詩》,共計49403首詩,1055則句,涉及唐代詩人2576位。其中,涉及昆蟲的詩共有3250首,提及“蠹”的詩作就有110首,出自49位詩人之手。其中包括一些著名的詩人,如駱賓王、李白、杜甫、李賀、李商隱、白居易等等。“蠹”這個為我們所忽略的小蟲,為什么在唐詩中有這么高的出鏡率呢?
“蠹”最常見的釋義即指“蛀蝕器物的蟲子”,從昆蟲分類學角度,通常是指鉆蛀性甲蟲,如天牛、象鼻蟲、粉蠹、竊蠹、小蠹類的幼蟲。古人在詩作中提及的“蠹蟲”,更可能是鞘翅目的小蠹科,人們一般稱其為蛀蟲,或木蠹蟲,也有可能是指長蠹科、吉丁蟲科及天牛科。它們更傾向于危害家具、衣服及書籍,在書架、衣柜及房屋木質建材中常見,是一種不怎么受歡迎的小昆蟲,是許多人的心頭大患。
從簡帛起,竹簡文獻就深受蠹蟲之苦,到了紙張書籍出現后,問題更加嚴重。因此,古人在文獻載體的制作過程中,除了要注意載體耐久性外,還采用多種方法來避免文獻遭受蠹蟲的侵害。比如在敦煌石窟中出土的佛經,大量是唐人寫的,且完整無損,其中原因之一就多數是用黃紙書寫。黃紙是用黃色藥物處理過,以防蟲蛀,也是用黃檗處理過的紙。黃檗樹是一種蕓香科的落葉喬木,可以入藥,也可以用于染色。將黃檗第二層樹皮進行熬煮,只要把紙浸入液體之中,便能染成黃色。唐代稱正式的職田﹑公廨田簿籍為黃籍,臨時的則稱為白薄,黃籍以黃紙書寫,白薄以白紙書寫,因為是臨時檔案,所以用紙不甚講究。可見黃紙這種避蠹紙成本很高,古人往往不會把每一頁書都染黃,畢竟黃檗這種染料太過昂貴了。
此外,書籍還要裝訂。最初黃冊是用糨糊,每一頁的右側刷一條漿子,逐頁壓實,形成一冊。古代官府的糨糊多用魚鰾或樹膠熬制,可民間嫌麻煩,大多是用米、麥、菱藕磨碎成粉,加酸酒進去加熱而成。這種淀粉質地的糨糊,加固效果還行,但特別容易招蟲子。紙張的天敵蠹魚最喜歡吃糖類及淀粉等碳水化合物,看到這盤大餐端上來,焉有不分而食之的道理?所以后來,書籍的裝訂方式改成線裝,即在紙上鉆孔,用細棉線穿扎起來。如果一定要用糨糊,就必須摻入明礬、花椒末等物,以防蟲蠹。但古代的窮書生手上得到的書籍冊頁,不可能是珍貴的精裝書,如果沒有很好的避蠹防蛀手段的話,估計不出多少年,好端端的一本書冊便會生出蠹蟲,蛀蝕腐爛,字跡模糊,難以辨認。如李中的《贈海上書記張濟員外》所寫“劍有塵埃書有蠹,昔年心事共誰論”,白居易《傷唐衢》詩其二有句云:“今日開篋看,蠹魚損文字。”都點出蠹魚吃書習性,篋中的書冊久不拿出來翻看,便會生蠹。嚴重一點的話,但經一揭,紛紛而碎,紙張如粉,灰末成堆。作為愛書如命的讀書人,睹此景莫不心如死灰。
詩人李賀曾寫下《秋來》:“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詩人在卒前整理自己的詩稿,疑其不能傳世,有感而作。秋夜中,面對衰燈,耳聽寒蟲苦吟,詩人感慨萬端,千載之下,我們仿佛聽到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自己寫下的這些嘔心嚦血的詩篇,又有誰來賞識而不致讓蠹蟲白白地蛀蝕成粉末呢?”文章不見用于當世,書生只能潦倒在悲哀之中,望秋而哭。那么,詩文又如何能寄托生命,以致永恒呢?看著那些用心血凝結而成的書簡,漸漸被歲月的塵埃掩埋,又漸漸被塵埃中的蠹魚蠶食,豈不令人痛心疾首?窗外雨滴冷颼颼,像有古詩人的靈魂來慰吊。《秋來》一詩的最后兩句,可謂陰森料峭、詭譎凄異:“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文章是讀書人安身立命之本,但它既無法排遣現實的寂寞,更無法承諾那個令人魂牽夢繞的永恒,只能給這脆弱的生命帶來挫折。那些被拋擲在歷史塵埃中的斷簡殘卷,又證實了某種脆弱的無根性存在,那么,一介書生將向何處寄托自己的悲傷呢?
李賀表面上是說詩人鮑照,實際上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志士才人懷才不遇,這正是千古同恨之事。為什么他吊懷的是鮑照,《蒿里行》為古時喪歌,鮑照《代蒿里行》,代為死者之言,故唱《蒿里》者,即鬼唱也。秋墳中的鬼魂,在唱著鮑照當年抒發“長恨”的詩,他的遺恨就像萇弘的碧血那樣永遠難以消釋。不過,我于此還有個新解。在中國的第一本字典《爾雅》里記載著:蠹就是蟫(yin),也叫白魚,后來有人稱蠹為衣魚、蠹魚等。也許是因它身披銀白色的細麟,形狀像魚,故得“蠹魚”之名。而鮑照姓氏中也有一“魚”字,整首詩是由蠹魚之感慨而始,也許李賀的本意是:書簡久無人讀,蠹魚在其中生長,身披銀白,如同唱詩之鬼,詩集是形雖存,然而其去死亡幾何?焉能不抱恨哉。
讀書人跟蠹魚都在吃書,因而詩人們常會用“蠹”表達一生讀書、埋首書卷之意。如李華的《雜詩六首》中有“求名不考實,文弊反成蠹”,句中的“蠹”也指埋首詩書之中,于世事無補的讀書人。皮日休的《讀書》中“案頭見蠹魚,猶勝凡儔侶”,人每日在案頭看見吃書的蠹魚,勝過見到幾個凡世朋友,在離群索居的詩人眼中,蠹魚成了可以一起讀書的朋友。又如韓愈的“豈殊蠹書蟲,生死文字間”,詩人自比身如蠹蟲,浮沉于書籍之內,生死于文字之間。又如李商隱的《和劉評事永樂閑居見寄》:“自探典籍忘名利,欹枕時驚落蠹魚。”詩人寫自己忘卻名利,日日依枕讀書讀書自樂,常常見書頁里掉落下蠹蟲。這其實是一首應酬之作,詩中都是一些善頌善禱之語,我覺得寫得酸溜溜的,詩人借友人升遷襯托自己不被重視的難言之隱,表達仕途不順的感嘆。掉落出的蠹蟲全然不明白詩人閑居時仍不忘功名之情,一味的埋頭死啃書,實乃書呆子。現代社會,也常常把沉于書本,不關心周圍事物的人稱之為“書蟲”,“書蟲”也有一味讀死書、死讀書的呆子之意。
“蠹”不但蛀書籍,還要蛀裘革、蛀衣物、蛀木器等,根本上屬于倉儲物害蟲,既然“蠹”泛指蛀蝕器物的蟲子,后來自然引申比喻為侵蝕或消耗國家資源的人或事。李白的《贈從孫義興宰銘》中,“蠹政除害馬,傾巢有歸禽”,詩人贊揚從孫銘上任后,清除害馬,鏟除害民的政令,歸禽回巢,人民返回故鄉,婦孺相鄰都夾道歡迎這位廉明縣宰。陸龜蒙的《奉酬襲美先輩吳中苦雨一百韻》中,“耕父蠹齊民,農夫思旱魃”,直斥蠹暗蝕陰蛀之罪。“州民言刺史,蠹物甚于蝗”,曹鄴在《奉命齊州推事畢寄本府尚書》中,甚至將蠹蟲與蝗蟲作比較,直言“蠹”對民對國的嚴重危害。至于晚唐詩僧齊己的《蠹》:“蠹不自蠹,而蠹于木。蠹極木心,以豐爾腹。偶或成之,胡為勖人。人而不真,繇爾亂神。蠹兮蠹兮,何全其生。無托爾形,霜松雪檉。”則以樹中的蛀蟲會把樹蛀空,比喻貪官污吏也會把自己的國家給蛀毀了。體型小小的“蠹”,破壞力卻很強,詩人們常用來比喻禍害國民的人和事,或者作為動詞具有了損害的意味。例如,剝削人民的貪官污吏叫做“民蠹”、“祿蠹”、“貪官蠹役”等等。
小小的蠹蟲,能慢慢的將龐大的樹木蠹死,如果一個社會蠹蟲萬千,腐爛之根縱橫交錯,那國家被那些“蠹蟲”所腐蝕垮掉是早晚的事了。“蠹”成了千古文人感時憂世、暗諷時政的常用意象。此外,如曹丕《典論.論文》所云:“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千古文人深感于人生苦短,事功難料,故愿將此生寄托于文章。那些皓首窮經、捻須數斷的文人騷客,焚膏繼晷,勒簡成冊,渴望憑此立身于天下,傳名于后世。但他們最終又收獲了什么呢?看著那些用心血凝結而成的書簡,漸漸被歲月的塵埃掩埋,又漸漸被塵埃中的蠹魚蠶食,他們最終收獲的,只有身前身后的無限寂寞罷了。抱恨泉壤,土中碧血,憂思百結,唏噓傷懷,化成了《全唐詩》中如此眾多的提及“蠹”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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