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人眼中，藝術家黃藍是個孤僻、不合群的人，她曾說“搞藝術不就是要極端地自以為是嗎？”而在她的心里，自己卻是個“慫人”，向來安分守己。實際上，她的“精分”遠比表面上看起來深刻得多：她不僅把“分裂”作為思考的方法，更是將它字面化地翻譯成了創作方法。這些畫面中懷疑、古怪的氛圍，“離間”手段所產生的陌生感，并不是讓世界進一步分裂，恰恰相反，她要探索的是世界背后的真相。

無法回避畫面中的每一毫厘

第一次見到藝術家黃藍，離她在新氧藝O2art的個展“隕石公園”開幕，還有一個星期。熟悉她創作的人都知道，這些小小的坦培拉作品，每一件都耗時兩個月以上。“我選擇這種繪畫方式，是需要事無巨細地反復編織描繪和刻畫的。你無法回避畫面中的每一毫厘，必須足夠誠實，足夠相信你所畫的這張畫。古典繪畫有一種很強的精神屬性，在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一種時間上的奉獻。”

藝術家黃藍在工作室

從媒介劑到作品裝裱的銜接，每一個步驟她都是親自動手，一絲不茍。“我挺珍惜我的繪畫，所以會反復篩選創作中的黏合媒介與上光媒介，不僅能達到想要的畫面效果，也能對它們有更好的保護。我想盡量參與創作的每一個步驟。”

距離上一次個展已經六年，在這期間，同學和朋友們紛紛舉辦展覽，而她則默默地創作和生活，甚至多次拒絕了畫廊的邀約。畢業后，曾經一度活躍于藝術圈的黃藍，為什么突然安靜下來，如此堅決地置身事外？淡出的日子里，她不停地創作，沒有絲毫懈怠，這股動力又從何而來？

黃藍《有陽光的廚房》

坦培拉綜合材料 24×54cm、24×27cm×2 2019

“我覺得做藝術家要足夠誠實，也要很勤奮。我挺欣賞勞動的，在時間維度上去建構自己的精神場所。所有精神屬性很強的東西，都是需要付出時間的。我目前還在享受把時間丟進去，用命做藝術的狀態。解剖自己、觀察自己，讓自己成為實實在在的樣本。去感覺生命中的混亂、渺小，或者是矛盾。我需要去追求一個崇高的東西，做藝術是我接近這個東西的一種方式。”黃藍對《藝術栗子》說。

展覽題目“隕石公園”表達了黃藍對這個籌備已久的個展的藝術訴求。“隕石”就像腦海中劃過的一個念頭，一個猝不及防的令日常變得陌生的事件；“公園”意味著一個閑逛的空間，一個在時空上不受限制的自由世界。

黃藍“隕石公園”

2024.9.7-10.15 新氧藝O2art

從這個題目中，或許能部分讀出黃藍這些年的心路變化：遠離是為了自由，以便在生活中為自己辟出一塊空間，更好地觀察和沉淀。在她的作品中，隨著時空場景的變換，總是流露出一種荒誕和不安的感受。她認為看一部電影、聽一首歌，都是一次走神，她的作品也是。

黃藍《準備好了？》

坦培拉綜合材料 21×39cm 2022

黃藍1989年出生在湖南，她屬于那種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和探索欲的孩子。印象中，家里新買的皮沙發上貼了很多膠帶，因為她想知道沙發為什么這么軟，便用刀子劃開沙發；為了一窺門鎖的究竟，她拆開后又煞有介事地“復原”了它；每次得到一個新的電動洋娃娃，她都毫不猶豫地解剖開，以研究其內部構造。這種好奇心一直沒有間斷，令她成為“冷知識”大王。

小時候，她對著一套《百科全書》，熱情洋溢地復制內里的插圖；現在，她閱讀物理、學習天文、研究星盤、探索心理學，忙得不亦樂乎。總之，了解世界背后隱藏的謎團，是她生活的樂趣所在。

黃藍《獵人罐頭》

坦培拉綜合材料 32×54cm 2024

黃藍《風景如畫》

坦培拉綜合材料 19×53cm 2019

黃藍自己解讀謎團，也在自己的畫面中設置謎語。她要求觀眾變成細心的觀察者，依據自己的觀察給出猜想：一只手表出現兩個秒針，還以為是眼前出現了幻覺；一個罐子的圖案上繪制星圖的秘密，隱藏著某個真實而心酸的人物故事；某個婚宴的餐桌上擺滿奇怪的食物，好像人物和食物只是場景中可有可無的道具……表現的或許是時間上的先后，又或者是平行時空的展開。

想象救贖能言善辯的“慫人”

黃藍的童年跟母親的時間居多，母親是一位豁達、幽默的女性；與父親的溝通顯然不是那么愉快，無拘無束慣了的她，受不了每兩年才能回家一次的父親，帶來的軍隊上的嚴格作風。有大約兩年時間，黃藍跟著姥姥、姥爺一同生活。姥爺在地方上屬于鄉紳一類的人物，德高望重，在社會生活中極為自律。

黃藍《粉紅火箭》

坦培拉綜合材料 22×39cm×2 2021

在母親身邊，黃藍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而在父親、姥爺的身邊，她則需要努力克制自己。在這兩種極端的情況下，黃藍變得“分裂”：一方面，語言可以在日常生活的裂隙中自由穿行，甚至抵達冒犯的邊緣；另一方面，采取行動需要小心翼翼，盡量考慮后果。她坦言，自己雖然看起來能言善辯，但是私底下是個“慫人”。不敢做，但是敢想，因為沒有人能壓制她的想象。

這促使她反思，讓她相信任何一種表象背后，都潛藏著更加深刻的原因。“分裂”不僅成了她思考的形式，甚至直接地發展成了一種繪畫模式。

黃藍《妙不可言》

坦培拉綜合材料 25×33cm×2 2021

作品《妙不可言》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兩幅并置的畫面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凝視遠方的女主，呈若有所思狀；圓桌上的兩個空酒杯，說明她在等待某個人的到來。可是下一秒，女主突然轉頭望向我們，略顯詭異地笑著，一道鼻血流了下來。

這個平靜的場景立刻充滿了陰謀感，女主兩手的動作也不免令人生疑：一只手緊緊握住另一只，是在試圖平息什么情緒嗎？作品的英文題目是“I'm fine”，觀眾秒變名偵探柯南，對這些蛛絲馬跡展開了推理。

黃藍《RED MARK》

坦培拉綜合材料 32×64cm 2024

一個人“不能兩次跨進同一條河流”，說明了時間的奇妙屬性。黃藍用她的“精神分裂分析”，再現了時間中主體的特點：人是不存在本質的，在時間中不斷流變的想法，讓每一個當下都是獨特的，我們不能用道德來下簡單的定義。

如愿考上中央美術學院后，黃藍加倍努力學習，她認為錘煉基本功是實現藝術家夢想的必要訓練。她對《藝術栗子》坦言，在一堂坦培拉技法的繪畫課上，她像看到了光，開始沒日沒夜地創作。沉浸在繪畫所帶來的愉悅中，黃藍還是會禁不住進行自我反思，自己是否過于沉迷于技術之中了？她試圖走出自己的舒適區，走進了雕塑系的“觀念雕塑”班。

黃藍《窗邊的某一天》

坦培拉綜合材料 14×25cm×3 2020

這門課程拓展了黃藍對材料的理解，受益頗多。她的畢業作品除了坦培拉繪畫，還包括雕塑和材料創作獲得了畢業一等獎。2016年，在畢業后不到兩年時間，她就舉辦了個展。隨后，各種群展、藝博會的展出機會紛至沓來。

暫停之后的蓄勢待發

除了感受到被接納帶來的喜悅，黃藍內心產生了一絲懷疑：忙于展事和創作的同時，她感受到消耗。疲憊感不斷襲來，是自己的積累不夠，還是沒有做好職業藝術家的準備？于是她拒絕了后續展覽邀約，放慢創作腳步，開始認真重新梳理自己的創作和生活。

旅行，成了此刻她整理思緒的方法。在歐洲游歷了很多國家，游覽名勝古跡、欣賞美術館中的名作、感受風土人情，在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她反而倍感輕松。

黃藍《家園》

木板坦培拉 60×120cm 2024

在一系列流動的畫面序列中，按下暫停鍵，讓這個被無限延長的畫面瞬間作為起點，發現很多新的可能性。比如，可以改寫主人公下一步動作，改變故事的結局和走向；也可以更換背景中的陳設，改變故事發生的地點。敘事告一段落，轉變為一張繪畫，一場漫長的等待。

在這個無限暫停中，空間中的一切都具備改造的潛力。就像一種無意識的投射，黃藍走進了這個空間。她把畫面的構圖裁切一點，把人物的裙擺拉低一點，把手抬高一點，對道具做一點手腳。

“我選擇的電影大多數離我的生活很遠。看電影的過程中，我就像幽靈一般，真實地在電影所描述的時空中存在了一段時間。我所描繪的每一幀畫面，是電影畫面與日常生活無數次疊加之后，擊中我的一個瞬間。之后裂變、想象、最終建構成我的畫面。”

黃藍《白色蝴蝶蘭》

坦培拉綜合材料 28×62cm 2024

作品《白色蝴蝶蘭》中，人物原本伸向蝴蝶蘭的手中，被藝術家塞入一個剃須刀片。原本的劇情、意義全部被打亂，歷史被改寫。然后，再由她親手按下播放鍵，故事繼續展開。可是，我們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讓故事心安理得地這么講下去？時間延遲了這么久，我們還能回到過去的起點嗎？

畫面中的很多細節，黃藍都是憑借印象填充上去的，這更符合她對世界的認識和感受。她更傾向于選擇國外電影，因為那些不熟悉的文化背景和情節，更適合她投射自己的想象。試想如果她使用更熟悉的畫面，“重新編導”的空間會受到擠壓。

黃藍《早餐》

坦培拉綜合材料 13×17cm×3 2019

在新氧藝O2art的這次展覽中，全面展示了黃藍在過去這六年中的創作。為了再現歐洲游歷時的那種閑散，展廳被設計成了公園的樣子。

“與新氧藝O2art的合作簽約過程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建立在彼此欣賞、信任的基礎上。”黃藍告訴《藝術栗子》。現在的她，已經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創作道路，她會堅定地在自己的虛構世界中，不斷探尋世界背后的秘密與真相。

黃藍“隕石公園”

2024.9.7-10.15 新氧藝O2art

無疑，黃藍是一位非常具有反省精神的藝術家。她喜歡今敏的動畫，喜歡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尤其是《金閣寺》中所表現出來的毀滅性力量。在精神分裂的世界中，或許我們不得不面對兩難選擇：理性或情感、創造或毀滅、偽裝或揭露、存在或幻滅——其實，真相無時無刻不在襲來，只是我們更愿意選擇壓抑和回避。

就好像黃藍喜歡說的兩個例子：現實中的死亡不像電影中表現得那么戲劇性，往往是平靜的；一個坐在廚房中安靜喝酒的人，內心也許在醞釀一場謀殺。

文字｜雷鳴

圖片｜新氧藝O2art、黃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