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故事關鍵詞：山村民宿-

老吳告訴我，那是力量之美。你想呀，鋤頭、犁頭犁地，是堅硬的，需要力量牽引才犁得動土地；你們神農架的土夯墻頭是遮風擋雨的，那種密實也是需要力量來完成的；這么多力量在那種勞作的環境下形成的畫面，力量感自然就出來了。

老吳就是韋家秀口中的聰明瘋子。她承認老吳是個聰明人，就好像 她知道山有多高、水有多長，但山上的水一定是天上下來的，從來不是 從山腳下的大河流到山頂的小溪流里去的。

回到山村做民宿也好，設計民宿也好，韋家秀覺得要把大河里的水 往山頂溪流里引的人，再聰明的人也是瘋子。

只有瘋子才懂瘋子。

我認識老吳純屬意外。這個東北來的家伙，原本是學油畫的。在魯 迅美術學院的油畫系研究生畢業后，在山西大學美術學院任教。 至于他怎么搞了建筑設計，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我們 一起去看建材，或一起去找老舊木料的路上，被他講成了搞笑段子，他 是說為了防止我開車犯困。

如果用正常人的思維來看，我與這樣的設計師合作，確實看起來不 靠譜。

我們隔壁縣有一個地產項目要搞民宿，立項后，地產公司的老板開 出數十萬的年薪請老吳來設計民宿和農耕博物館，他在東北設計的文創 園讓這個地產公司老總把他從東北請到了湖北。項目地和我們就只隔了 幾個山頭。

老吳是 2019 年來的，一年后，旅游類的項目有點不太好進行下去 了，做做停停。老吳是個閑不住的人，便來神農架轉轉。畢竟咱們神農 架是令人向往的有野人出沒的地方。

首站到了神農架的第一家民宿，維維的小屋。

老吳是東北人，好酒，一頓能喝一斤多。他第一次在維維家喝酒， 就被神農架的民宿第一人灌醉了。

對于好喝酒的人來說，這個民宿太棒了。

第二天維維就帶著他到了我家。初見老吳，這人在東北人中個子不 算高，但在我們這里也不算矮。走到哪里他都抬頭挺胸，雖是個男人， 穿衣打扮也談不上多出格另類，但給人感覺他就是從城里來的時尚分 子，尖頭皮鞋在他腳上精神抖擻，那雙尖頭皮鞋把他帶到山村的任何地 方，山村的一切都讓這個城里來的家伙前后左右認真細致地觀察和 評判。

維維向老吳介紹我家——作家開的民宿。原來他來神農架是來看民 宿的。

他在我家吃過一頓飯，我們相談甚歡，接著幾天我帶他去梅子民 宿、迴龍坪等做民宿的地方轉了一圈。

神農架山大，從木瓜園去迴龍坪開車都要兩三個小時，我們就一路 聊天。那時，朋友們互相介紹新朋友時，總是要吹捧一下我，說我是個 作家。老吳就真的以為我是個作家 （或者說是高水平作家）。他是個真 畫家，且秉承文、藝不分家的原則，覺得繪畫和寫作的道理都是相通 的，然而，藝術我壓根一點也不懂。

文和藝能夠相通的偉大之處在于美。

雖然我很難說清楚犁地的犁頭、鋤頭掛在墻上的畫面為什么美，但 我就是知道那是美的，那種美震撼我的心。

老吳告訴我，那是力量之美。你想呀，鋤頭、犁頭犁地，是堅硬 的，需要力量牽引才犁得動土地；你們神農架的土夯墻頭是遮風擋雨 的，那種密實也是需要力量來完成的；這么多力量在那種勞作的環境下 形成的畫面，力量感自然就出來了。

農耕的力量是向上的，這是你們神農架這一帶山區保留下來的珍貴 的物質文化遺產，很多地方都見不到了。

我在鄉村總是被牛棚吸引，覺得非常美。分享給其他朋友，他們很 難理解一個牛棚美在哪里。帶老吳到那個牛棚，他站在牛棚前，和我一 樣震撼：“這個牛棚太好了！”

我帶老吳四處轉轉，更多的是出于對藝術家、畫家和建筑設計師的 尊重。老吳平易近人，喜歡神農架，而我喜歡喜歡神農架的人。

看到他表達的對神農架生態風景的熱愛，表現出的對這里原始洪荒 的人文的熱愛，我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

我的朋友圈里還沒有了不起的畫家朋友。

不久，他給我寄來了一張黑黢黢的金絲猴油畫。特意把神農架特有 的藍臉金絲猴畫在了我家民宿門口的欄桿上。

收到畫的那天，我感動壞了，住在山村深處，居然有了一幅屬于我 的油畫。

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我會和畫家老吳有深度合作，更沒有想到我們 一起經歷了那么多的酸甜苦辣，才最終成就了木瓜園里的枝子的花園。

當我拿到村里那個半邊沒有瓦、墻體被日光暴曬、裸露在狂風暴雨 中、被冰雪侵蝕了兩年的破房子時，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吳。

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們在我們隔壁山頭的民宿項目基本擱置 了，他在老家沈陽。我委婉地表達了如果他來看看，無論他接不接這個 項目，我都可以報銷差旅費的意愿，這算是我對設計的一點誠意。

老吳說他抽時間來看看，第二天他已經從千里之外的沈陽趕到了 宜昌。

他在宜昌給我打電話，我激動地趕緊去興山縣城接他。 他到興山的第一件事，是去超市買了很多瓶二鍋頭，說喝不慣神農 架的苞谷酒。

回到木瓜園山腳下，我準備請老吳去飯館吃飯，他說回家自己做。 我們去超市買了點菜，回到枝子的花園，他也不講客氣，進廚房三兩下 幾個菜就做好了。

接到設計師老吳，我們吃的第一餐飯是鹵豬頭肉。

吃完飯，我帶他去看老房子。

老吳一看說：“這簡直是古羅馬廢墟。”

我當然了解古羅馬廢墟。

我們站在七十年代的土夯老宅前，只是因為半邊沒有瓦，它的衰敗 之貌粗看起來與2700多年前的建筑遺跡太相似了。

被拆了瓦的是房屋的偏房，墻頭長滿了綠色的苔蘚，一株鼠耳草和 狗尾巴草，以及幾株已經枯萎了的一年蓬在風中搖曳。原來的主人把橫 梁全部拆走了。一面被火塘熏黑的墻上，還留著中國電信的宣傳畫，一 小半角耷拉下來。

地上有塑料飲料瓶子、破爛的衣服，碎的、整的啤酒瓶一堆一堆地 散落在墻角，破框子、瓶子到處都是，地上長滿了草。

房子外面橫七豎八的水管、電線纏繞在屋后，雖是 11 月底，但神 農架已經很冷了。一年蓬、狗尾巴草、鬼針草都已經枯萎，橫七豎八地 倒在屋后的土坡上，四處寫滿了蕭條。

衰敗之下，土墻剩下最后的力量和尊嚴與時間對抗。

“這房子真好呀！”老吳一邊看一邊感慨，“這兒簡直能設計成一個 建筑博物館！”

我不想在這個衰敗的、骯臟的破房子里多待，出于禮貌在破屋子慢 慢陪著老吳轉悠。雖然已經沒有了遮雨的屋頂，但因為風雨侵蝕和滿屋 的垃圾，偏房里的味道很難聞，這讓我很難在里面待很長時間。但這種 破敗絲毫不影響老吳，他拿著電子測距儀在房子每個角落細致地測量， 看到精彩的地方像一個孩子一樣大聲喊我去看，絲毫感受不到我一刻也 不想在這個破屋子里待著的心情。

老吳好不容易磨磨唧唧地看完偏房，接著看正房，還好正房的瓦還 保留著，所以正房絲毫沒受到風雨侵蝕。整個正房干燥、溫暖，但也凌 亂不堪。老房子里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被清理走了，留下的只有塑料 袋、空塑料瓶，閣樓上塞著醬油瓶和醋瓶子若干。

這棟土夯房的上一任主人是王登國、李蓮翠夫婦，他們是在二十世 紀八十年代以兩萬元的價格從別人手中買來這棟房子的。住了三十多年 了，本想拆舊建新，在房屋對面把新房的地基都打好了。在審批拆舊建 新手續時，木魚鎮領導說：“現在土房子越來越少了，這是我們的物質 文化遺產。拆了太可惜了，能不能不拆呢？”

好巧不巧，他們夫婦也不想住這里了。他們的目的是建新房，如果 不拆舊房能在其他地方給他們一處宅基地，他們就不拆老房子。

為了保護這棟老宅，村集體收購了這棟老宅，并給他們夫婦另外批 了建房手續，這棟老宅得以保留。

偏房的瓦、檁條已經全部被原主人拆走了，老土墻最怕水，暴露在 風雨中兩年了。今天這棟在山村屹立了五十年的老宅，被交到了我的手 中，盡管我對它現在臟、亂、差的狀態十分嫌棄，但對它的未來充滿了 期待。

三年后，我和來神農架做文旅項目的同行聊天的時候，他們對設計 師老吳的評價是善于挖掘地方文化。

我說：“這才是他的本行——學美術的建筑設計師，挖掘出了地方 文化里的美。”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翻看了我和老吳去看老房子那天的照片。照 片里，老吳雖然當時已經五十歲了，但頭發是黑的。穿著尖頭皮鞋的老 吳昂首挺胸，乍一看還像個精神小伙。枝子的花園項目做了一年，他和 我爭吵了大半年，他的頭發全白了，成了半個糟老頭子。

本文節選自|《回到山村開民宿：我的愜意田園生活》

作者|枝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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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鹿｜本期編輯：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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