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湯,國民級飲品,中國人過夏天的群體記憶。然而這兩年,一款地方小眾綠豆湯,突然成為了話題中心。北方網(wǎng)友稱其為“牙膏水配剩飯”、“南方版豆汁兒”、“豆是豆水是水”、“風(fēng)干八寶粥加涼水后用薄荷糖漿送服”……
更絕的是,這個被稱為飲料界的“黑暗料理”,來自素以對飲食精致講究的蘇州。
沒錯,這種點綴了不討喜的青紅絲、古早味冬瓜糖的“魔幻綠豆湯”,正是糖水圈的多巴胺配色大師,網(wǎng)紅奶茶小料的跨界鼻祖,嘴里開空調(diào)的薄荷之王,綠豆湯界的五仁月餅,南北沖突制造機,蘇式綠豆湯是也。
那么問題來了:明明有手就能做的綠豆湯,蘇州人為什么要把它做得如此“難喝”?
今年夏天,我“蹚”了兩個大雷:一個是在最熱的時候來蘇州,一個是喝了蘇式綠豆湯。
蘇州依然是蘇州,小家碧玉,亭臺樓閣,美得讓人傾心,但江浙滬夏天的“齷蹉熱”實在扛不住,尤其在園林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猛刷微信步數(shù)之后,已是大汗淋漓、熱到昏迷。這種口渴體乏的折磨之下,我毅然闖進了一家模樣老派的小吃店。
小吃店面積不大,像蘇式面館一樣用的木頭桌椅,墻上掛著老派的木制菜單,寫著餛飩、湯圓和綠豆湯。我承認我被熱得大意了,沒有及時反應(yīng)過來此“綠豆湯”非彼“綠豆湯”。點完單沒兩分鐘,店員提著兩個圓咕隆咚的啤酒杯子放到桌上:紅色青色白色褐色墨綠色交錯紛繁,浸泡在透明的水里,杯壁冒著絲絲涼氣,活像一方小型的生態(tài)魚缸。
我徹底清醒了,但單已送到,退貨無門。盡管早已 在網(wǎng)絡(luò)上聽過關(guān)于蘇式綠豆湯的風(fēng)評,入口的那一瞬間還是忍不住臥槽了一聲:“這能叫綠豆湯啊?”
你說它是夏天的“續(xù)命水”,完全沒問題——猛干一口,像是嚼完綠箭口香糖猛灌冰礦泉水,一股涼意直沖腦門,口腔如同從溫水里撈出來扔進16度空調(diào)房。爽是真爽,但迷也是真迷——光喝湯,幾乎沒有任何綠豆的味道,這不就純純的薄荷水么?
再看杯底,又像是一勺八寶飯。綠豆和糯米是提前蒸好的,軟中帶點嚼勁,不是入口即化,得費上點牙力,水是強勁的薄荷味兒,綠豆是綠豆味兒,糯米沒啥味兒。從這點上看它甚至不比八寶飯——至少八寶飯蒸完之后,米香棗香桂圓蓮子香綿綿軟軟融為一體的,雖然我不愛吃,風(fēng)味層次上至少說得過去。
更別提額外加的青紅絲,泡軟了的冬瓜糖,作為出生于90年代后的孩子,這兩個食材約等于噩夢,充滿了某種工業(yè)制品帶來的“塑料感”。網(wǎng)上說有的還會往里面加甜到齁的蜜棗,甚至葡萄干等果脯,深度懷疑是把過年吃剩下的果盤一鍋端泡水送服。
當然,吐槽歸吐槽,只要不把它當綠豆湯,單純當薄荷水,作為盛夏解暑的飲品它是合格的,甚至熱量遠低于奶茶。所以隨后暴走的幾天,我又忍不住又買了幾次。對它的態(tài)度,也從獵奇到震驚到逐漸釋懷:有沒有可能,它是取錯了名字?
如果改名: 蘇式綠豆薄荷糯糯冰、 ( 可加小料有青絲玫瑰(青紅絲)、冬瓜糖、蜜棗)、 ( 推薦七分糖,去冰食用), 或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網(wǎng)絡(luò)反饋?
綠豆湯可能是中國最簡單的解暑飲品:放把綠豆到水里煮成湯,出鍋前加點冰糖。只要不是從沒碰過爐灶,或者忘記關(guān)火,幾乎沒可能把這個甜湯弄砸。
但越簡單,偏偏就越讓人想叛逆。
其實全國各地不乏“邪典綠豆湯”。江浙滬那種加把苦百合的,在奇葩排行榜里只能算點滴。廣粵沿海地區(qū),綠豆湯中加海帶臭草,甜里帶上一抹古怪的鮮;川渝等西南地區(qū),咸口的綠豆排骨湯,聽起來就魔幻……然而即便這些,也沒有脫開將綠豆燉煮出沙的基本原則,湯的主調(diào)也還都是濃郁的綠豆香氣。所以蘇州算是把綠豆湯爆改得最面目全非的。
為何要對著簡單綠豆湯下如此狠手,炫技整出這么花里胡哨的配方呢?
一種大有可能的原因是: 有錢,任性。
對于喝慣了“八寶粥式奶茶”的現(xiàn)代人來說,蘇式綠豆湯里的青紅絲、冬瓜糖可能平平無奇,甚至有點“塑料”。但咨詢了蘇州朋友后,我意識到這種綠豆湯在本地歷史之悠久,遠早于現(xiàn)代奶茶在臺灣的誕生,是打心眼里傳統(tǒng)老底子做法。幾十年前那么一碗花花綠綠的水兒端出來,成本要比普通綠豆湯高得多。
就說最受當今網(wǎng)友詬病、讓蘇式綠豆湯獲稱“綠豆湯界五仁月餅”的紅綠絲。這種工業(yè)制品的原型,其實是清宮里的青杏,用玫瑰糖腌制后切絲,是御廚用來制作甜品的材料。只不過后來清宮不再,加上食品工業(yè)的發(fā)展追逐利潤,逐漸把高價的時間和原材料成本,替換成了橘子皮、冬瓜片、蘿卜皮原料腌漬染色制作。
但即便是“平替”,上個世紀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年代,這些食材的地位也不似如今的“科技與狠活”,而是食有余力的稀罕物,主要用于北方的薩其馬、麻花、油糕等甜食之中起點綴作用。幾條被糖油浸潤出出厚厚甜味的紅綠絲,是精致提神的門面,普通家庭可能只有逢年過節(jié)、吃餅做糕才會用到。
還有北方網(wǎng)友不理解的一大坨糯米。關(guān)于這坨油光锃亮粒粒分明的糯米飯來歷,上海籍作家沈嘉祿給出了一種可能性:“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綠豆算作雜糧,一碗綠豆湯是要收半兩糧票的,但給你的這點綠豆又不夠25克的量,那么就加點糯米飯吧。”時間也恰好對上了。
所以這種被重重詬病的蘇式綠豆湯,結(jié)合歷史的各種機緣巧合,大概率是國營食品廠興起后的產(chǎn)物,薄荷油更是一味直到我這個90后小時候,依然高頻出現(xiàn)在江南地區(qū)涼粉當中的調(diào)味。蘇州作為近現(xiàn)代工業(yè)的高地,經(jīng)濟、文化實力都非常突出,蘇州人有錢又有審美,所以花心思將綠豆湯衍生出如此繁復(fù)多彩的版本,這感覺,就像如今擅長制造“漂亮飯”的網(wǎng)紅餐廳,總會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潮。
然而過去對富裕美好生活的詮釋,在歷經(jīng)時代和信息變遷,難免會有別于今天的審美。五仁月餅曾經(jīng)也是《紅樓夢》里賈母專享的“內(nèi)造瓜仁油松瓤月餅”,蘇式綠豆湯的背后,也是蘇州自古以來富庶與豐饒的縮影,與蘇州飲食的精致形象相當契合。
而且,不管味道喝得習(xí)慣不習(xí)慣,必須承認在在顏值這一塊,青白素雅白糯米和綠豆,添幾筆靈動飛舞的紅綠,蘇式綠豆湯絕對是拿捏的死死的。
這次蘇式綠豆湯之所以“翻車”,或許是因為放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家對普通綠豆湯的印象太過深刻,這一口綠豆湯本身的綿密、清涼、爽口,與加百合還是加海帶、湯色紅還是湯色綠無關(guān),大約縱貫?zāi)媳薄⒋┰焦沤瘢荖代人共同的集體記憶。過分追求精致,反而失了本味。
我也覺得,這背后可能還有個更重要的隱藏原因:部分媒體基于對蘇州飲食的偏愛(迷信),過度對來自蘇州飲食的進行褒獎,夸它匠心獨具,自稱一派,“建議全國推廣”。
當丟失了外地人的視角,忘記了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綠豆湯并不長成自己的模樣,這種推廣就變成了隱藏炸彈。當外地游客帶著滿滿的期待而來,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自己以為的模樣,失望就變成了憤怒,成了網(wǎng)上無盡的吐槽。
我們尊重地方飲食的傳統(tǒng)性,正如我理解但深惡痛絕的北京某些高熱量宮廷糕點、杭州的某魚某羹傳統(tǒng)名菜......他們都曾是某個時代的先進高端做法,也曾引領(lǐng)風(fēng)騷,但時過境遷,炫技的做法總要讓位于普適的美味,總要接受天南海北大眾的檢閱。
回到蘇式綠豆湯,它的內(nèi)核其實從未脫離蘇州這個富饒而講究的地區(qū)對吃的理解。我深深的記得,自己曾趕在春天的尾巴在蘇州小館子,吃了酒香四溢的金花菜(也就是草頭),普普通通的野菜被做得春意盎然,是蘇州之趣;我也曾在冬至學(xué)著本地人提著水桶跑去拷冬釀酒,戲稱它是蘇州人的秋季“香檳”;還有排場極大、擺滿一桌澆頭的蘇式湯面,每一樣都各顯神通、各有時令特色的水八仙……
在蘇州,每一種食材都在合適的季節(jié)上市,而且處理得精細迷人。幾乎每次,我都會被刷新對飲食精致程度的認知。這樣的地方,出現(xiàn)“炫技”般別具一格的綠豆湯,沒有毛病。
所以,或許最好的解決方法,是換個名字?
就像臨走前蘇州朋友偷偷跟我說,薄荷水+綠豆糯米是好喝的,也是童年記憶,但: 2024 年了,能不能不再放紅綠絲冬瓜糖? 我,真咬不動!
本期作者|葉吟嘯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風(fēng)味人間》第四季、小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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