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是大自然的神奇饋贈,天然健康,完全零添加!這種玻璃瓶裝的,高級感滿滿;家庭量販裝,全家一起喝;最后這個,也是隆重推薦,全新的易拉罐裝。目前商超價格至少28元起一瓶,今天在我們直播間,4瓶只要80塊,還送你面膜 紙,邊喝邊敷,內外兼修!”
悶熱的午后,蟲鳴陣陣,全家人被歇斯底里的直播售賣聲吵醒,年輕一代正在選購夏季飲品,無意間看到了這個。幾個人 心有靈犀地望了望臥室里的老人,果然,老人們搖晃著扇子迷迷糊糊說了一句: “什么飲料20塊錢? ”
“樺樹汁。”有 人淡定地回答。
“啥?”
“樺樹汁!”
老人們精神了,放下扇子湊到屏幕前,化濃妝的男人在抖音里聲嘶力竭地吆喝,眼看就要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幾口,老人們拍了拍年輕人的胳膊:“別買啊,別買,咱們冰箱還有!等我給你翻翻。”
老人說的樺樹汁,是今年春天從林區里采集回來的。
這里是黑龍江小興安嶺林區,樺樹大面積分布。作為冰河時代冰期結束最先北上的一批樹種,樺樹喜光耐寒,種子多而小,風一吹飄向整座大山,子孫后代繁衍迅速。其中白樺最常見,綠色系的針闊葉混交林中一大片亮眼的白,文藝青年們會想起樸樹的歌: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林子積雪厚,4 月才開始融化,整整一冬的雪水滲透到土壤,隨處可見的烏拉草還是枯萎的顏色,樺樹卻已經利用自己的樹根吸收土壤里的水分和礦物質,為發芽做準備。
與此同時,樹體里的淀粉也被酶解為葡萄糖和果糖,樹根吸收的水分一鼓作氣地向上運輸,帶著營養物質在樹干中匯合積聚,樺樹汁由此產生。
一般來說,它的供應期到樹枝放葉為止。冬眠醒來的熊,會理直氣壯地撲向它,熊掌在樹皮上劃出抓痕,不遺余力地吮吸;鳥類也會利用自己尖銳的喙,在樹干上作業,生怕錯過覓食的良機。所以初春時,山里山外的居民會格外忙碌。
樺樹皮,提供了取食樺樹汁的便利性,表層的白色樹皮帶著黑色斑點,輕輕一撕,一層又一層,樹皮內側則是光滑的肉色。有人說剝開樺樹皮就像翻閱一本古老、潮濕的書,卻根本看不懂書中的文字,那些字里行間隱藏起來的秘密,都要去請教山里生活的鄂溫克、鄂倫春人。
他們用樺樹搭建帳篷式的房屋“仙人柱”,樺樹樹干是房屋的支架,樺樹皮是房屋的“墻壁”,它相對柔韌的特性也很適合制作筐、碗、盆、小船、首飾盒等生活用品及工藝品。春天一到,鄂族人富有靈性的感官及時捕捉到樺樹身體里的躁動,那是日益變暖的風,南歸候鳥的啼鳴,同伴眼中的期待。于是,人們一大清早提著樺樹皮桶走出家門,拔出獵刀在樹根上方戳一個深深的口子,插入草棍,樺樹汁順著草棍緩緩流進桶里,流進族人的口中,美味預示著神的降臨,整個部落為之歡呼。
● 鄂倫春人用樺樹做的“仙人柱”
伏爾加河岸的斯拉夫人更早洞悉白樺深處的秘密,公元921年就留下食用樺樹汁的記錄。1814年,俄羅斯士兵迫切地想要獲取它們,圍攻德國漢堡的途中毀掉了城市周圍的樺樹林。它們是部隊的充饑之物,眾人眼里的生命之源。在戰爭的歷史上,士兵們曾用它熬制樺樹糖,保證自己在激烈的戰斗中存活下去。
采集樺樹汁的風俗在依山而居的人群中延續。只要你足夠勤快、足夠有耐心,每個4月的春日大概率會聽到一句邀約:“整點樺樹汁去啊?”
你們換上勞動服,帶上工具,年復一年的采集經驗會讓你們很快鎖定目標所在地:那通常是一大片白樺林,樹齡較大,樹干相對粗壯,不是東倒西歪在林子里劃出弧度的纖細小樹,而是樹冠繁盛沖入云霄的筆挺大樹。
你們腳下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和枯草,大肆呼吸森林里的清新空氣,現代人的小電鉆對準樹根上部的樹干,選向陽面位置,電機發動,動物們收到“嗡嗡”的警報,樹干出現小孔,如今都用乳膠管取代草棍,然后在樹干掛上專門為采集樺樹汁生產的“點滴”袋子,樺樹汁順著管子一滴一滴地流到袋子里,花上大把個鐘頭,就會滿載而歸。
從樹干里剛流出的樺樹汁最新鮮,有一股幽微的甜。不敏感的舌頭會覺得那是一個人的自我安慰,或者說,關于山泉水混雜雨后樹木氣息帶來的想象。對崇拜大自然的人而言,這股甜恰到好處,云淡風輕,適可而止,有一種節制在里面,包括短暫的采集期,樺樹也是這么考慮的,與人類共享美味只在自己可容忍的范圍內。
等待樺樹汁淌落的間隙,人們通常會找些事做。地點的重要性再次突顯,那里最好可以挖野菜,這時的婆婆丁根往往扎得很深,冰雪掩蓋下的枯葉正努力發出黃綠色的新葉,連根帶葉一起挖出,本次出行有了強烈的充實感。
對于釣魚愛好者來說,樺樹林最好離當地人口中的“江叉子”,也就是江的分叉處近一些,走過去甩幾桿,坐一上午也是在創造新的可能,再不濟,翻出慣常使用的漁網下一網,第二天會有意外收獲。無論哪一種,人們離開時都不會忘記找一些干苔蘚或草木灰堵上樹干上的小孔,讓其慢慢痊愈,保證自身養料供應。第二年春天,再次來到熟悉的白樺林。
樺樹汁的保質期很短,只有幾個小時,靜置一晚就會變酸、變渾濁。
帶著一大袋樺樹汁回家,親戚朋友爭先相告,孩子們一聽到消息,立刻找到完美的借口放下作業本,自覺承擔起跑腿的任務。他們拎著兩個礦泉水瓶興高采烈地按響主人家的門鈴,自己多半會在大人裝瓶之際搶先享用一杯。當然,講究點的人家會對樺樹汁進一步過濾,去除里面的雜質。
“甜不甜?”大人們問喝得正盡興的孩子們。
“甜。”
“我喝咋沒啥味兒?”
“小孩子味覺靈敏。”另一個大人已經替他們做了回答。
有了樺樹汁,這天的晚飯基本有了著落。樺樹汁燜米飯或煮粥,香味隨著熱氣飄散,米飯軟糯,有一絲甜,大家的勸飯也有了異常充分的理由。面對減肥人士輕描淡寫地寬慰:不差這一頓,啊,真香。看到有人猶豫要不要再吃一碗,馬上幫助對方堅定信念:趕緊吃,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
他們不會特意去找權威著作里有關樺樹汁營養價值的論述,“樺樹汁是個好東西”的思想觀念卻根深蒂固,于是就有了剩余樺樹汁裝瓶冰凍,在冰箱里碼得整整齊齊,對抗烈日炎炎的夏日和單調枯燥的寒冬。
雖然在季節的變換中它們有可能被淡忘,家里的老人們于某個特殊瞬間想起來,一聲大喝:“快拿出來喝了,別放了。”如果趕巧遠方的客人如約而至,它們又會在餐桌上被虔誠地打開,滿足對方積壓已久的好奇。
回到那個悶熱的午后。不用老人們動手,年輕人立刻退出直播間,從一袋袋凍蘑菇、凍果醬里翻出凍得邦硬的樺樹汁,他們只想跟老人開個玩笑。
“這是你的,你的,你的。”幾個硬邦邦的礦泉水瓶放到了涼水里。年復一年,他們早就學會了在喝樺樹汁這件事情上付出耐心,最重要的是,拒絕表弟表妹共飲一瓶樺樹汁的請求。
他們不想再遇到一個眼睛轉來轉去的表弟,一本正經告訴你我們可以一起喝樺樹汁,然后他一動不動地坐在你對面,注意力高度集中,樺樹汁每融化一點就擰開瓶子猛喝一口。
“沒四(事),沒四(事),我給你留著呢。” 表弟的安慰聽起來語重心長,但你記得自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他情不自禁地舔舔嘴唇,蹦蹦跳跳揚長而去,直到瓶底只剩一個泛白的冰塊。當它完全融化,你才如夢初醒,此時的樺樹汁糖分已經被表弟舔走,跟冰水沒任何區別。
這個故事每到夏天都會被老人們講述一遍,大家哈哈一笑,似乎是為白樺汁加了一小勺蜂蜜。
法國思想家鮑德里亞說:當社會生產力提高,物質生產過剩,符號意義就會支配人們的生活。一直以來,樺樹”都是山中居民夏日解暑的飲料,但在生產力過剩的21世紀,它成了“液體鉆石”,“富含大量植物基活性成分”。更多的人開始購買他,買下的不是樺樹汁,而是對健康生活的美好渴望。
但樺樹汁真的能承載住這種渴望么?在一個與樺樹汁產生密切聯系的本地人看來,或許它真正的美好,反而在那個充滿歡笑的大山中央。
本期作者|王文靜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熊出沒之探險日記》、小紅書@大海棠、@清清涵、@小何同學的口袋、@嘉樺、@遠方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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