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身邊很多人都刷到了“三元飯堂”的視頻:
在汕頭老城的三元飯堂,門面上叫“三元”,實際來這家菜品豐富的小飯堂吃飯,一分不用付。只要你表示生活上遇到困難,他們就會給你提供一份免費盒飯。飯堂開設之初,每個盒飯控制在6元的成本,由發起人出3元,身邊的朋友出3元。但根據領飯者們說,如今盒飯往往遠超過這個價值,甚至還曾在三元飯堂里吃過鮑魚、大蝦、燒鵝等各式“硬菜”。
這是三元飯堂堅持幫助生活困難鄰里街坊的第 9 年。有熱心網友算過,如果按照平均每天分發 150份飯,9 年來風雨無阻,三元飯堂約等于請大家吃了 492,750 頓飯。視頻刷屏后,大多數網友們感動于創辦人的善舉和堅持,詢問怎么才能助力一把,當然也不乏質疑的聲音,不理解個人力量怎么能堅持9年,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百問不如一見,我們上周親自去了一趟這家“三元飯堂”。去了后發現,的確,視頻之外,有很多被忽略的故事,還沒被講述。
視頻火了以后,四面八方趕來三元飯堂做志愿者的人多了很多。恰逢暑假,一種特殊的群體尤其多:帶著孩子的家長。
9 歲的昊昊(化名)就是被媽媽帶來的。媽媽先是指示昊昊放下兩大袋米和油,然后就開始積極跟廚房里的阿姨協調:找點事情給孩子做吧,什么都行。昊昊很聽話,一聲不吭在廚房角落里悶頭幫忙分盛著米飯,媽媽也沒閑著,卷起衣袖,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幫忙洗菜切菜,余光瞄到孩子忙得滿頭大汗時,她會騰出手拿起手機給孩子拍兩張照片。
“就是帶孩子出來感受下,幫助別人是什么樣的。” 對于這趟“做好事”之旅的目的,媽媽也直言不諱。看著昊昊一次次笨拙但認真,想把桌上上百份盒飯整理好的身影,她眼里滿是欣慰與驕傲。
上午十點后,每隔十幾分鐘,三元飯堂門口就會停下一輛車。這次下來的是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和他媽媽。小男孩努力把兩袋半人高的塑料袋遞給廚房里的志愿者,跟在身后的媽媽則在旁邊幫忙解釋:“都是市場剛買的干貨,耐放。這袋是香菇,炒青菜時可以放一點;這一袋蒸魚的時候放,香。”
突然小朋友哭了起來,指著其中一袋子著急地喊:“我的,我的!” 義工阿姨停住了接袋子的手,把它遞還給了小朋友。孩子往袋子里翻了翻,掏出小小一袋干果,心滿意足地揣回了自己兜里。媽媽臉上瞬間綠了,尷尬清晰可見,義工老姨倒沒什么,依舊笑著對媽媽說感謝:“你們能過來,就都是好人!非常感謝了!都是好人。”
來往的人絡繹不絕,留下東西匆忙離去的人有;捐完物資拉著孩子在門口拍照留念的也有。盡管來幫忙的人很多,穿著花布襯衫的義工老姨也一早上忙得沒停,她從一旁堆積成小山的捐贈物品里,拆開一箱冬瓜茶,挨個走到給每個前來的人前塞了一盒,臉上掛著真誠而善良的笑容,口里也一直念念叨叨:“謝謝,謝謝你們來。你們都是好人。”
阿姨姓劉,但大家都習慣喊她老姨,沒有多少人記得她姓劉。
老姨算得上是三元飯堂干得最久的一名義工。
8年前,年歲大體力不好的老姨,離開了田地,靠賣廢品維持生活。她說那時的自己是“無用之人”,得知這個三元飯堂,來領了幾天飯實在不好意思,就跟老板說也想來做義工。“老板養我(給我飯吃),我又不愁吃,不愁什么。”
老姨在汕頭老區烏橋住了三十多年,認識這個片區里每個需要幫助的人。誰家老人沒有退休金,誰家有傷殘,誰家老人沒有兒女照顧,她一清二楚。除了事無巨細地承擔起飯堂內外洗刷煮所有雜活,她還負責給三元飯堂“把關”:確保飯和物資都能送到有需要的人手上。賣廢品的大叔把賣廢品的錢買了雞蛋送來,老姨第一個夸他;哪邊棚戶區的人吃不上飯了,老姨收到信息后就趕緊報告給大家想辦法。
上周住在二馬路的汪阿姐,連續兩天沒出現到飯堂拿飯,就是老姨第一個發現的。
老姨很清楚汪阿姐的情況。腿腳不方便,日常生活不易自理,靠著一輛改裝的電瓶車,每天中午過橋來領兩份飯盒,中午吃一份,晚上吃一份。老人兩天沒來,指不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于是當天飯堂工作忙完了,老姨就叫上大家一起去汪阿姐家看看。果然,阿姐放在巷子里的電瓶車的電池大概是被不懂事的少年偷了去。沒了電池,汪阿姐就沒了腿腳,無法再出門。
沒等阿姐哭著哀嘆命運總愛捉弄窮人太久,三元飯堂就組織聯系了捐贈,隔天給汪阿姐配上了電池。電瓶車重新上路的那天,汪阿姐心里記得清楚,“正是七夕前一天。”
汪阿姐某種程度上老姨很像,對于來領飯這件事,至今懷揣著極大的的愧疚之情,嘴上的口頭禪也是“你們為什么那么好,為什么都在幫我?” 但不同的是,阿姐不是本地人,她從湖南永州過來。
11 歲那年,汪阿姐查出了骨髓炎,沒治好,癱瘓在床上多年,后來多次手術,快 30 歲時,勉強能站得起來走上兩步,但左腿已嚴重變形,家里也因常年手術一窮二白。幸好她的手很靈,靠著在老家擺攤賣些手工藝品賺點基本生活費, 過去幾十年,都是她更年邁的老母親在照顧自己起居。但前年老母親走了,自己頓時沒了照顧,也沒了收入。有個早些年來汕頭打工的親戚說:“來汕頭吧,至少有人管飯,你總得先吃飽飯。” 于是汪阿姐湊了 280 元的大巴票,又給自己的車再買了個 280 元的座位票,來到了汕頭老城。
汪阿姐剛開始不敢到三元飯堂排隊拿飯,直接伸手問別人拿東西她總覺得臉面上過不去,只敢在隔壁的寺廟討拿點素飯,內心不斷給感謝菩薩。但看著拿到三元盒飯的人坐在路邊吃得香,她也看餓了,一周后,她開始小心謹慎地到領飯隊伍后面排隊。
后來,她在這里吃到了人生的第一口蝦,第一口鮑魚,甚至第一口生日蛋糕。
說到這些時候,汪阿姐開始擦了下眼淚。但她堅持要哽咽著說完,拉著我的手希望我把接下來的話記得更清楚些:“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好人,我不知道大家都是為了什么在幫助我。但他們真的都是好人。” 她說自己年輕時幾次放棄生命,就是覺得自己因為身體原因在拖累所有人,但是媽媽一次次地又把她帶回來:“我媽媽一直拼命地活著,活到93歲才走。”
阿姐在汕頭并沒有閑著,在附近小公園擺攤賣手工藝品。一朵手工花做一個多小時,賣十塊錢。有時一個月賣不出一朵,義工們心疼她錢不好賺,她著急地直擺手:“成本價才一兩塊啊,也不值錢啊。大家都是好人,你們都看不上我這些花的,是為了幫我才買。”
前幾天三元飯堂特地為汪阿姐的手工小攤拍了條視頻。阿姐說,有個老板留下500 塊,就拿走了兩朵花。她至今不知道怎么感謝她。
三元飯堂不大,面積總共也就二十多平米,倉庫還占了一半。狹長的廚房,過道和倉庫門外的小片空地形成了“L字型”的通道,最窄不超成人一臂距離。要是兩人正面相迎,還得相互避讓才能通行。廚房每次大概做 200 人的分量,菜式保證有三個菜,營養要均衡,食材搬運、切配、烹煮、打包,上午 10 點開始義工們忙碌不停,身影在這窄窄的通道里流轉。
小虎已經來飯堂做了一月的義工廚師。梳著油頭,身材精瘦,穿的大耳洞里各吊著一個金色圈圈耳環,乍一看有幾分像古惑仔里的山雞陳小春。拿起炒鍋時一股閑人勿近的犀利狠勁,他身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敢搭訕。本就狹小的廚房,在他的身邊硬是圍繞出一圈真空氣場。
也只有飯堂創始人肖毅敢打趣他:“說吧,小虎,你來我們這里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看上我了?” 搞得剛從廚房里走出來,一身油污滿頭大汗的小虎,直接被肖毅給說無語了。傻笑著,半天接不上話來。
九年來,三元飯堂有很多小虎這樣的人來過幫忙。有些是放暑假的大學生,有些是暫時不上班的中年人,大家來了就像朋友,利用人生里難得的“空檔期”,不嫌苦不嫌累地做上十幾天。很多時候,肖毅甚至不知道這些人的名字,他說不清楚為什么這么多素不相識的人,會愿意來三元做飯做義工,就像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堅持了九年。
用“堅持”這個詞或許不準確。潮汕一帶向來有給需要人施粥派米的習慣,比如離三元飯堂 50 米不到,就有家“杏花伯古廟”,廟里燈火長明,門口一座 24 小時提供免費贈飲的冰柜,歡迎來往的人自取解渴。廟里也貼著告示,通知農歷七月十八,會組織給本區特困戶和五保戶捐資助米。如果有人餓了,他們也會提供素齋助人果腹。
這樣的環境下,肖毅也不覺得自己在做一個特別不尋常的事,可能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把別人常走的路,多走了一步。食材做成可口的飯菜,幫助真正餓肚子的人。
這源自于他的一次觀察:很多領油和米的老人視力不好,施贈食物放久了,發霉也看不見,到頭來吃不健康的米油,身體反而更差。他跟朋友聊天的時候就說,想要幫助他們,不如直接做好盒飯送過去。
“潮汕人見面就有遞根煙給對方的習慣,一根煙也不過是三元的價格,給有需要的人一盒飯,也是你一根煙我一根煙的事情。” 就有了三元飯堂:留下三元錢,就可以為有需要的人送去一盒飯。“而且做飯本來就是件開心的事啊!” 說著,順便又拍了一下隔壁汗流浹背的小虎,“你說是不是?”
汕頭30多度的氣溫,小虎曬得恍恍惚惚,炒菜一中午,熱得更是滿頭大汗,但就是一言不發。肖毅也好奇過,反復追問他為什么來,但他半天就只擠出一個答案:“除了能幫忙炒菜,我也不會其他了。”他也就不再問了。
“每個人來這里都有自己的目的。有目的好,有目的才能堅持把一個事情做好,沒點目的,堅持不下去。”
兩天打交道下來,唯一見到肖毅反駁他人,是兩位環衛工人領了盒飯后前來跟他親自道謝,說感謝他一直對窮人的幫助。肖毅是肉眼可見的生氣了,喝止了他們繼續說下去:“別說那個字,我們之間都沒有窮人,誰都不窮。”
回頭又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怎么都好,我們不賣慘。”
他說自己作為潮汕孩子,骨子里相信環境再難,也要吃頓好飯;他也說,做飯本來就不累,看到人人都吃上一口好吃的熱飯,那更是開心的事。最開始捐助資源不多,他們就保證每天都能給領飯者提供一份青菜和一個雞蛋;現在物資充足了,隔幾天就換著口味變著花樣做菜。我在的那天,肉菜是可樂雞翼。
當然有網友質疑,比如不必要把慈善飯盒做得這么高標準,甚至有人說提供素菜就足夠了,但肖毅堅持,給別人的,應該是別人想要的,他明白越是在困難無助情況中的人,越是希望能夠大塊吃上肉。之前有品牌贊助了很多的餅干請三元飯堂派發給老人,三元在視頻中感謝了品牌,又遭到網友質疑,認為三元飯堂在為商家賣廣告。
怎樣給有需要的人提供一頓溫飽的飯,每個人都可以有每個人的標準。“如果我們通過賣廣告,能給到有需要的人源源不斷地幫助,那我們愿意一直給這些品牌打廣告。”
肖毅說,九年了,他早就領悟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會有人不滿意。“就像我有我的幫助方法,網友眼中也有自己的正確答案。如果我能通過自己的行為,鼓勵他們也在自己所在的地方行動起來,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現在他越來越少解釋了,只是確保大家至少別誤解:“錢我容易賺,錢從來都不是最大的問題。”
午后2 點,領飯的人群散去,幫忙的義工也各自回去休息,拍攝和采訪的媒體也關閉了攝像機,準備下班。
肖毅舒了一口氣,走到旁邊的巷子,蹲下給一直守候著的輪子大叔遞了根煙;大叔也不客套,大大方方接過煙,從破舊的褲袋里摸出一打火機,和肖毅一起蹲在墻角,默契地點起兩根煙。兩人也沒再多說什么。
三元,一根煙,一頓飯,僅此而已。
本期作者|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斯小樂、抖音@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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