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15年，強生爽身粉致癌案即將落下帷幕。

據彭博社報道，今年7月底的匿名投票中，超過75%的卵巢癌索賠者支持強生公司的和解方案。

在和解方案中，強生承諾將在25年內向卵巢癌索賠者支付約64.75億美元的賠償，以解決目前及未來涉及其和關聯公司因爽身粉訴訟中和卵巢癌相關索賠。2023年全年，強生公司凈利潤為351.53億美元。

這場耗時15年的大規模侵權訴訟中，強生使用了一項叫做“得州雙步”（Texas Two-step bankrupcy）。強生將公司的法律責任及相關債務，與核心業務和資產分離，分別轉移到兩個獨立的實體中。隨后，繼承了法律責任和債務的公司申請破產保護，通過破產程序處理所有潛在的訴訟和債務。與此同時，原公司則能夠在沒有沉重法律負擔的情況下繼續運營。

“得州雙步”原指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種社交舞步，如今卻成為美國法律界頗受爭議的法律手段。

圣母大學法學院副教授Michael Francus指出，“得州雙步”可能構成欺詐性轉讓財產，欺詐性轉讓的訴訟在破產過程中耗費大量時間，這種拖延迫使索賠人接受和解，將侵權索賠人逼入困境。

“致命”爽身粉

1894年，強生推出了嬰兒爽身粉，這款產品迅速成為公司標志性產品，最初主要用于防止嬰幼兒的痱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強生開始推廣針對女性的廣告，宣稱爽身粉可以幫助女性保持干爽、無味和清潔。

直到最近幾年，強生的主流爽身粉產品仍主要由滑石粉制成。滑石粉是一種天然礦物，由水合硅酸鎂組成，但某些滑石粉礦床可能受到致癌物質石棉的污染。由于石棉和滑石粉往往在相同的地區開采，且難以完全分離，滑石粉產品因此存在潛在的健康風險。

國際癌癥研究機構（IARC）已將含有石棉纖維的滑石粉歸類為“對人類致癌物”，特別是當滑石粉用于生殖器區域時，可能會增加卵巢癌的風險。

發表在《臨床腫瘤學雜志》上的一項研究發現，將滑石粉涂抹在生殖器部位與卵巢癌之間存在關聯，尤其是對于那些頻繁使用或長期使用滑石粉的女性，這種關聯更為明顯。研究基于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開展的“姐妹研究”中的數據，該研究從2003年到2009年間招募了超過5萬名女性參與者。

路透社報道中發布的強生內部文件顯示，強生至少在1971年就得知爽身粉原料中石棉的存在：“至少從1971年到2000年代初，公司原材料滑石粉和成品粉有時檢測出少量石棉，公司高管、礦山經理、科學家、醫生和律師對此問題感到擔憂，并嘗試解決，但未向監管機構或公眾披露。”

強生公司至今堅稱其產品不含石棉，并強調其產品經過了數千次測試，但2019年，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在一份強生嬰兒爽身粉的樣品中檢測出石棉。盡管強生公司對這一結果表示異議，并宣稱出于謹慎自愿召回產品，但這些問題無疑給消費者健康帶來了巨大的疑慮。

2020年起，強生在北美市場停售了含石棉的爽身粉，2023年起，停售在全球市場含石棉的爽身粉。目前，在淘寶上銷售的強生爽身粉產品均標有“玉米淀粉，不含石棉”的標簽。

“破產”如何成為處理大規模侵權案的慣用手段？

美國《破產法》第11章使得強生能夠通過破產重整來解決大規模侵權問題。

《破產法》第11章作為現代破產法的重要組成部分，極大地改變了美國企業應對破產的方式。與之前的破產法律相比，它給了企業更多的空間去談判和制定可行的重組計劃，而不是簡單地清算資產，同時也規定了債權人在破產重整中的參與和投票權利。

它對于企業的吸引力在于，破產法官可以強制執行全球和解協議，永久終止所有相關訴訟并禁止新的訴訟。

在此后的司法實踐中，《破產法》越來越成為大公司解決大規模侵權案件的法律手段。

圣母大學法學院副教授Michael Francus指出，Johns-Manville, Celotex, Owens Corning等石棉制造商的破產案例使得“大規模侵權破產成為破產法的標準特征，破產法院也因此成為大規模侵權責任的常見歸宿。”

約翰曼維爾公司（Johns-Manville Corporation）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棉產品制造商之一。

自1858年起，約翰曼維爾公司生產了600多種不同的石棉產品，其產品被廣泛應用于工業和建筑領域。盡管它在1974年就停止了石棉產品的生產（除了少數用于國防和航天的特種產品），但石棉相關疾病，如石棉肺、間皮瘤因其長期潛伏期，直到1980年代仍有大量新病例涌現。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工人提起訴訟。到1982年，僅針對約翰曼維爾公司的訴訟就超過了一萬六千起。同年8月，約翰曼維爾公司根據破產法第11章申請破產保護。這一決定自動暫停了所有與個人傷害相關的訴訟，并允許公司重組，以維持其財務能力來賠償石棉受害者。

1988年，經過四年的談判，破產法院批準了公司的重組計劃，其中一個關鍵點是成立了“曼維爾個人傷害賠償信托基金”（Manville Personal Injury Settlement Trust），集中管理和支付所有相關索賠。

1994年，美國國會修訂《破產法》，正式加入第524(g)條款，將通過信托基金處理長期大規模侵權索賠的機制納入法律。

同樣是“破產重整”，強生公司在利用《破產法》第11章時，還加入了一個被稱為“得州雙步”的策略。

“得州雙步”的結合使得強生實際上可以逃脫破產重整。

具體操作上，得州雙步的第一步是“分拆合并”(divisive mergers)，企業利用得州法律將自己分成兩個新公司，任意分配資產和負債。第二步是讓承擔負債的公司（LiabilityCo）申請破產，希望通過法院的破產裁定來消除或削減這些負債，而持有大量資產的公司（AssetCo）則不參與破產程序，繼續正常運營。

這種做法的目的是通過將資產與責任分離，來限制原告的索賠范圍。

美國不少法學家認為它是典型的“惡意破產”（bad faith bankruptcy），因為它并非出于真正的破產重整目的，而是作為一種訴訟策略，旨在通過破產程序來削減公司的法律責任。這一策略被認為是濫用破產法的一種表現，尤其是在缺乏任何實際運營或重整目標的情況下申請破產。

三次破產嘗試

這已經是強生公司第三次利用“得州雙步”。

2021年10月，強生通過“分拆合并”成立了LTL Management，承接所有和爽身粉相關的法律責任。隨后，LTL在北卡羅來納州申請了第11章破產，但案件隨后被轉移至強生公司所在地新澤西州。

2023年1月，美國第三巡回上訴法院駁回了破產申請，認為LTL缺乏財務困境，屬于惡意申請。被駁回的幾個小時后，LTL再次在新澤西州提出申請，隨后在同年7月，被法官Michael Kaplan以同樣的理由駁回。

這一次，LTL在得州重新注冊，更名為LLT Management，并提出“預打包”破產策略。

如果“預打包”計劃的三個月征詢期內，超過75%的約10萬名卵巢癌索賠人投票通過，LLT將進行公司重組，并在得州為另一個新實體Red River Talc LLC申請第11章破產。而得州往往對企業更加友好。

一般來說，發布和解方案前，企業必須先向法院提交一份書面披露聲明，法院舉行聽證會后批準書面披露聲明后，才可以征求對計劃的意見。

在“預打包”策略下，強生公司無需再向法庭提交披露聲明，也不需要獲得法庭的同意，顯著縮短了破產程序的時間，降低了法律和會計費用，并提高了結果的確定性。

治療疾病需要大量費用，而在等待判決的過程中，許多索賠人在案件結束前已因病去世。

強生公司深知時間對索賠人的重要性。

今年5月，在公布新的和解方案時，強生在公司官網中寫道：“大多數卵巢癌索賠人沒有在審判中獲得賠償，未來也不會獲得任何賠償。事實上，公司在迄今為止約95%的卵巢癌案件中勝訴，包括過去六年內審理的所有卵巢癌案件。此外，基于歷史案件處理速度，訴訟剩余案件可能需要幾十年，因此大多數索賠人將永遠無法在法庭上得到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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