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北京很地道的安徽淮南牛肉湯店,關張了。
營業的最后一晚,沒有出現戲劇性的老客滿盈,人稀稀拉拉,老板也得閑,站在門口連抽好幾根煙,看我一口蔥油餅一口千張吃得歡,對我投來感謝的微笑。當晚食客里有位餓了么送餐員,聽他們聊天像是認識了好幾年。我只見過這個送餐員一次:那天北京很熱,他食欲仍舊旺盛,一個人吃完了一碗牛肉湯和六塊蔥油餅。
從他們言語之中,我得知自己誤打誤撞上店里最后一鍋牛肉湯。送餐員問老板之后的打算,老板說,還是要盡快找到合適的店鋪。送餐員慨嘆在北京謀生的難,老板也應和,轉臉自嘲般跟妻子說起倆人剛來北京時的憧憬:要把淮南牛肉湯做成像蘭州拉面和沙縣小吃那樣,每條街上都能有一家的連鎖。
沒想到幾年不到,連鎖夢變成生存夢,北京做類似安徽小吃的館子也肉眼可見的減少。前陣子石家莊爆出新聞,當地著名安徽牛肉板面,將正式去除“安徽太和”原籍,改名為石家莊牛肉板面;另一個南京朋友也曾跟我吐槽:外地人到南京都要“喝餛飩”,但其實做餛飩的絕大多數都是安徽安慶,南京自己的柴火餛飩早沒了,但對外說起來,都是南京餛飩。
她可能忘了我就是安徽人,言語之間沒避諱。不過轉念想想,大多從安徽走出來的小吃,也無非這兩個命運:要么跟淮南牛肉湯一樣,怎么都擴張不起來;要么被其他省同化,安徽人的痕跡名字被隱匿消失。
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安徽人不少,但安徽小吃是失語的。
即便常吃石家莊安徽板面的人,也少有知道安徽北部阜陽市太和縣,這個板面出生地。這里距離河北石家莊 678 公里,當年阜陽人沿著鐵路北上,留在了石家莊奮斗建設。板面也一起跟著走了出來,在石家莊落地,在石家莊生根發芽。
最初板面其實是羊肉湯底,但石家莊本地吃不慣山羊的腥膻,被換成了接受度更高的牛肉湯。加量的辣椒和鹽,也是來石家莊后的特色。安徽籍老板們善于自我革新,卻也因此遭受非議。爭著爭著,板面的名號倒是被大家熟悉了起來,成了安徽小吃在外省的頭號招牌。
后面大家就知道了。石家莊開了發布會,將安徽板面正式改名為石家莊板面,“去安徽”化成了板上釘釘的新現實。
反觀同一時期外出闖蕩的淮南牛肉湯,就缺了些運氣。
我成長于皖南一帶,但淮南牛肉湯在我人生前二十年的飲食軌跡里,也是缺失的。淮河和長江從安徽橫貫穿過,把這里“撕裂”成了皖北、皖南、皖中,三個語言和飲食習慣都不同的地區。所以我們會自嘲說安徽看起來像三個省,飲食語言各不重合,唯一能團結起我們的,大概就是共享陰冷的冬季。
皖南雖”南“,冬天早晨卻處處彌漫透心的冷,一碗滾燙的淮南牛肉湯最是暖身:牛油味厚重的湯底,滋潤著同樣柔韌的千張和粉絲。剛出爐的蔥油燒餅燙得沒法兒直接上手拿,但蔥油餅表面稀疏撒落的芝麻和烤得干癟焦黃的蔥花,又配合著赤裸裸的葷油香味叫人等不及想吃它。
于是第一次接觸后,我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
牛肉湯的烹制不甚繁瑣:黃牛肉、牛骨頭置于鍋內,鹵料是每家店的秘密,一道放進鍋里,炆燉幾個小時,直到牛肉松爛,湯味飽滿。這個步驟沒什么捷徑,就是要舍得花時間,讓牛肉牛骨里的風味物質充分釋放。所以賣淮南牛肉湯的小店,通常都在后半夜熬制湯底,偌大的鐵鍋,咕嘟翻騰到天亮,香味從廚房溢到前廳,以示湯底大功告成。
切成跟銀絲面的千張,連同幾片牛肉、一把粉絲一起放進笊籬,在騰著熱氣的大鍋里上下幾個翻滾,很快就能熟。鍋面上飄著的辣油已經跟牛油的味道渾然一體,所以即便你點的是不辣的牛肉湯,喝起來也還是有隱隱的辣意,有點刺激,但不生猛,一碗下肚,鼻頭不知不覺就蒙了一層細汗。
這種出身市井的小吃,有種與生俱來的坦蕩,不需要你費盡心思去揣度廚師的想法和食材組合的奧義,酥也好,香也罷,全都開誠布公,吃起來有種難得的放松。所以辨識淮南牛肉湯的方法之一,就是開放式的廚房,和一口永遠都在燉牛肉牛骨的寬口大鐵鍋。
之所以說缺失運氣,是因為淮南牛肉湯也經歷過與太和板面類似,不斷動蕩和自我革新。
淮南,顧名思義正是淮河以南,雖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雖說踏入淮南就算進入了南方,但地處南北分界線上的淮南,難免還是有了很多南北混雜融合的飲食。牛肉湯就是典型的一例,早期漢族人不能私自宰殺耕牛,淮南漢族人聚居地沒有吃牛肉的習慣。北方游牧民族將吃牛羊肉湯的習俗帶到了淮南,有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淮南牛肉湯。最開始在淮南出現的牛肉湯,大多都保留著北方回民飲食的簡單質樸,一碗牛肉湯貨真價實,里面只有牛肉和湯。
大概是后來,淮南人覺得這牛肉湯缺了點自己熟悉的滋味,于是加入江淮一帶的人愛吃的千張——這種將豆腐壓扁后,制作出的一種又薄又軟,吹彈可破的薄豆皮,讓這碗遷徙過來的牛肉湯多了幾分細膩和柔情。粉絲、豆餅也漸漸加入了淮南牛肉湯的陣營,徹底將這碗北方大漢改造成了本地剛柔并濟的書生。
走出淮南,則是因為淮南盛產煤礦工人。淮南曾是產煤大區,煤礦工人數量眾多,最先富裕起來的煤礦工人喝得起牛肉湯,也習慣了每天一碗暖呼呼熱騰騰,口感豐富的熱湯下肚。隨著運煤所搭建四通八達的鐵路網,他們跟隨煤礦奔赴遠方,也帶著淮南牛肉湯去到了四面八方。
但碗走出淮南的牛肉湯,已經被調教成頗有自我風格的模樣,想堅持住自己千張粉絲和濃厚牛油辣子的搭配,創造屬于淮南自己的容貌。因此,造就了和太和板面截然不同的命運。
偌大的北京城,滿族和蒙族的羊湯羊蝎子涮羊肉率先籠絡了人心,一碗從淮河以南過來的漢族牛肉湯,儼然像沒有關系沒有背景的外邦人,被排擠在圍墻之外。再往沿海南方,四季潮濕悶熱,吃完背后透一身汗的牛肉湯,本就不符合當地飲食習慣,再加上飄著一層讓廣東人望而退卻的紅油。這碗原本融合了南北習俗的湯,卻變得在南北都不討好。
● 廣東的淮南牛肉湯,被迫徹底清湯化,甚至還可以選粿條
出走半生的安徽淮南牛肉湯,真正帶有安徽個性的滋味,在出省的路上節節告退。
大城市的餐飲,總歸是要看大眾臉色行事的。淮南牛肉湯原本以為自己兼具南北基因,能大殺四方,但繞了一圈才發現,只有安徽自己人才能吃懂。
這也多少呼應了安徽如今的尷尬:南北方交界不供暖,江浙滬周邊不包郵。雖然地處內陸腹地,還有點不南不北,不中不東,曾努力地把不同地方人的喜好都融入一碗牛肉湯中,但偏偏這種近乎混雜的內斂和包容,只剩下安徽人自己懂。
● 同樣沒走出安徽的 符離集燒雞
當和外省的朋友聊起,被提到說安徽好像沒什么好吃的,總覺得欲辯已無言。符離集燒雞、合肥鴨油燒餅、壽縣大救駕這些名字放在全國飲食版圖里的確是生疏,在外的安徽人似乎也不愛爭個老家飲食的長短。他們總是笑笑,然后繼續勤勤懇懇地第二天凌晨四點摸黑起床,支起小攤,揉面發面,撐起幾乎大半個中國的早餐鋪。盡管偶爾網上也會有段子為安徽正名:如果你想畫出一張雄雞圖,那么你打開地圖App,將全國的安徽包子鋪用線條勾勒出來就行。
我在北京所熟悉的那家淮南牛肉湯,關張那晚已經接近立秋,晚上的風夾帶著些許涼意,喝完湯,我跑去找老板結賬,跟他說好難過,今后不知道去哪里還能喝到這么淮南味道的牛肉湯。老板先是低了下頭,然后似乎無奈,有似乎自言自語的反向寬慰我:北京這么多賣牛肉湯的,要喝好的還是有的。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繼續留在北京。我只是知道從明天開始,我的生活里會少一碗淮南牛肉湯的滋味。并且,偌大的北京城,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找另外一家了。
本期作者|頭頭、斯小樂
編輯|梅姍姍 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斯小樂、小紅書@winnie、@ZoraTian_、@燒餅夾草莓、@咸咸吃不胖、@原來是卉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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