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期故事關鍵詞:山村民宿-
韋家秀說:“一個傻瘋子碰見一個聰明瘋子,聰明的帶著傻的蓋房子,我的天,你們在這個破農村到底準備干個啥子出來呢?”
我在鄉村做民宿,一開始最難過的人,其實是我媽。
我媽叫韋家秀,1956 年出生在神農架山比木瓜園紅嘴藍鵲還多的宋洛老高山里。那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里有綿密的森林和野生動物,是神農架的中心腹地。
從韋家秀記事起,她爸韋德云和他的父母就帶著他們一家在山頭坡地刨食、種地拓荒,陡峭的山坡上只能種洋芋、苞谷。山里人早就學會了從森林里找椴木點種香菇、木耳,這些都是要拿到重慶大寧河去換鹽的。兩只趕山狗,一只白天永遠在睡覺的大橘貓,兩頭勤奮的老黃牛,圈里喂著六頭肥豬、七八只羊、幾十只土雞,但他們的生存狀態是一家三代八九口人總也吃不飽。
黃牛是幫忙耕田的,趕山狗是幫忙看家護院和打獵的,白天睡覺的橘貓是夜晚捉老鼠的,土雞是幫忙下蛋的,這連人帶牲口披星戴月地勤扒苦做,卻好像永遠都在挨餓和受窮。
韋家秀是家中六個孩子里的老大,家里又窮又重男輕女,韋德云原本就沒打算送她去讀書。
她三歲就得帶大弟弟,五歲上灶做飯,六歲下地干活,七歲就被當成成人勞動力在用,按理說讀書這種幸運的事怎么都不會降臨到她頭上。
那一年,她的大弟弟,也就是我的大舅該上學了。學校離家十幾里,都是崎嶇山路,要穿過有山精和鬼怪傳說的原始森林。韋德云讓她做大弟的伴讀,主要護送大弟上學放學。
韋家秀偏就是讀書的料,反而是被韋德云寄予厚望的兒子,每天都在森林里晃蕩一整天,樹上掏鳥蛋、溪里逮蝌蚪,混了六七年。韋家秀初中還沒畢業,韋德云就覺得他的寶貝兒子可以獨自去上學了,要求韋家秀去掙工分。老師不同意,說這么聰明的一個讀書娃就這樣放棄讀書太可惜了,韋德云不同意,說沒錢供姑娘讀書。僵持很久,校長想出了個好辦法。
韋家秀初中只讀了一兩年,就成了一名農村教師。
韋家秀就被村大隊派去學校教書,掙一個成人的工分。韋家秀的一生,成就也還算有一些,比如三個娃的媽、單位的會計、武漢老蔣的夫人、神農架剪紙非遺傳承人。到六七十歲了,娃兒們都長大了,她退休了,老蔣去世了,但還有個剪紙非遺傳承人的身份,還是響當當的韋老師。
做教師讓人成長,韋家秀一生所學口才,用來打擊她最偏愛的小女兒我,簡直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
但偏偏我這個四十歲的女兒,讓她年近七十了,還得努力勤奮地在“枝子的媽媽”這個崗位上,認真且努力地再干好幾年。
我年輕時貪愛都市繁華,走出神農架,走到宜昌、武漢,走到香港、臺北,走到羅馬,走到瑞士。回家成為一種奢侈,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神農架人,媽媽責無旁貸地解開了神農架野人之謎:“野人是什么?不回家的人就是野人,你就是野人!”
對于女生喜歡出去野這件事,我最對不起的是媽媽,我的價值觀與她不統一,可能就更傷她的心了。
2018年,我還在做歐洲領隊,花了 10萬元在神農架林區木魚鎮紅花坪村木瓜園租賃了一棟民居,對外宣稱要在此做一個民宿來記錄鄉村,搞寫作。
韋家秀說:“這娃怕是瘋了吧!”好在租賃成本不高,我又經常游走歐洲,還算是有固定收入,她也沒多管我,任由我隨意折騰。
2020 年底,新冠疫情給旅游業按下了暫停鍵,我躲進了這個木瓜園租來的民房里,五分菜園,被茶園環繞。
“枝子的花園民宿”招牌掛到了租來的房子上,做了幾個和傳統民居完全不搭邊的文化裝飾,我開始等客上門,期待可以養家糊口。對了,我單身還帶著個剛上初一的女兒。
韋家秀說要不你別折騰了,以你前半生的經驗來看,你的創業經歷都是失敗的,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業就是帶好娃,家里雖然沒有萬貫家財,但房子還是有你們娘倆住的,飯還是有一碗你們吃的,別瞎折騰了。
我偏不,我們小時候是被打大的,基本不敢叛逆。這快四十了,我叛逆一下找找青春的感覺,感覺最后只坑了媽。
枝子的花園民宿,最早時除了朋友,基本沒有太多客人。我帶朋友們到山村里,向他們介紹我的生活——早上是被鳥兒叫醒的,一萬只鳥在村莊齊鳴。醒來后,我會去菜園采摘蔬菜做早餐。
吃完飯我就會滿村轉悠,看茶園、采茶、制茶,聽別人講鄉村的故事。我就這么滿村轉悠,寫點鄉村感悟。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村里的民宿,大家都好奇地來看我在干什么。
再后來,村里就把一棟搖搖欲墜有古羅馬廢墟感覺的夯土墻老房子租給了我,讓我改造一個我每天吹牛的時候說的真正的花園民宿。
我總是嫌棄自己租賃的地方不能隨我心意折騰。這棟廢棄的夯土老宅正好可以被我改造成一個真正的民宿。
2020 年,冬季的白雪覆蓋了神農架的森林,村莊里還有無數紅嘴藍鵲在茶園上空盤旋。那是一年里最冷的時候,我們開始建造民宿了。
等韋家秀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克服了 98 個困難,熱火朝天地開打地基,準備蓋房子了。
2021 年開春,山上有些不怕冷的野櫻已經開出了滿樹繁花,粉色的野桃樹也攢足了勁兒開出了粉紅的花骨朵,絲毫不畏山風還涼,特別是太陽爬上山時的清晨和下山后的夜晚,山風冷得刺骨。一群群紅嘴藍鵲在還未發芽的板栗樹上你追我趕,比平時聒噪得多,我想紅嘴藍鵲們在組隊談戀愛了。
正月十五剛過完,我們又開工了。
去年年底地基建好后,工程隊大致分成了三組:老房子木工組、鋼構電焊組和瓦工組。每天工地有十幾個人干活,常常是一個人干著,四五個人看著,我們的工程對外包了好幾次都沒有包出去,只能請工人記日工,這樣嚴重窩工是個大問題。
對于這些問題,以及很多建造房子方面的問題,我是外行,不懂也束手無策。
雖然我對韋家秀是報喜不報憂,但她還是不放心我一個連新房子都沒有裝修過的小白獨自照看建房工地,于是提出過來給我幫幫忙,照管工地。
她從她家松柏鎮乘車到木魚鎮。100 公里山路,班車要開兩個小時,我去車站接她。六十幾歲的老人一見到我,眼神里有疲倦,她硬生生地使出全身的氣力把乘車的疲憊與不適按到心里去,不讓我察覺。問她暈車沒有,她說還好。她的行李擺了一堆,有一個大竹籃、幾個背包、兩三個塑料袋和一個瓦楞紙箱子。
竹籃里是帶土的蔥、蒜頭,是她自己種的。記得有一次小姨給我們帶蔥,說味道在車里很大,她聞著暈車恨不得把蔥都丟出去。不知道在班車上帶蔥有沒有人嫌棄有味道,看著媽媽蒼白的臉,我知道她肯定暈車了。
韋家秀的菜園不大,但種類多,塑料袋里還有白菜、香菜、萵苣,幾乎都還帶著土。她一個人吃不完,卻另外又租了半畝田種土豆,紙箱子里是別人給她攢的一箱土雞蛋,她也給我帶來了。100公里的盤山公路把老人家盤得暈暈乎乎的,下車后她趕緊和我一起把東西拿到車上。每個人見我打開車的后備廂,第一句話便是:“你的車裝過什么?”
我的車幾乎是工程運輸車,大件放不下時就把后座放下來裝東西,螺絲水泥,砂石木料,瓦工的、木工的、電焊的工具只要能放進去的幾乎都裝過。
韋家秀就更夸張了:“你看你的車,怎么這么臟!怎么就不曉得打掃清理干凈呢!”然后不停地發出驚嘆,像極了我小時候作業沒做完,她在我耳邊嘮叨的場景。
我說:“媽,這不剛好裝您這帶著泥土芬芳的新鮮菜嗎?” 我干民宿前是旅行社的一個歐洲領隊,卻總是夢想能有一塊田園,為此我兩次到農村租房住,為的是能有兩塊菜地,種花種菜。韋家秀包容了我的小任性,這次的大任性,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滿,但到了工地,又滿是心疼。
于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成了工地上的一道風景線。 我家老太太是一個睿智的老太太,看到工人干活有什么不對,當面不會說,會先和我說出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我們一起討論,達成一致后由我告訴工人。
她在工地上和工人打成一片,她偶爾抽煙,到工地上也帶著煙,見工人抽煙就先給別人遞上一支煙,別人給她煙她也接著。
我不讓她抽煙,怕對她身體不好。一生好強的韋家秀,枝子的媽媽,快七十歲的人了呀!
她偶爾會提起,原來她不抽煙,家里蓋房子時壓力大,偶爾抽兩根解壓。后來戒了,但從我開始建房子起,她又抽上了。
我們的房子木制結構很多,春天很多木蜂在木頭上打洞,木蜂又叫熊蜂,飛翔的時候翅膀振動的聲音很大,只聽見嗡嗡嗡,嗡嗡嗡!韋家秀一邊幫我拿著長柄蒼蠅拍打木蜂,一邊不滿我和設計師老吳的奇葩設計,一邊一語雙關地說:“我看你們木瓜園的特產,就是蜂(瘋)子吧!”
在她眼里,我已經是這個村莊的一分子了,也是這里瘋狂的杰出代表之一。
她覺得比我更瘋的一個人,是我們的設計師,老吳。
韋家秀說:“一個傻瘋子碰見一個聰明瘋子,聰明的帶著傻的蓋房子,我的天,你們在這個破農村到底準備干個啥子出來呢?”
本文節選自|《回到山村開民宿:我的愜意田園生活》
作者|枝子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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