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雅
美國經濟學家鮑莫爾在半個世紀前,構建了一個著名的「非均衡增長模型」,把經濟分為具有“正勞動生產率增長率”的進步部門,和“不存在勞動生產率增長率”的停滯部門。
這個理論聽起來復雜,通俗而言就是,一些經濟活動,可被技術進步帶動,實現大幅增長;而另外一些經濟活動,受技術進步影響小,只有緩慢的優化,比如醫生做一臺手術的時間,或者老師教會學生一門知識的時間。
雖然該模型討論的是技術對經濟的影響,但是技術的自身發展,其實也存在這種不均衡性,比如有些技術的進步呈現指數級增長,而一些技術卻長期維持線性增長、甚至停滯。得翼通信創始人兼CEO王子明發現了這個問題,他在一篇回顧公司創業過程的文章中寫道:
“請大家回顧一下自己使用的電子產品,是否還記得上一次你使用不同品牌和配置的手機、 筆記本和Pad出現過因CPU引起的卡頓是什么時候?你是否還在意筆記本的CPU速率或者內核數量?手機還跑分嗎?今天,你手機或者筆記本遇到的卡頓基本都來自于無線連接的卡頓。沒有好用的網絡連接,再高配置的終端也都變成了磚頭。”
即使是在現在的5G和Wi-Fi7階段,王子明所說的情況也沒有明顯改觀。“網絡卡頓”依然是消費者常會抱怨的一個問題。有意思的是,王子明曾在一次行業大會上看到統計指出:雖然中國的4G、5G網絡全球第一,光纖入戶比例95%世界第一,但是老百姓對家庭Wi-Fi網絡質量的不滿意度卻越來越高。雖然大家的手機越來越快了,但是對網絡體驗的提升滿意度卻停滯不前——顯然,技術不夠進步。
所謂需求驅動創新,這個問題也就成了2019年王子明創業的起點。他驚奇地發現,網絡的瓶頸,其實源自于一個老百姓不太了解的技術——「射頻」。此處,有必要回顧一下“射頻技術的往事”,以便下文更好地理解它延伸的創業故事。
在現代科技發展中,射頻技術和計算技術(也叫數字技術)猶如兩條并行交織的河流,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數字世界。
射頻技術可追溯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當時無線電通信的“先驅們”如赫茲和馬可尼正在探索電磁波的奧秘。而20世紀40年代,電子計算機也出現了,將計算技術推向現代化。因此,兩個領域的現代發展可謂幾乎同步啟動,也都受益于1947年晶體管的發明這一關鍵突破。
但是,它們的進化軌跡卻有著顯著的差異。計算技術遵循著摩爾定律,計算器件可以通過不斷縮小晶體管尺寸、以及提高集成度來提升性能,從最初的微米級發展到如今的納米級,呈現指數級躍遷,每18個月性能翻倍;相比之下,射頻技術的進步則更接近線性增長,其進步更多依賴于材料和工藝的突破,盡管射頻器件的頻率范圍已經從MHz擴展到GHz(甚至以后要到THz),其效率提升仍然相對緩慢。
用王子明的話來說,傳統射頻器件是模擬器件,如果只是通過改善射頻器件性能來提升網絡體驗,結果只會是線性化的緩慢增長,且成本非常高昂。但如果,一個射頻器件的輻射范圍不夠,是否可以通過兩個射頻器件來增大功率呢?
“行是行,但投入產出比很低,之前射頻器件主要依靠砷化鎵、氮化鎵材料堆料來提升性能,功率、帶寬和功耗三大指標均由射頻材料來決定,因此需要更多的冗余設計才能夠讓系統穩定工作,大概2倍的成本投入,大約只能帶來35%的性能提升。”打個比方,就是把再多的馬車連在一起,也得不到一列火車。
所以,如果我們將這兩項技術套入鮑莫爾的經濟模型,“計算”是更快速進步的部門,而“射頻技術”就是那個緩慢的、不夠進步的部門。
于是,王子明所創立的得翼通信創立,那么這家公司打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答案是——將計算能力,帶入射頻世界。
具體而言,得翼提出的辦法是——數字補償,也就是功放線性化技術,學術上叫做「預失真」。王子明用“眼鏡”的原理來解釋預失真技術,功率放大器就像是一個“視力不佳”的設備,它在放大信號的過程中會產生失真,如同光線沒有正確聚焦一樣,看的越遠就越不清楚。
而預失真技術,就像是為功率放大器量身定做的“眼鏡”,通過在信號進入功率放大器之前對其進行預處理,提前添加一定量的反向失真(因此被稱為“預失真”),通過負負得正的原理,抵消功率放大器在放大過程中產生的非線性失真。最終,眼睛不好靠眼鏡來精準調節,隨著環境條件的變化,眼睛的視力是不斷變化的,因此眼鏡度數也得快速調整(被稱為收斂)。
在射頻領域,有一個吞吐率、功率、效率的“約束三角”說法。比如,當射頻器件發射功率提高時,信號就會失真,耗電還提高,只能回退功率,但這樣會導致信號覆蓋變小,用戶體驗變差。
如何保持在信號不失真(清楚且易被解調)的情況下,信號能傳的越遠越好,整系統的耗電越少越好,這是是射頻領域的技術人員長期追求的優化目標。王子明告訴科技行者,“通過得翼的解決方案,射頻性能指標,可能比行業的天花板指標還要高出10倍,以前行業在Wi-Fi最高速度下能輸出約100毫瓦的功率,現在可以輸出1瓦”。
顯然,這就是一個專業化的AI模型,基于信號傳輸在不同情況下的數據積累,使用算法來自動調優信號。最終,得翼將這套算法和引入信號鏈時需要的其它模塊綜合在一起固化為一顆芯片,命名為「RPU射頻增強處理器」。
這個故事,有個比較好理解的類比,就像是GPU的發明,實現了并行計算加速的過程。當然,鑒于我們講的是通信產業的故事,得翼把這個過程叫做“Re-Imagine Radio”,翻譯過來是,用RPU“重新定義射頻”。
01/ Re-Imagine Radio,要化繁為簡
科技行者:先來回顧一下,公司的創立契機是怎樣的?
王子明:2019年初,我和一個芬蘭的老頭Petri,他是我創業之前在諾基亞的同事,他的工位就在我旁邊,我們倆在芬蘭成立了公司,正式開始創業。
契機說起來很平淡,就是我在黑板上畫了一張圖——設備性能的發展非常緩慢,但通信技術的發展又非常快,導致射頻器件的發展越來越落后于用戶需求,以傳統技術路線,沒辦法讓它加速發展,發現這個痛點之后,我們就確定創業,要解決這個問題。
科技行者:你們打算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王子明:我們以前是做基站出身的,如果能把基站里的相關技術(也就是預失真技術),想辦法下沉到家庭產品里面去,這個事情就解決了。
因為每個用戶都可能因為射頻器件發展緩慢造成的網絡體驗差而不爽,無論你用什么牌子的電腦、手機,其實卡頓感只來自于網絡的卡頓,我們認為解決這個痛點意義重大。
2019年,抖音等短視頻業務還沒有完全普及,大家還在瀏覽網頁,對網絡的依賴還不夠高。但是現在,用戶大量使用短視頻、直播、游戲、線上會議,再過兩三年之后,AI應用也要跑在端側,云電腦也到了真正的普及拐點,大家對網絡的需求會更加爆炸。
到那時,AI會成為比視頻直播更大的信息消耗者,消費者對于網絡卡頓會更加不可接受,所有的科技巨頭都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
科技行者:某種程度也是第一性原理,從根本上去解決用戶難點。那么發現這個痛點,成立公司之后,第一步動作是什么?
王子明:那時候我們的想法比較樸素,沒有任何融資,也不懂資本,就是靠自己的錢,在芬蘭租了一個非常小的辦公室,然后我們就開始做研發寫代碼。
科技行者: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
王子明:持續了很久,直到今天,我們倆還會半夜寫代碼。
我和Petri現在還是芬蘭、中國來回跑,他每年往國內跑,我也經常去芬蘭,但是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線上溝通工作的。
這中間還有個插曲,我2019年因為公司業務回國,但是因為中間疫情,再回芬蘭已是2022年,老頭一見到我恨不得抱頭痛哭,“說好是三個月的,你三年才回來”。
圖片得翼通信創始人Petri(左)、得翼通信創始人兼CEO王子明(右)
02/ 做技術要“反骨”
科技行者:聽起來你們公司的文化氛圍很不錯。
王子明:這里邊有非常多的故事。我之所以2019年回杭州,是因為當時杭州在芬蘭招商。我是第一次創業,覺得和杭州見了面就是緣分,于是就回國去看看,那還是我第一次去杭州。
科技行者:組建團隊,眼緣很重要,尤其是技術方向的創業,人才的重要程度也很高吧?
王子明:對,所有創業公司,都會說人才是更重要的,也確實是這樣。所以為了讓研發同事們有個便利的辦公環境,我們找了市里比較方便的地方,租金非常昂貴,我們公司一共不到40個人,但分布在全球6個不同的地方,美國、芬蘭、杭州、成都、南京、深圳。
得翼通信位于杭州的公司
科技行者:為什么是這樣的結構體系?
王子明:因為通信行業確實是巨頭林立的,在這樣的大行業里,做最主流的事情,又想要有突破,那么就要求:既要有經驗,又要不信邪,還能熬得住,這種人是特別難找的。我們被無數次告知,有這種氣質的人,可能自己也創業了。
但我們還是這樣5年湊了快40個人,就在全球各地去招人,如果真的找到這樣的人才,為了方便他,就馬上在這個城市成立一個辦公室。
科技行者:辦公室不設限,這種招人的思路倒是挺前衛。
王子明:是的,我們一路走來,都是依靠“我們要做的事”和“我們想招的人”,去打動每一個同事。
科技行者:那么除了你和Petri,是怎么招到第一個人的?
王子明:第一個人是我讀博期間的大師兄,他先我畢業去了亞德諾(ADI)在愛爾蘭的總部,他在愛爾蘭生活了20年。
我回到杭州設立了辦公室后,就給他打電話招募,后來,他帶著老婆孩子離開生活了20年的家,打包了一堆行李,來杭州定居生活。他也是第一次來杭州,找了一個小公寓,就住下來了。
科技行者:所以,與其說是組團隊,不如說是組建公司分部的創始人隊伍,孵化了不同的駐點。
王子明:對,其實對我來說,每個同事都是非常核心的主力。比如我們負責市場團隊的Jessie,當我認識Jessie的時候,她以前在GSMA負責5G IN工作。
我還沒創業時,就一直關注GSMA,每年報名去巴塞羅那參加GSMA的MWC(世界移動通信大會)。某天留意到GSMA的5G IN辦了一場創新大賽,于是就在官網填報名表,后來拿到了一等獎。當時預賽決賽里,其他選手都是很著名的公司,都有一定規模體量,我們的奪冠其實也說明,大家都認可我們的產業愿景。
當時,在GSMA負責5G IN工作的Jessie,就想著要拜訪一下這些參賽企業,她來到我們一個全是水泥地的破辦公室里,進入眼簾,是散亂的各種設備,我們在自建原型機。我向她介紹,這是基站的原型機,我們會怎么把它做到手機、眼鏡、路由器里,她覺得這件事情非常crazy(不可思議),于是就選擇加入。
得翼通信工作調試中
還有一位技術同事,以前在上海蘋果做高級研發工程師,我們認識的時候,他跟我講蘋果做的事情很好,但越來越不創新了,然后就來到我們這,由于我們公司的原則是這樣,在哪里招到人就在哪里開個辦公室,但上海辦公室租金實在太貴了,他就為我們排憂說沒關系,他每周一一大早來杭州辦公室工作,每天住在這里,周五晚上半夜再回上海。
科技行者:非常多元化的人才故事,那么你如何定義人才?
王子明:作為初創公司,我們不光要求他技術好,同時我們還認為人要有“反骨”,其實這個詞也可以是勇氣,但“勇氣”描述不夠全面。
所謂“反骨”,就是要有一種對拋棄傳統方式的信念。很多工程師很資深,但是缺乏創新精神,會覺得世界既然是這個樣子,那么就永遠都是這樣子。巨頭不做的事情,那一定是錯的。如果巨頭想做什么事,那么一秒鐘就能做成。這是個錯誤的邏輯,但聽起來很閉環。
科技行者:所以要有不破不立的精神。
03/靈感的來源
科技行者:立意有了,團隊也有了。那我們這顆RPU射頻增強處理器,技術靈感是怎么來的?
王子明:我們的目標,是要做出一個能讓網絡性能提升十倍到幾十倍的方案,這一目標下的可選方案非常少。
事實上,我們是把傳統宏基站的技術,做到了端側網絡設備里。因為最先進的通信技術,一定是先在基站里用的,因為它追求最高性能,也因為它的市場保有量最大,能夠消化掉新技術的研發。于是,我們在宏基站中找到了預失真技術。
科技行者:預失真技術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王子明:它的原理其實是“負負得正”。我們先講射頻系統的設計指標,那就是永遠要追求效率、發射功率、發射信號的吞吐量這些矛盾指標的平衡。
科技行者:也就是信號傳輸時,又要傳的對,又要傳的遠,又要功耗低,這是不可能三角。
王子明:對,我們就不讓設備器件自己承擔“不可能三角”的所有指標,它只要承擔某一種或某兩種指標,剩下的交給預失真技術去補償。
比如說射頻器件,可能它功耗太高,我就對它少耗電。但是電少了,覆蓋就變差了,覆蓋提高了,需要提高信號發射功率,功率一提高又會導致信號失真。我們就可以靠預失真線性化補償技術,把失真的東西對消掉。如果產生了任何噪聲失真,系統會發射反向噪聲和失真,就可以對消了(編者注:其實降噪耳機的原理也是這樣的)。
從整個系統看,雖然供電少了,信號還保持一樣的干凈,這就是預失真實現“負負得正”的工作原理。
科技行者:本質上這是一套算法,那么AI對于預失真的增益體現在哪里?
王子明:對,它的架構其實是數學算法,跟AI架構是一模一樣的,有訓練、有推理,是一個閉環的學習過程。我們用功率放大器輸出信號,再實時把信號采集回來。相當于一直在訓練盒里做實時訓練。
功率放大器它本身的性能會隨著使用的情況在變化,通過實時訓練,再更新吸收到我們的推理芯片中,所以這是一套閉環的AI的架構。
科技行者:現在Wi-Fi7的基帶芯片也有類似功能。
王子明:和Wi-Fi7基帶芯片做對比,我們的產品,是內置顯卡和外置顯卡的區別。作為一個外掛芯片,我們追求極限性能,實現很多內置卡做不到的指標。
今天雖然大部分電腦的顯卡是內置的,但并不影響還有一部分人,需要追求極好的外掛顯卡。
基帶芯片管理的是最大吞吐量——能覆蓋多少人,而射頻芯片管理的是如何釋放基帶的全部能力——能覆蓋多遠,它兩個任務是獨立的。而要想追求極限性能,最佳的方法就是做預失真這樣的補償技術,無論它有多難,我們5年前就在做這件事,就想我之前說的,真正讓一個方案和公司拉開區別的是,“你定義的問題級別”和“你要走到哪條終點”。
我們想要走到的終點是:實現最高的射頻指標,也就是用最小的電,得到最大的覆蓋范圍,創造網絡無卡頓的世界。
科技行者:針對于此,得翼推出具體的產品是什么?
王子明:得翼發布了獨立于基帶和FEM(Front-End Modules,射頻前端模組)芯片的RPU(Radio Processing Unit,射頻增強處理器),RPU包含了預失真、數字削峰、濾波器、IQ矯正、功放保護等一系列數字處理功能,同時還支持模擬輸入、模擬輸出,不會被基帶協議限制,核心功能是負責射頻鏈路和FEM的一系列補償和線性化。
RPU芯片這個名字,是我們定義的,是為了更好地普及,這是一個射頻的數字增強平臺,它為設備器件服務,為設備性能服務,但它是個數字模擬的混合芯片,它是個帶數字計算功能的Processing芯片,不僅僅是個化合物。
RPU芯片和面向路由器的模組
在使用過程中,RPU和基帶芯片解耦,可以獨立外掛在基帶芯片之外。RPU和基帶芯片的關系,就像GPU和CPU的關系。CPU影響用戶計算工作任務的響應速度,GPU負責提高顯示工作的處理能力,計算工作和顯示工作是相互獨立的需求。
如果需要更快的計算,不關注高清電影和復雜游戲,可以買更貴的CPU,使用CPU內置顯卡。如果需要高清娛樂和順暢游戲,就買獨立的GPU。這是兩種不同的用戶需求。
同理,如果通信產品需要更大的吞吐性能、或者支持更多的實時寬帶用戶,基帶能力更重要,可以使用內置FEM或者傳統的外置線性FEM。如果通信產品關心每個位置的信號質量和網速,或者需要盡可能遠的覆蓋范圍,則可以使用外掛RPU+非線性FEM的方式。
科技行者:所以得翼與RPU的關系,就像是英偉達與GPU的關系?
王子明:可以這么理解。在AI應用時代,云端就是大腦,大量的計算發生在云端,無線信號就是計算力的入口,人體的神經脊柱把大腦所有的指令和信息傳遞給我們的身體,也是我們的用戶。
如果大腦很聰明,但身體坐的是輪椅,就有很多應用是落不了地的。也就是說,你提供再多的應用,但是網絡卡頓毀滅一切。比如說,如果AR眼鏡還要帶根線,那就根本不可能實用。所以,很多無線鏈路的性能指標會越來越重要,我們做的就是提升這個指標的處理器——RPU。
而第一代RPU出來之后,給內置顯卡帶來一個質的提高,但這只是開始,我們希望后面不斷拔高整個射頻的指標,更大的吞吐、更低的功耗、更遠的距離,這是任何設備器件永遠追求的方向,我們就照這個方向一直往前走。我們希望,每一年新的芯片指標,都能夠有機會代表這個行業的射頻的最高指標。
科技行者:有哪些場景需要我們的技術?
王子明:場景就很多了,家庭、工廠、學校、酒店,比如酒店希望走廊一路覆蓋很多房間,都是需要我們的。
04/造芯,造RPU
科技行者:剛才說到,你們把來自宏基站的預失真方案,做成了一個消費級的芯片,這是怎么做到的?
王子明:很多人都問過我們“是怎么做到的”,讓基站降幾十倍上百倍的成本,還要保證原有性能不丟失,又能做出適合消費者的通用化接口(宏基站是專用芯片,我把它通用化了),過程蠻難的。
就像我們內部總是舉例說,SpaceX為什么能把成本降到這個程度,又能反復回收,它有什么魔法?它可能沒有魔法,只是目標不一樣,它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追求極致的降成本。
我們也一樣,這其實是一個系統化工作,我們要讓每一個點都有極致改變,又不帶來新的附加問題,其實是一個長期復雜的科學和工程組合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吃了非常多的苦,一個芯片做了5年,我們叫5年996的結果。
科技行者:具體吃了哪些苦?
王子明:雖然我們做的是一顆新芯片,但我們從不標榜自己是芯片公司,因為芯片公司不像我們這么做事情。通常它們做的事情,產業鏈會幫他們定義好,市場規模也是已知的,大家比拼的是成本、速度和交付質量。
而我們是先定義了一個方案,只不過它必須“芯片化”,所以我們不是芯片公司,芯片公司做一顆芯片通常是18個月成熟落地,而我們卻做了5年。
科技行者:這中間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王子明:最大的挑戰就是反復失敗,我們一開始認為這么做是可以的,結果流片出來之后不可以,性能達不到、系統不適配、還有很多bug等,一堆問題。在沒有標準參照物的情況下,創新就是要不斷試錯。
我們研發總監每天都以淚洗面,面對“芯片什么時候交付”的問題,答案是“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我們離解決最后一個錯誤還有多遠。
我電腦上有一張大大的屏保,是SpaceX在發射火箭空中爆炸的場景。大家知道SpaceX的火箭在成功試飛之前,炸了很多次。在回收火箭第一次落地之前,沒人知道它會不會是最后一顆爆炸的火箭,這是最大的痛苦。
對于我們在大廠里經過很好的職業訓練的人來說,本能是追求研發的確定性,但是創業的時候,結果卻是無法保障的。不過今年不行,就明年!
科技行者:但這個過程不只是燒錢,而且還要面臨長期的壓力,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怎么知道方向一定是對的?
王子明:雖然一直出錯,但是性能出現了正向的表現。
科技行者:也就是說,中間會有一些小的正反饋,讓你不斷看到微光。
王子明:對,它有不斷的、短的正反饋,讓你越來越相信這件事正在越來越好。
我們從原理出發,首先,要把上千元的芯片成本做到極低成本,這是數學問題,所以先把數學算法跑通和優化;然后,要讓它在原型機上工作;接下來,是把它集成到一顆芯片上;最后是裝在設備端,要保證在系統層面也沒問題。這是一步步優化的結果。
科技行者:第一顆芯片是哪年出來的?
王子明:應該是22年,我們當時叫它“01版本”,現在我們已經發展到“最終版本”。
科技行者:那天你經歷了什么,還有印象嗎?
王子明:我那天在公司,其實01那天出來的時候,我們知道還有很多bug。但是它最終實現了基本功能。過程很難用言語去表達,很多人都在流眼淚,后面我都不敢在實驗室呆著。
因為這個過程走的太艱難,當我們剛開始做芯片時,很羞赧的是,對這個領域并不熟悉,我們是一群算法團隊的工程師、射頻工程師,但因為我們走的這條路必須“芯片化”才能落地到用戶,所以只能硬著頭皮扛,在無知無畏這件事情上,我們是從頭走到尾的。
記得當時有個小插曲,很多服務商幫我們做lay out(后端),需要填信息表,大小、制程等一系列復雜信息,我們特別羞愧地發現不會填。
從兩三年前進入芯片市場“連最基本的表格都不會填”,到今天我們做出來一顆非常復雜的數字模擬混合芯片,當客戶看到所有的芯片指標時,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請教了很多老前輩,并且全體自學芯片,請各種培訓機構做密集培訓,這條路太艱難。
科技行者:5年芯片研發一共投了多少錢?
王子明:一個億。
科技行者:從創業初期到現在,如果回溯一下,你們能在射頻技術取得成功,關鍵的因素是什么?
王子明:我覺得是兩方面。
第一個是指標。我們有個口號叫做 “Re-Imagine Radio”(重新想象射頻),起初這個口號叫做“Re-Define Radio”(重新定義射頻),是因為我們實現了技術的重大突破,以前的行業指標是Wi-Fi最高速度下輸出約100毫瓦的功率,我們可以做到輸出1瓦功率,實現了比行業天花板的指標高10倍。
因此,我們希望和整個產業一起重新想象,有了這樣的黑科技之后,整個射頻產業會如何發展?不是原來漸進式的緩慢變化,而是翻天覆地的煥然一新。
我們從創業第一天起,思考的就是就是如何讓這個行業有十倍、幾十倍的提高,而不是說20%、50%的優化(順便降個30%的成本,但是消費者的關注點可能不在乎一點點成本,一臺路由器設備的成本約200塊左右,如果用上5年,便宜幾十塊,這可能是產業需求,但不會是消費者需求)。我們認為,射頻行業的性能指標,已經落后于消費者對它的需求大概5年。
所以,第二個關鍵是解決消費者真實痛點。人們的真實痛點是,希望在任何角落都也不要卡頓,而且也不要學習復雜的組網技術,可以很簡單的方式做到。我們經常說一句話,讓用戶忘記網絡的存在。當然,化繁為簡,難度是非常大的。
我們一定會成功,但不是明年,也不是后年,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但我們一定會成功。
05/產品市場的第一次適配:長尾客戶
科技行者:從芯片量產到市場化,這個過程是怎樣的,聽說你們第一個落地場景其實是基站?
王子明:我們一開始沒有錢做芯片,所以我們跟英特爾合作,英特爾出芯片,我們出IP,然后燒到英特爾芯片的FPGA里去,再和英特爾一起供給基站的客戶。
這一步,是先驗證我們這套東西在嚴苛的基站市場里,有足夠的性能和穩定性,能進到電信的網絡環境。這個過程給了我們無數的經驗,讓我們在造芯片過程中少試錯。
科技行者:如果是在基站市場,你們一定會面對的問題是,如何與大公司競爭?這個市場都是巨人。
王子明:其實沒辦法競爭,我們只是填補一些長尾客戶需求。
科技行者:長尾客戶的需求具體是什么?
王子明:基站的指標跟路由器指標一樣,它需要覆蓋得很遠,還需要省電,這種覆蓋的范圍和省電的結果是靠預失真的算法的性能來體現。可能很多長尾客戶,沒有體驗過世界上最領先宏基站補償技術。我們就向他們提供性能功耗、發射功率最平衡的方案。
科技行者:跟英特爾的合作怎么開始的?
王子明:很多基站客戶都在推薦我們,所以英特爾就找到我們。當然這個過程也不容易,經過了英特爾非常復雜的面試,不斷線上答疑,不斷做現場demo,不斷做驗證。整個過程非常細,確保英特爾把我們合作推給客戶時,得到的是世界級別產品。
06/消費電子主戰場
科技行者:留意到得翼現在除了基站,已經進入到無人機、Wi-Fi等領域了。
王子明:沒錯,這些消費電子產品是我們現在的主要市場。
科技行者:能詳細聊聊具體的案例嗎?
王子明:說說路由器吧。
剛才說到我們的口號“重新想象射頻”,也就是顛覆對傳統射頻技術認知。比如,如果一臺路由器覆蓋有限,怎么辦?傳統認知是:需要更多天線,更多設備去覆蓋。
但如果把我們的芯片放到路由器里,一臺路由器的覆蓋可能就是傳統路由器的3倍——相當于3臺路由器、5臺路由器的覆蓋面積。這樣,大部分家庭可能就不需要用那么多設備去組網了。
科技行者:組網也很麻煩。
王子明:其實很多家庭,并不熟悉多臺路由器的組網方式,這個過程很繁瑣。而且,多臺路由器組網成本也高,還容易掉線。
有了我們的芯片,覆蓋范圍擴大了,多臺變一臺,綜合成本低,體驗也很好。
07/創業的碎碎念
科技行者:說到創業歷程,你之前在諾基亞是技術專家,現在成為一個公司管理者,這中間有什么經驗之談?
王子明:諾基亞有一種“工程師精神”非常鼓舞人心,那就是對事情負責,大家有統一使命。
現在在創業公司,我們追求人才的密度,不追求流程的正確。我們認為,是工程師這個人最終把事情做出來的,而不是流程這件事情把事情做出來的。因此,與其關注流程管理,不如找到最優秀的工程師。
我們公司每天都有早會,去同步所面臨的問題,解決了哪些問題,所有人一起商量,拉起每個人的信息量,剩下就是工程師自己來管理很多事情,而不是靠管理流程和體系,我們發現這樣的效率是非常高的,你把責任給到每一個人,他就把他的主人翁精神還給你。
得翼通信的工作場景
得翼通信的娛樂場景
科技行者:最后,請再總結一下這幾年下來,得翼最重要的里程碑事件吧。
王子明:大約在2020、2021年,跟英特爾合作,受到國際巨頭的認可,把我們帶到好的客戶面前。當看到真正的產品在客戶的線網里邊、大功率的基站大量出貨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一個里程碑,說明數學算法真正工作了。
2022年,數學算法真正工作了之后,我們開始成為做芯片的團隊,這是第二個里程碑。
2023年我們第一代芯片誕生,2024年我們的芯片量產,進入到最終的商業應用,在客戶的路由器場景里,取得很大的一個價值提升,這是第三個里程碑,也是一個最大的商業閉環的里程碑。
創業最終要給客戶帶來價值,用一個很土的話,客戶給我們說“我開了眼”,聽完之后我們很欣慰。在這個過程中,客戶最不愿意聽你解釋,有多苦,有多難,客戶唯一想看的就是“wow”!
我們在MWC上海2024做技術展示,給所有客戶看到射頻指標的天花板,不是demo,是成品。你可以用手碰觸干擾我們的射頻器件,它還是能一直維持穩定的網速輸出,達到極高的性能和很強的一致性、魯棒性,這是最棒的。
MWC上海2024·得翼展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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