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入職于東歸胡同產業園的一家服裝廠擔任行政職務,盡管崗位名稱聽起來頗為正式,但實際上我的工作內容相當基礎,主要負責處理若干合同與協議,并將它們遞交給潘女士審核。其余大部分時間,我的辦公桌前相對清閑。
這份月薪三千元的工作收入雖不算豐厚,但由于公司提供食宿便利,極大地節省了我在城市中的生活成本。我過著恬淡知足的生活,憑借對散文和隨筆的熱愛,我常在互聯網上發表作品賺取稿酬,且無家庭負擔,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這個產業園區規模不大,由幾座改造過的舊倉庫構成,其中部分區域租賃給了私營企業主用于服裝生產。園區內有一棟辦公樓和一排平房宿舍區,宿舍專供女工居住。我住在一個朝西的小房間,空間雖然略顯緊湊,但窗外是一片迷人的池塘景致,這讓我頗感愜意。
隨著春天的到來,白天逐漸變長,厚重的冬衣開始褪去,我的心情也隨之輕松不少。于是,晚餐后我常常漫步至那片池塘邊,享受那份寧靜而舒適的時光。
有天傍晚,由于沉浸在川端康成的一部小說中,我錯過了飯點。當我匆匆吃完外賣準備出門散步時,夜色已悄然降臨。然而,憑借著皎潔的月光和熟悉的路線,我還是踏上了往常的池塘小徑。
突然間,我發現柳樹下的池塘邊赫然立著一個黑影,如同新植的垂楊般靜謐。從她纖細修長的身影判斷,那是一位女子。她默不作聲地站在那里,我并不相信鬼神之說,因此并未感到恐懼,而是勇敢地向她走去。
“是誰在那里?”她突然出聲詢問。
靠近后,我發現她正低頭凝視水面,眼神有些恍惚,且眼圈泛紅,顯然剛剛哭過一場。這位女子是園區里近期熱議的話題人物,因為一則桃色新聞:一位已婚男子與年輕的她產生了感情糾葛,不久后被男方的妻子發現并帶走了丈夫。而她,就是那個被遺棄的年輕女子。
盡管我之前曾與她在園區擦肩而過,卻未曾有過深入交談。對于這樣的八卦事件,我既無過多興趣也無意做出道德評判。然而,這次事件的發生卻促使我去思考她的境遇以及未來。她每日照常上下班、回宿舍生活,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但這反而引起了其他女工們的不滿和排斥,她逐漸成為眾人口中的“公敵”。
面對她的自問:“他還會回來嗎?”我回應道:“不會。”她因我的回答而驚訝,回頭看到是我,輕聲說道:“您別過來,會連累您的聲譽。”
我沒有理會她的擔憂,又向前挪了一步,坦誠地說:“我并非什么重要人物,哪有什么名聲可言?”
她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只是堅決地說要離開。那天晚上,我止步原地,她則轉身離去,朝著女工宿舍的方向走去。我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回答顯得草率而不體貼,破壞了原本悠閑的散步氛圍,只能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間。
次日夜晚,我又來到了池塘邊,故意放慢腳步走向那棵柳樹。當再次看見她時,我輕步走近并向她道歉:“昨晚很抱歉,我唐突了。”
她看上去比前一天平靜了許多,側身輕聲回應:“沒事,其實是我不該嚇到你。”
此刻,明月高懸于柳梢之上,夜色如洗,青瓦飛檐在院墻上映襯出若隱若現的輪廓。池水清澈透亮,叢叢水草間偶爾傳來蛙鳴,使人心醉于這座古城的春夜之中。
她忽然自我貶低:“我是個不清白的女人。”這令我愕然。借著月色,我看到她側面的剪影,與白天所見那位塵世俗氣的女工形象大相徑庭。我追問她為何如此形容自己,她無奈地說:“這里的人都這樣說我,因為我介入了別人的家庭。”
我試圖緩解尷尬氣氛,告訴她:“你也是受害者。”
她猛地轉頭看向我,提高了音量:“不,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咎由自取。”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從抽泣直至痛哭失聲。
待她稍微平靜下來,我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接過并擦拭眼淚,歉意地說:“真不好意思,讓您看笑話了。”
我說:“沒關系,哭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強。”
自此以后,每天同一時刻,我都會來到柳樹下,而她總在那里等我。我們靜靜站著聊天,分享彼此的心事,然后各自離去。我了解到她是來自江西的女孩,因為付不起學費而輟學外出打工。
她辛勤工作的收入大多寄回老家供弟弟上學,每次提及弟弟,她臉上總是洋溢著自豪的笑容,稱贊他比我更聰明、成績更好,堅信他一定能考上大學。后來,我去王府井書店買了一些輔導書,讓她幫忙寄給弟弟。她感激涕零地接過書本,輕輕摩挲著封面,我能感覺到她內心的希望——如果有機會繼續學業,她也一定能夠實現上大學的夢想。
轉瞬之間,夏日悄然而至,蛙鳴聲漸漸被枝葉間的蟬鳴淹沒。
某一天,她一見到我就問:“你聽說那些閑話了嗎?”
我故作不知地反問:“說什么閑話了?”
“他們說我把你也勾引了。”她的話語中并無憤怒,反而透露出一絲黯然。
我假裝憤慨地回應:“誰敢這么說,我去找他算賬!”心中卻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甜蜜,甚至忽略了她話語中的“也”字。
她神情憂慮地對我說:“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損害了你的名譽。”
我故作灑脫地回答:“我的名譽有什么好在乎的?我并不介意。”
她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我:“你真的不在乎嗎?”
那一刻,我意識到她所說的“不在乎”與我理解的含義并不相同,陷入沉默。
她移開目光,臉上掠過一抹失落,不過很快又恢復了淡淡的哀傷表情。
“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我鼓起勇氣問道。
“去哪兒不一樣呢?”她語氣平淡地回答。
“怎么會一樣?你可以重新開始啊!”我把心底的想法說了出來。
“無論開始與否,不都是獨自一人嗎?”她的聲音很低沉,每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我心頭。
“天氣太熱了,蚊蟲又多,可能明天之后我就不來了。”她說這話時,表情自然得仿佛在講述一件平常事。我想挽留她,卻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
“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的。”我用力地說出了這句話。她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回女工宿舍,留下我獨自站在樹下,思緒萬千。
那一晚,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宿舍,滿心糾結。我已經察覺到姓潘的胖女人對我投來的鄙夷目光,但我毫不在意。我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情感糾葛,明白自己對她的遭遇確實有所觸動。“無論開始與否,不都是獨自一人嗎?”這個問題使我徹夜難眠。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果然沒有再出現。我在柳樹下等待,任憑蚊蟲叮咬,但她始終未再出現。直到有一天,我病倒了,發了一場高燒,整個人仿佛置身于一輛顛簸的馬車,在崎嶇山路上搖晃不定,腦海中不斷閃現父母的老去、曾經的情感創傷,甚至是自己孤獨終老的畫面。恍惚間,她清秀的臉龐浮現在眼前,但分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夢境。
當我清醒過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燒已退,但身體依舊虛弱。我抬頭望向窗外,那株柳樹依然安靜地挺立著,盛夏的夜晚無風,樹下空蕩無人。“不知道今晚她會不會來?”我忍不住自問。
她竟真的出現了,如夜色剪影般立在柳樹下。
“你好些了嗎?”她輕柔地問候。
“好多了。”我愣愣地回答。
“你好傻!”她幽幽地說。
“是啊!”我木訥地附和。
“謝謝你這些日子陪我。”她沉默片刻后低聲對我說。
“他已經走了嗎?”我首次問起了那個男人。
“沒有。”她望著平靜的池水,波瀾不驚地回答。
“我曾真正走進過你的生活嗎?”我又問。
“你覺得呢?”她反問我。
“我不知道……”我再次猶豫。
“你終究會離開的,對吧?”她每一個字似乎都在嘆息。面對這個問題,我一時無法給出答案。
那個夜晚,天空陰郁,殘月低垂,遠處的鼓樓消失在朦朧的霧靄中,家犬偶爾在院墻外發出一聲悲涼的吠叫,周圍人家的燈火逐一點燃又熄滅,空氣中彌漫著莫名的哀愁。我和她長久地佇立在樹下,不再言語,只是各自凝望著遠方夜幕的盡頭,體味著人生中最深沉寂寥的滋味。
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第二天,她離開了,甚至連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都沒領取,她的悄然離開發起了一場新的小范圍議論。從大家的閑談中得知,在我生病的那個夜晚,她一直在床邊守護著我,哪怕面對潘女士的冷嘲熱諷,她也默默承受,直到我燒退才安心離去。
三天后,我也離開了那里,踏上新的旅程,孤身上路。她離去了,但她也在某種程度上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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