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哲按

中國企業(yè)的規(guī)模越做越大，出現(xiàn)了很多動輒有幾萬名員工的巨型企業(yè)。人一多，事情也就多起來了，貪污受賄、盜用公款、商業(yè)間諜，甚至性騷擾，很多員工違規(guī)的行為，介于違法與不違法之間，公權力很難借得上力，這個時候，就需要企業(yè)自己有調查處理的能力。

現(xiàn)在，有一些大型企業(yè)已經成立了自己的監(jiān)察部門。但畢竟成本擺在那里，能擁有內部監(jiān)察部門的企業(yè)還不多。所以為了保護講述者的隱私，我們給今天的講述者做了變聲處理。

今天的講述者化名羅剛，曾經在公檢法機關工作多年，具體是公檢法當中的哪個部分，這里就不多說了，還是要盡量保護講述者的身份隱私。

后來羅剛離開了體制內的單位，被挖到了某大型企業(yè)做監(jiān)察專家。

從體制內到企業(yè)

我叫羅剛，今年 42 歲，之前在體制里從事法律的相關工作，后來在企業(yè)進行企業(yè)反腐，作為監(jiān)察專家。

應該是在 2017 年左右的時間，之前的老前輩突然打電話找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不在體制內了，轉行來企業(yè)做監(jiān)察工作，我們這新發(fā)了一些案件，在這個企業(yè)里面有一些經濟類的案件，發(fā)現(xiàn)內部員工在做一些項目的過程中，有挪用公司錢的情況，如果你想來，給你留一個位置。」

這個前輩，她是檢察機關反貪部門出身的，有很強的調查經驗，當時她沒有團隊，正好處于一個招兵買馬的階段，我就去了。

當時離開體制，家里是有反對的，這個前輩那真是苦口婆心地挖掘我說，「你來了以后，首先你的薪酬會有很大的提高。另一個你自由了，你不再會受原來體制的一些管制，你來自己可以辦案。」

在體制內，官僚是很嚴重的，所以當時自己的辦案想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實施。破案是一個特別有吸引力的事情，這一點對我來說，是最大的一個誘惑點。特別我這個人，是一個有了案件，哪怕我這個周六周日不休息， 24 小時連軸轉，我也愿意干。

貪污腐敗背后的人性

作 為企業(yè)監(jiān)察員，羅剛接觸最多的工作內容是處理企業(yè)內部貪污腐敗的問題。而這其中最常見的情況是員工收取客戶給予的好處費，這里面牽扯到的金額忽高忽低，多少錢都有。

敢收錢的人，其實他在道德上，我覺得是有一些缺陷的，他一定是出賣利益的。商人的想法都是這樣的，我給你 10 萬，我一定要賺回那個錢，要比這個 10 萬多很多 ，我才愿意出這個 10 萬塊錢收買你。 在我的工作經驗中，有些人收完錢是睡不著覺的，有人第一次收錢，收完錢以后，第二天就跑到我這來自首了，把這錢交出來了說，「我拿完這錢晚上睡不著覺，心臟病差點犯了。」這個人在我看來，在道德方面還是沒有什么缺陷的。

我遇到有這么一個案子，一個女同事，舉報自己的上司，在投標的過程中有造假行為，造完假以后，投標公司給了他一筆好處費，而且金額還不少，但是具體給了多少錢，怎么給的，什么時間給的，她不清楚。后來這個事，我一翻相關人員的黑名單，我發(fā)現(xiàn)她舉報的這個人，包括她自己都在這個名單里。

黑名單是企業(yè)里，用來記錄員工的一些不良行為的。企業(yè)文化手冊里明令禁止員工與服務商、客戶之間有吃請、收禮、金錢的活動。

有時候，不良行為發(fā)生了，但沒那么嚴重。比如女性被送口紅，男性被送領帶、皮具等。金額比較小，被發(fā)現(xiàn)之后可能會給一個口頭警告，或者一個處分，到不了開除的地步。

這兩個人犯的什么事呢？兩個人是同部門的，上下級關系，女的是助理，男的是負責招投標的一個項目經理。

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出差，包括差旅費、機票、住宿，大約 1 萬多塊錢，錢倒是不多，時間也比較長。但這個事財務人員發(fā)現(xiàn)，他們出差的地方都是旅游勝地，跟他們工作都沒太大關系。后來這個事情交給了男的上級去處理，做了一個口頭批評。

這個事情后來怎么被我們發(fā)現(xiàn)的呢？是這個男的老婆跑到公司引起了一個小風波，所以被監(jiān)察知道，就給做了一個記錄。

所以這個事你翻回頭想，這個女人跑到我這里來舉報她的上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這里面的故事還不小。我就依據(jù)舉報的內容，把當時的原始資料調出來，找相關的審計人員、技術人員去查一查當時的市場價格，的確發(fā)現(xiàn)投標過程中存在詐騙行為，但我只查出是造假行為，他收沒收錢是根本不知道的。

我就把這個男性主管請來，進行了一場正式的談話。這個人三十多歲，跟我差不多同齡，家里妻子孩子都有。

這個人對于問話，是有經驗、有準備的。首先這個人不慌，他知道今天找他來談話，可能是調查一些相關的事情，他在說話的過程中很穩(wěn)重，有一些該說的，有一些不該說的，他都有意地去避開。然后我直接問他招投標的過程中有沒有造假行為，他也說沒有。

我直接把當時調取市場的價格拿給他看，他自己也承認說，「這個事情上我是有疏忽的，可能造成了公司的損失，可能是我疏忽，工作上的大意，但是不能說我有意，直接犯罪。」

當時我們談了很久，但是這個事情談不下去，這個人的警覺性很高。像這種貪污受賄的事情，發(fā)生之后，一般都是現(xiàn)金，不會留下證據(jù)，而且都是比較隱蔽。如果其中有一個人不說，且沒有相關的實物證據(jù)，這個事都很難查，只能讓他自己承認。

所以這個事情聊不下去了，我只能轉移其他話題換方向，把我那黑名單拿來了，跟他聊那個女同事。

我說：「你看看一年前，你們倆是不是一塊出差了？是不是還干過這事？這是你疏忽嗎？你給我們解釋解釋，這什么情況？」

聊著聊著，這個人就急了，他說，「我們倆這個事，算私事，你沒事問我這干嗎？」

他一急，我也跟他急，我說，「這怎么能算私事呢？你們倆是不是出差？」

他說，「是啊。」

我說：「出差這個事一定是公事，你怎么能說是私事呢？」

說著說著，人就火了，一拍桌子給我瞪眼，他說，「我知道誰把我給舉報了，實際上她就想給我潑臟水，想上位。」

他急了，那我就軟和一點，溫柔一點，我就把這個火降下來，但人舉報這個事，我絕對不能承認。

我說，「你這么說一定有原因，你跟我講講。」

你想，兩個男人跟他聊，又遞煙又給他茶喝的，他把這個事聊開了。

他說，「我們倆的確發(fā)生了一些關系，我老婆這邊知道了，她說要不你選擇跟我好好過日子，把她給開了，要不離婚。」

那男的一定選擇自己家庭。所以他在這種壓力之下，就考慮把這個女下屬換地方。女下屬給他一個要求說，「我不能白跟你好過一陣，現(xiàn)在你說分手就分手，那我有要求，我要換部門，我還要給自己崗位做一個提升，工資各方面要漲一漲。」

當然這個事情一鬧，一個人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公司其他部門一聽說要給她換崗，沒有人愿意要。這個男的，在兩個女人的夾擊下，承受了一年這種壓力。他把這個事講了，算是把這個心理包袱給放下了。

我說，「你對她，現(xiàn)在什么情況啊？」

他說，「那個女同事前段時間威脅我，我說給她時間找下家，我這邊就辭了她。她不肯走，讓我給她找一個更好的位置。我跟她明說了，我找不著。她就跟我鬧，如果我不給她找，她就舉報我。」

我說，「你看人家把你所有的事都說了，你跟我講了這么多，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你交代吧。」

然后這個男的就把這點事全說了，他以為女助理都知道，實際上女助理沒有實情，但這個男人自己心里有鬼。

后來查出來那個案件還挺大，因為金額已經達到立案標準了，20 萬左右，還包括一些禮品，吃請的活動。

當時女同事舉報的時候，我給她做了一個保證，如果這個事情查實，我是要給她獎勵的，她那個金額還挺高的。后來這個事情查完，女同事沒多久自己也走了。

我覺得要說壞吧，也只能說這個男主管壞，欺騙人家，做了這些不良的行為，到最后把自己也給葬送進去了。

這種舉報不在少數(shù)，而且我們很多線索都是通過這些男女關系。有的是當面推門進來舉報，有的是寫匿名舉報信。我們有時會做一些研討會，談這些收錢人的心理。你看這些貪污腐敗的紀錄片，很多人收完錢，其實他沒有用，不是說拿完以后，要提升家庭環(huán)境，給孩子報個好學校，其實都是為了賭博和不良行為等。

商業(yè)間諜

因為涉案金額達到了立案標準，這個案件的當事人后來也到公安機關主動投案自首，羅剛的監(jiān)察部門配合公檢法部門提交了證據(jù)，當事人入獄服刑。 近些年啊，經濟挑戰(zhàn)比較大，企業(yè)的經營壓力也變大，企業(yè)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時不時地冒出惡性競爭的案例。而這其中最極端的，就是互派商業(yè)間諜去竊取情報和打擊對手。

大家不要一聽商業(yè)間諜這個名詞，就感覺特別高大上，像 007 的感覺。真要有特別強大的能力，誰也不愿意干這個事，它是違法的。

這些人的技術五花八門，干什么的都有。我們有一個專業(yè)名詞叫「社會工程師」，這些人的工作受雇于 b 方的企業(yè)，去竊取 a 方的內容。

比如做一個假身份卡，他就能混到你辦公樓里去，有的買通某人，把你的垃圾買走；也有的就在會議邊上旁聽，隔著窗戶聽，掛著一個工作證，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拍完東西就走了。

還有一種買通保潔，保潔的工作時間跟正常上下班的點是錯開的，如果這個辦公區(qū)的安保措施不是很嚴格，或者大家沒有安全意識，電腦屏幕開著，可以看一看，拍照走，這個事情很多，這種人很難抓。

我給大家做的安保措施就包括設立安檢門、指紋門，包括保潔的工作人員，要做一些相關的培訓。哪些東西你們要弄，哪些東西你不能碰。碎紙機不能用，這個東西不保險，需要弄個焚化爐。 爐子現(xiàn)在是科技產品，很小一個設施，包括硬盤、光盤、紙質文件都可以燒。

間諜很多產生于企業(yè)之間不正當?shù)母偁帲`取相關公司的一些重要信息。

我們公司在一些大型產品發(fā)布會之前，經常召集合作伙伴，還有乙方的人，來介紹我們的產品，銷售方案是相當保密的。

但是這些人員數(shù)量比較大，有兩三百人。在之前的會議或者活動中，員工發(fā)現(xiàn)有一些人比較可疑，后來發(fā)現(xiàn)這些人可能是競品單位的員工，明著跑來竊取信息。

在我們公司，這種事情發(fā)生過好幾次，剛頒布的新的政策，競品公司就知道了，還會有一些可疑人員進來，這個事情發(fā)生之后，首腦首先急了，剛說的一些新的部署工作，人那邊都知道了，整個商業(yè)運營計劃得重新做。

然后我就出了個方案。做一個公開會，對外公布說這個會很重要，有新品要上市。

邀請我們之前合作的乙方來，要求參會人員都是相關部門的主要負責人，一個企業(yè)只能派兩到三個人來。

如果沒有防范的話，像這種會議一定會有間諜混進來。

當時在這場大會中，我做了一個安保措施，在大門旁做了一個安檢儀，進來以后要刷一下身份，上頭有你的照片、人名、電話等基本信息，都要錄入的。然后要求我們的市場營銷人員要接待指引，每一個人的會議座位是固定的，剩下就是我這個團隊私底下看哪些人行跡可疑。

大會開始前 20 分鐘，我們對所有參會人員進行排查基本情況，看是否跟這個公司有相對應。結果發(fā)現(xiàn)有的乙方公司可能是做了一個假身份，把人就給帶進來了，還有的自己做了一個假身份直接進來了。在這場百人大會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五個。

我們在開會的過程中，直接讓大會暫停，我就去把人帶走了。

當時架勢特別大，我們的保安員身高都一米八幾九幾， 二百多斤，站在身后特別給氣勢，「你跟我們走一趟。」

然后抓到的每個人安排一個房間，問他「你不是我們邀請的參會人員，你到底是誰？」

「你面臨的是非法闖入（罪名），我們這是辦公區(qū)，你自己來的，我們這沒有任何人邀請你。」

我們當時還比較禮貌文明，請了屬地派出所機關。明確地對闖入者說，我們已經報案了，您看人家就在外面等著，您這算非法闖入。

有一些人在這種強壓之下就說了，誰派我過來的？我的目的是什么？

一般這種時候，我們就可以給一個優(yōu)惠政策，你要詳細交代這事，我們就不追究了。項目經理就把之前所有想知道的事，全問一遍，就算以退為進的一個方法。

經歷這么一次，他們下次絕對不敢了，因為他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或者說對他什么影響。但這個方法你不能經常用。大家偵查與反偵察的能力都是在一步一步逐漸上升的，你用這么一次，再用就不好使了。

像這種商業(yè)間諜，他可能是出于競爭壓力來做這種事。很多壓力，都是上級給的。A 公司要發(fā)布新品，那 B 公司什么時間發(fā)一些文案，或者打一些廣告來抵制對方。

一層一層壓到下屬頭上。上級說你去偷聽一下看看，只要別被人發(fā)現(xiàn)就行。下屬覺得這也不是一件好事，但迫不得已只能這么干。在我看來，都是一些迫于無奈的人。

這是一個企業(yè)相互競爭的不良表現(xiàn)，但是還杜絕不了。高層對于這個事情，心里都知道，但是任務下發(fā)，下屬怎么干就不管，而且也沒有說這個事情不能這么干。

對于商場來說，就是個戰(zhàn)場，都會相互派間諜。一不留意，可能你整個商業(yè)計劃，價值上千萬，上百萬的信息可能就被透露出去了，對于企業(yè)的存亡都有很大影響。

道德困境

作為一名企業(yè)監(jiān)察員，羅剛的工作方法肯定不是單打獨斗。和公檢法系統(tǒng)的辦案人一樣，他也要建立一張自己的情報網，發(fā)動群眾來給他提供線索。

在企業(yè)里，激發(fā)了我很多技能，比如建立情報人員網。畢竟我們要收集線索，像我這種身份，去下面公司，一進門大家都知道我來了，我去找線索太難了。

所以我的線索來源是我建立的線人，就是信息情報員。這個人可能在各部門里，你要找找有沒有受排擠的，比較有正義感的人。你要跟這些人溝通，平時可能不好跟別人說的，他那個時刻會跟我說。

其實有個事情挺心酸的。我在一個團隊里曾經建立過一個線人，當時發(fā)現(xiàn)這個團隊有很大的問題，一共是 11 個人左右，而且涉及到很大一筆資金。

那個人是通過我前同事，跟他關系要好的伙伴，兩個人相互搭橋，我就跟他接觸認識了。然后就把這個人定為我的情報員，他把團隊運營的一些情況，包括他上級領導有沒有挪用錢的事情告訴了我。

對他我當時給的承諾是，后期我一定會把你留在公司，可能會調換一個部門，對他現(xiàn)在的生活、薪酬工作各方面不會有影響。通過他，我得到了一些線索，后來也調取了一些證據(jù)。查到最后，我扳倒了最重要的那個人，有一些刑事立案也確定了。但最后，領導層給的意向就是這些人要全部從嚴處理，一個都不能留。包括這個線人。

我這個線人在里面也拿錢了，但是被迫的，他早就跟我說了。但是我實在保不住他了，因為我要保住他，對他的身份是一個暴露，如果暴露了，可能會引發(fā)很多其他的事情。

后來我感覺有些失落，自己沒考慮周全。對于辦案件來說，沒做好；對于他，就是他職業(yè)毀了，對他有很大的影響，我感覺有一些愧疚。

但整體來說，查案件是沒錯的，如果什么都怕，案件查不下去，這個人我可能也揪不出來，所以我只能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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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色魔事件

除了前面正常的案子，有時候還會有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有一天，公司的人事主管找我說，「有個事特別棘手，你得幫我們抓色魔。」

公司女生特別多，幾乎 70 % 的員工都是女性。女孩辦公桌上會擺那種小娃娃、小玩偶，巴掌大個，擺著一排一排的，很好看，算一種裝飾。

有一天早上，有人發(fā)現(xiàn)她那些娃娃被擺成一些特別猥瑣的造型，比如把娃娃放躺下，然后身上再趴一個。反正一看，成年人都懂。這個事，落到誰頭上，都覺得特別不好。

后來，這個事件發(fā)酵了。公司內網里大家都會傳，誰誰的辦公桌上出事了。到最后，整個辦公樓里都在傳有個色魔，對夜晚下班的女同事下黑手。大家還會把現(xiàn)場的照片拍下來傳到網上，造成言論了。

HR 主管問我能不能把幕后干這個事的人給揪出來。當時，我是拒絕的。因為這不屬于我的工作范疇。另一個，這件事查起來風險特別大。這個人干這種事，在我看來，可能就是一個惡作劇。如果沒有證據(jù)調查，結果可能就是零，人家就說我沒有干這個事。而且你連這個人到底是誰，都很難判定出來。

一天之后，高層找到我說，「這事你還真得管，咱們公司的工作都靠晚上加班 ，21、22點鐘，那時候是工作效率最好的時候，但現(xiàn)在這個事情發(fā)生了，女同志們天天晚上下班，一回家都心里緊張，搞得人心惶惶。」

后來，主管把所有之前發(fā)生的事情、手機拍的照片全給我拿來了。一總結，大約在半年的時間里發(fā)生過七起事件。而且還不是針對一個人，它是在多個樓層都發(fā)生了，而且這些受害者之間沒有太大的關聯(lián)。開始一兩件，大家以為就是同事之間惡作劇，但這個事情放到網上，大家一談論，就發(fā)現(xiàn)不止這兩起。

我當時判定， 如果這個事情再這么發(fā)生下去這個人不被抓到，他的犯罪心理不斷地受到刺激后有愉悅感，沒有人去制止他，可能到最后會發(fā)生一些更惡劣的事情，比如人身攻擊、跟蹤這種事情，都有可能會發(fā)生。

要說一點，在大型的企業(yè)里，不是每個樓層都有監(jiān)控的，因為怕信息外泄，監(jiān)控可能會看到手機屏幕，所以只有在電梯間才會有監(jiān)控。

你在辦公區(qū)干什么，是沒人監(jiān)控你的，所以這個作案的實際過程是沒人發(fā)現(xiàn)的，除非有人撞見了。所以團隊成員調監(jiān)控錄像來找，難度很大。

然后這個女主管回來給了我?guī)讞l消息，都特別有用。

第一條消息是這個事件不光是在我們這個辦公區(qū)發(fā)生過，在南方的杭州和無錫辦公區(qū)也發(fā)生過。因為內部網絡是連著的，總部出了事以后，大家在網上聊天，南方城區(qū)的一些同事們也看到了，人家會在底下評論說自己在什么時間，也有人把我們辦公桌上那些玩具給拆開了。

而且有一個特點，不是把兩個娃娃擱到一塊。是把十幾個娃娃擺成一個群體造型，反正都挺猥瑣的。這個人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娃娃擺放的造型都一樣。

主管給的我第二個消息是，不光娃娃被動過手腳。我們調查，有女員工的拖鞋也丟了。后來我看了看丟鞋女員工們的工作照，都是比較靚麗的小姑娘。

當時我的壓力就更大了。因為她收集的這些線索都涉及到安全，特別是女同事鞋丟了。這件事，人家一定會感覺心里特別不舒服，而且她可能會往歪了想。

因為它是在辦公區(qū)不同樓層、不同片區(qū)發(fā)生的，然后它會有一個時間節(jié)點。我就跟幾個同事加班加點，拿這個時間點做了一個程序，在監(jiān)控里排查這些人員。

我當時給這個犯罪嫌疑人做了一個心理側寫。我判定，這個人的心理方面特別活躍，對于這種時尚娃娃玩具，他是有所了解的。首先他應該不是壯漢，那種人愿意在異性面前表現(xiàn)出強悍的一面。但是娃娃這個東西，相對來說比較萌，都是女孩、小孩子喜歡的。所以我當時跟同事們說，「排查的時候，像這種特別壯的人，你就可以先把他省過去。」

然后重點看電梯間，在晚上時間段，電梯間有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興奮的。因為有一些犯罪者，他在犯罪成功之后心里會有一種異常的喜悅感，就像咱們踢足球進球了。犯罪者犯罪成功后，他那種喜悅跟進球的感覺是一樣的，他是隱瞞不了的。所以要關注這個電梯間那些異常蹦跶、特別喜悅的人。

另外我覺得還要關注穿著特別時髦的人，特別樸素的人不太可能。因為娃娃這個東西，放在我這種人身上，都不會接觸到它。我就給我的同事們布置了這么幾條，讓他們去看錄像。

但是因為發(fā)案時間比較長，我當時用了兩個人、花了將近兩周的時間，最后才跑出一個人來。

這個人不到三十歲 ，穿著打扮特別的顯眼，花襯衫大褲衩，穿著拖鞋。

我當時發(fā)現(xiàn)這個人以后，就把調出的相關的錄像詳細看了一下。我就發(fā)現(xiàn)有一次，這個人在晚上 10 點多離開公司的時候坐電梯，電梯間沒有人，他握手做了一個 oh yeah 的手勢。

這個人很符合我的心理畫像。他是做市場營銷的，一般在白天是見不著他的，因為他要外出跑客戶，跑市場，而且出差地就在南方。他在公司附近租房住，所以他會晚上回來公司吃晚飯。

但是我手頭沒有證據(jù)，我就找到這個男生的上級。上級說這個人很樂天，日常工作也很努力，經常出差。后來這個上級把手機給我說，「他的朋友圈，你能看到。」

然后我就在他的朋友圈里看見有個娃娃，跟犯罪現(xiàn)場的娃娃很相似。朋友圈里有一張照片，兩個娃娃放在手里，做了一個很親密的狀態(tài)。所以他是知道這些東西的，這一點跟犯罪就貼上關系了。

而且在監(jiān)控中的所有犯案時間，他都能對應上，包括他在外地那幾次。就不可能有這么巧的事情，都讓他撞上了。但這些都是推測，我手頭還是沒有證據(jù)把這個人揪出來。只能去找他問，看看他能不能承認。

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們就一直等著他。19 點多鐘他回來以后，吃完飯，就一直在自己的辦公區(qū)那坐著。

等到 21 點左右，他開始在幾層的辦公區(qū)樓群里頭轉，上下走了好幾層，不坐電梯，只走樓道。

我覺得這是一個可疑點，今天絕對不能讓他走了，有沒有事先問問再說。我們就到樓底下把他攔住了，把他帶到我們的會議室。

上來第一句我就問他，「某某某，辦公室那個桌子上的事是不是你弄的？」

他立馬回應，「我不知道啊。」

這句話他一說完，我心里就有譜了：這事跟他一定有關系。

首先你如果平白無故地被污名，「你干什么？你偷東西了？」你一定會反問，「這件事跟我有什么關系？」你會有憤怒的感覺。

哪怕他問一句，你說的那個人我都不認識，不可能是我干的。我覺得這都是一個正常反應。他是嘴上一點沒打磕巴，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直接告訴我不知道。

然后我就把這件事原委，跟他挑明了說，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包括照片，怎么發(fā)案的。

但我讓他看娃娃肢解的照片，被擺出這些特別怪異的造型，這個人的反應不是陌生，厭惡，他沒有任何的異樣的反應。這就說明他看過這些東西。

后來我直接跟他說「這個事情發(fā)生了，對于公司來說，希望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是我希望這種事情不要再發(fā)生了。」

他跟我拍著胸脯保證說，「這個事情我真不知道。」

我就告訴他我們是有證據(jù)的。他一聽有證據(jù)，眼神就亮了，他在考慮我有什么。

我說，「你知道指紋這個事嗎？」

我就跟我同事一招手，拿起事先準備的塑封袋，里面裝著一個娃娃，我晃了晃。那個娃娃皮膚表面特別光滑，特別容易按上指紋。我給他看正面的時候，他沒反應。然后我把娃娃轉到另外一面，讓他看后背，那后背上有一個指紋，是我摁的，就為了詐唬他一下，能不能用上，我心里也沒底。

如果這個人是有意識地戴手套作案的，就不可能有指紋，你要是拿指紋在他眼前晃，他馬上就走，他知道你這是在蒙他。但這個人我考慮他可能沒有那么多心機，所以我拿那娃娃在他面前一晃的時候，我看他那個眼神不對。

我說，「有指紋，這是不是你的？」

他還有一個破綻，就是他晚上在樓道里走來走去，我這邊有監(jiān)控，我也讓他看。

我說，「你沒事晚上在樓道里走來走去，你干什么呀？」

他說，「找同事，有一些事情要辦。」

我說，「誰現(xiàn)在不都用個微信發(fā)個消息說你在不在？忙不忙啊？」

他說，「我有問過。」

我說，「你有問過是吧？你把手機打開，看一看，你當時什么時間給人發(fā)的消息。」 說到這，我發(fā)現(xiàn)那個人攥著手機不敢打開。

我說，「你一定有嫌疑。」

他這個時候承認了，「我呀，就是看那些娃娃好玩，所以我就看一看，擺一擺。」

那這個事到這里差不多就可以收場，我讓他就在現(xiàn)場寫了一個檢查，寫完了底下簽名寫上日期。

因為這個人從進門，我就關注他穿的那雙鞋，鞋頭特別大，上面有各種裝飾，應該說挺可愛。但穿在他腳上，我總覺得挺怪，我就問，「你穿的這鞋是你的嗎？」

他就抬頭，看著我。

我說，「你老實說，這鞋到底是誰的？」

當時問話的時間也比較長了，他那種警惕性已經放松下來了，所以我猛然間一問，他沒詞了。 后來他編了一個謊說，「那天我自己的拖鞋壞了，救急，就把邊上那雙鞋拿回來了。」

我說，「這雙鞋你從哪拿的？」

他說，「我周邊辦公區(qū)，我就晚上穿，第二天我還給人還。」

我說，「你還了嗎？」

他不吭聲了。

我說，「你這樣，把這鞋拿過來脫了。」

我就把這雙鞋咔嚓拍了一張照片，編輯微信，發(fā)給我同事，當著他面打了一個電話。

「是不是你前段時間在工區(qū)丟了雙鞋？」

對面女同事說，「對啊，我前段時間丟了雙鞋。」

「你那雙鞋有發(fā)票嗎？」

「有啊，我在某某平臺上買的。」

「這鞋多少錢？」

她說，「不便宜呢，好幾百。」

「多少錢？ 」

「 700 多塊錢。」

當時那人聽了，臉色就變了，因為他聽出錢來了。然后我這個電話就掛了。

我說，「你聽見了人家這鞋多少錢。你給人家拿走了，你要給人做個解釋，這個事在我這你解釋不了，得去派出所。」

當時這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就變了，他意識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了，因為這算一起正經偷東西的事件了。

其實這個電話是我跟同事安排好的，正經的標牌的鞋好像是七百多，但實際上那雙鞋，就是平臺上買的四五十塊錢的一雙鞋。

我當時跟他說，「這鞋這么高的價格，人家那邊有發(fā)票，這個事做實了，你要做解釋，這可不是我這個公司能管的事了。」

他就意識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了，后來把這個事承認了，說自己還拿過拖鞋，還拿過公司的一些吃的喝的等行為，這算全說了。

他為什么一直攥著自己手機呢？后來手機打開給我看了一下，他把人家的娃娃擺完之后，還拍了照片存底，自己留著回家欣賞。

但是這個事情，我是沒辦法處理的。即便通過法律，也只有偷鞋這件事可以報案，還得是失主自己去報案才能查。但哪個小姑娘會因為一雙鞋去報案，而且她那雙鞋還是便宜貨，這點事不值得。所以這個人到最后根本就處理不了，后來還是被開除了。

然后HR 主管對整個公司發(fā)了一個通告，說我們把這個惡作劇的人找到了，大家工作時間踏踏實實的。公司內部的這個鬧色魔的事就算是給鎮(zhèn)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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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與合規(guī)

隨著企業(yè)對反腐和安全需求的不斷提高，企業(yè)監(jiān)察部門也在不斷壯大。監(jiān)察流程越來越規(guī)范和有效，監(jiān)察崗位的入職門檻也在逐年提高，但這背后，監(jiān)察人員的工作壓力也隨之變大。

最初我們任職的時候，這個行業(yè)屬于剛起步，大家沒有任何的工作經驗，企業(yè)里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做調查。而且一個團隊，湊起兩三個人都挺難的。

這個行業(yè)現(xiàn)在是蓬勃發(fā)展的階段，經濟越不好，越會有人站出來搞事情，掙黑心錢。所以打擊他們就需要我們這樣的人。

這些年，這個行業(yè)的水準、工作水平、技法在不斷地提升。它不是最初的那種比較粗放的工作環(huán)境了，現(xiàn)在會有一些相應的方針流程，怎么調查、怎么問話，包括一些規(guī)章制度的完善都會有。像之前，我們所說的人情世故、遞錢辦關系這種事情慢慢會減少，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的方向。

另外就是，大家在工作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問題，知道找誰了。原來沒有我們這個部門，大家如果發(fā)現(xiàn)問題，特別是之前所描述的遇見色狼，或者說收錢、舉報等等這些情況， ta 不知道應該向誰傾訴，舉報無門。

我們這個部門成立之后，大家覺得是一個傾訴的出口。即便這個事情可能沒有那么嚴重，但是 ta 愿意把這個事情公開，愿意講一講，讓我們來判定這個事情嚴重程度。

但不好的一點就是，企業(yè)里面還是有惡人的，跟我們是敵對的。 ta 可能會把自己的收錢手段變得更隱秘，會拉攏一些人，還會培養(yǎng)一些自己的骨干來抱小團，跟你對著干。

這個工作也很危險。心理壓力是一方面，人身安全是另一方面。因為它涉及到錢，而且是很多錢，錢多了，引起犯罪、人身攻擊的事情就會很多，這個是現(xiàn)實存在的。我有之前的下屬就在下班的過程中讓人打悶棍。

你想調查一個案件涉及到上千萬元，涉及到多個企業(yè)，所以人家不愿意讓你查，給你壓力，給你打恐怖電話，或者說下班的時候攻擊你。經常有這種事情，而且不只是我遇到，我的同事、同行都會受到一些威脅，所以在你選擇這個行業(yè)時，都要考慮清楚。

今年是羅剛從體制內出來，在企業(yè)做監(jiān)察員的第七個年頭，我問他現(xiàn)在在企業(yè)查的這些案子，和他之前在公檢法系統(tǒng)里頭相比起來，哪個更有意思？他回答的時候表情顯得有些遺憾和無奈。

如果說更有意思的案子，還是在體制內，因為那些案件都是大案件，激烈程度也很高。主要當時是工作有榮譽感，后來進到企業(yè)里工作，我感覺榮譽感在逐漸流失。

因為有的時候，你需要被迫做一些事情。有一些人你發(fā)現(xiàn)他有犯罪行為，你也查清楚了，他也承認了，但是企業(yè)是需要發(fā)展的，高層認為這個事情不宜公開，他干的這些事情可能就功過相抵。這個事情你就停，就不要再查了。

感覺有點像宮斗劇。

所以進到企業(yè)的轉變其實最大的就是這個，原來在體制內沒有說案件查不完的，因為各部門是有流程的，你必須要有一個結果。即便這個案件結案了，也是有原因的。但是你在企業(yè)里面就要轉變這種想法。你的榮譽感，要把它找個安全的地方放下來。高層認為這個事情可辦，你就繼續(xù)辦。如果說給你一句「不要查了」，你就絕對不要再查了。不然，對于你的職業(yè)生涯都有影響。

這是我心理上的一個轉變，變成了一個職場人，其實也挺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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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監(jiān)察》

Staff

講述者 |羅剛 ???????????

主播 |@寇愛哲

制作|張持之?

聲音設計|桑泉????

文案整理|張持之

運營|鳴鳴

BGM List

01.Story FM Theme Acoustic version01-桑泉

02.Junkyard Resident - 彭寒

03.Back to Moon - 彭寒

04.Life Circle - 彭寒

05.一些時間的余燼 - 桑泉

06.關聯(lián) - 桑泉

出品｜聲音故事傳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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