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柏 | 美國杜克大學社會學系
【導讀】本周,上合組織峰會在哈薩克斯坦舉行,這是中國與中亞國家和亞歐大陸合作開展的又一次重大外交活動。在經貿發展、能源合作、地區安全等常規議題之外,鑒于在俄烏沖突和巴以沖突中“美元武器化”引發的全球震蕩,如何防范美元本位制帶來的金融風險和地緣政治風險,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
本文從俄烏戰爭爆發后,西方對俄經濟制裁所產生的影響著手,分析去風險、去美元化和金磚貨幣之間的邏輯關系。首先,全球南方國家的去風險,集中地體現為去美元化。第二,在這一利益結構中,這些國家并不需要一個“新美元”來提供流動性,人民幣也尚且不具備提供流動性的各類條件。建構一種以石油為支撐的金磚貨幣來取代美元的前景也十分渺茫。第三,在多種主要貨幣并存的局面下,全球南方國家之間聯合行動的最大公約數,是確立本幣結算時的估值參照物和支持本幣結算的交換平臺;而對本幣結算估值參照物的巨大需求,恰恰為產生金磚貨幣提供了機會。
作者進一步指出,未來南方國家之間的金融秩序,極可能建立在本幣結算的基礎上。金磚貨幣作為估值參照物,將與美元共存,以區塊鏈技術為支撐的數字貨幣交換平臺也將發揮更大的作用。去美元之后,國際金融秩序不會自動走向和平與再全球化,這有賴于中國與南方國家的選擇。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3年第5期,原題為《從去風險到去美元化:金磚貨幣與國際金融秩序的未來》,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從去風險到去美元化:
金磚貨幣與國際金融秩序的未來
去風險(de-risking),正在取代脫鉤(decoupling),成為形容當今國際政治經濟熱點的關鍵詞。就在西方國家強調從供應鏈層面實施對華貿易和投資的去風險時,非西方國家也在針對俄烏戰爭爆發后西方主導的對俄經濟制裁進行各種去風險。圍繞著對俄經濟制裁不同立場而形成的世界兩大國家群體,使“全球南方”成為今年稱謂非西方國家群體的高頻詞。今年在南非舉辦的金磚國家峰會在眾多申請者中首批邀請阿根廷、埃及、埃塞俄比亞、伊朗、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成為正式的成員國,更使這個國際組織成為代表全球南方國家利益的重要國際政治經濟平臺。這個發展將深刻地重塑未來的國際秩序。
全球南方國家去風險行為的驅動力,來自西方國家在俄烏戰爭爆發后對俄羅斯實行的經濟制裁給全球南方國家經濟帶來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集中地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能源制裁和脫鉤,打亂了長期以來國際能源市場上相對穩定的供求關系。當俄歐能源合作停止后,俄羅斯能源被迫以低價轉向亞太市場。俄羅斯這一應對戰略給其他能源生產國造成很大壓力,迫使它們在亞太市場展開激烈競爭。這些競爭正在深刻地改變地緣政治結構和國際政治經濟力量對比。第二,西方國家對俄經濟制裁導致國際供應鏈發生重組。隨著西方企業和供應商撤離俄羅斯市場,俄羅斯被迫尋找新的商品和零部件來源。這為其他國家企業進入俄羅斯市場提供了重要商機。第三,西方國家對俄金融制裁凍結了俄羅斯的外匯儲備,并沒收了一些俄羅斯富豪的資產。這些措施引發了許多國家對持有美元資產的擔憂,并促使它們從發達國家轉移美元資產或者積極尋找美元的替代物,這成為目前去美元化的重要推動力之一。
俄烏戰爭正在深刻地改變著國際秩序:一方面,西方國家試圖脫離冷戰后美國主導建立的統一的國際經濟秩序,重新回歸冷戰時期兩個對抗體系并存的格局;另一方面,全球南方國家通過去風險,開始把過去只是掛在嘴上的建立多極世界的口號付諸行動。無論是西方國家的對中俄去風險,還是全球南方國家的對西方去風險,共同特征都是削弱現存的西方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推動這個世界走向多極化。
本文從三個方面討論全球南方國家在俄烏戰爭爆發后的去風險對未來國際經濟秩序的影響。
第一,全球南方國家的去風險集中地體現為去美元化。當貨幣主權與國家經濟安全成為關注的焦點之后,全球南方國家試圖縮小美元在國際貿易中的使用范圍,這將使“二戰”以來由關鍵貨幣美元緊密連接的國際貿易體系與國際金融體系開始分道揚鑣。過去,美元作為國際金融體系中各國的儲備貨幣,不僅為大宗商品標價,還用于跨國貿易結算和銀行間借貸,大大地提高了關稅貿易總協定和世界貿易組織代表的多邊貿易體系的結算效率和便利性。然而,美元的武器化促使全球南方國家紛紛追求本幣結算,這必將改變美元主導的國際貿易結算和支付方式,削弱甚至終結美元的關鍵貨幣地位,并帶來國際金融秩序的深刻變化。
第二,雖然在去美元化的討論中許多人主張用人民幣取代美元成為新的關鍵貨幣,但是積極支持用人民幣結算的大多是在對華貿易中有大量順差的能源資源出口大國。人民幣的國際化未來一定會有很大的發展。但是,除非美元武器化進一步發展或者美國爆發嚴重的債務危機徹底摧毀美元的公信力,否則,受各種客觀條件的限制,人民幣在短期內不太可能取代美元成為新的關鍵貨幣。未來更有可能出現的,是美元的地位被全球南方國家的各種去風險行為以蠶食的形式削弱,國際金融體系從美元一家獨大向數種主要貨幣(包括美元、人民幣、歐元和金磚貨幣)并存的局面過渡。
第三,在數種主要貨幣并存的局面下,全球南方國家之間聯合行動的最大公約數,是確立本幣結算時的估值參照物和支持本幣結算的交換平臺;而對本幣結算估值參照物的巨大需求,恰恰為產生金磚貨幣提供了機會。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在國際政治經濟中的立場不是選邊站,而是追求建立一個多極化世界,尋找更加平等公正、代表它們利益的國際平臺,來對沖現行國際經濟秩序損害它們利益的風險。它們主張去美元化的真正動機,是減輕美元帶來的各種風險,而不是與美元對抗。因此,用傳統的思維定式——國際金融體系一定要有一個占統治地位的關鍵貨幣,既然美元不行了,就應該被人民幣取代——來思考如何應對百年未有大變局,可能無法抓住問題的關鍵。
下文將從俄烏戰爭爆發后西方對俄經濟制裁對全球南方國家的影響著手,分析去風險、去美元化和金磚貨幣之間的邏輯關系。
▍西方對俄經濟制裁的影響
(一)國際能源市場的變化
俄烏戰爭爆發后,歐美都禁止了從俄羅斯進口原油、精煉石油制品以及煤,俄羅斯天然氣對歐洲的出口也急劇減少。
受歐洲國家停止購買俄羅斯天然氣,以及北溪天然氣運輸管道遭到破壞的影響,2022年俄羅斯天然氣出口暴跌25.1%。歐洲的能源脫鉤迫使俄羅斯加速開辟亞太市場。2022年全年,中國進口俄羅斯管道天然氣和液化天然氣的數量分別飆升了2.6倍和2.4倍,分別達到39.8億美元和67.5億美元。[1]
在戰爭爆發前的2021年,美國石油進口有8%來自俄羅斯。在戰爭爆發后,美國禁止進口俄羅斯能源。[2]2022年12月,歐盟、七國集團及澳大利亞對俄羅斯石油實施禁運,并設置了出口價格上限。這迫使俄羅斯將石油大幅降價,并把出口重點轉向亞太地區。身為能源消費大國的印度、中國和土耳其大幅度增加了進口俄羅斯原油。[3]2022年,中國對俄羅斯原油的進口量飆升了8%,俄羅斯成為中國的第二大原油供應國。[4]目前,印度進口俄羅斯石油的增幅最大,自2022年12月以來增長超過了9%。中國在2022年從俄羅斯進口的煤炭量也激增20%,達到了6806萬噸。印度2022年自俄羅斯盡快的動力煤增長近15%,達到了1618億噸。[5]
(二)供應鏈重組
俄烏戰爭爆發后,許多源于美國的技術被限制向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出口。現在,美國出口商向俄羅斯出口計算機、通信設備、傳感器、激光、導航、航空航天和推進技術等,都需要申請許可證。不僅如此,新的對俄制裁還限制其他國家生產的使用美國技術的以上產品。[6]受制裁影響的歐洲對俄出口達439億歐元,涉及量子計算機、高級芯片、電子器件和軟件、機械和交通設備、能源工業設備、技術和服務、航空航天產品與技術、航海商品與無線電通信技術、軍民兩用產品、奢飾品等。[7]
大批歐美日韓公司撤離俄羅斯,為其他國家公司進入俄羅斯市場創造了良機。2021年底時,三星和蘋果在俄羅斯手機市場的份額高達53%,到2022年底時只剩下3%。中國手機在俄羅斯市場的占有率則從2021年底的40%上升到2022年底的95%。[8]俄羅斯汽車市場也出現相似趨勢:德國的寶馬和奔馳從俄羅斯市場上消失,中國的奇瑞、長城和吉利則擠入前十名。據統計,盡管經濟制裁導致俄羅斯汽車市場急劇收縮,中國制造的汽車在俄羅斯的銷售量2022年卻增長了7%。[9]
(三)躲避金融風險
俄烏戰爭爆發后,西方國家將俄羅斯踢出SWIFT系統,歐美銀行凍結了高達3000億歐元的俄羅斯央行外匯儲備和215億歐元的俄羅斯商人的財產。[10]過去,美元作為一種“避風港貨幣”深受全球信賴,如今西方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已經構成事實上的“選擇性違約”。[11]許多發展中國家,包括像沙特這樣的美國傳統盟友都開始擔心,假如自己某天在地緣政治爭端中站在美國的對立面,它們持有的美元資產將不再安全。印度等國還認為,對俄制裁導致糧食和能源價格波動,影響了全世界的窮人。隨著中美關系日趨緊張,人們也愈發為美國未來可能實施的對華制裁引發的危機而深感憂慮:雖然美元是全球最受歡迎的貿易結算貨幣,可中國是全球最大的貿易國。面對這種國際政治經濟的不確定性,部分國家認為,與其減少對華貿易,不如減少在國際貿易中使用美元。[12]
瑞士的例子表明,其他國家躲避對俄制裁帶來的金融風險的行為,可以重創西方國家的金融業。戰爭爆發前,80%的俄羅斯大宗商品通過瑞士進行交易,數額高達110億美元;同時,30%的俄羅斯私人海外財產存在瑞士。戰爭爆發后,瑞士放棄中立地位,參加了歐盟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僅瑞士信貸就凍結了176億瑞士法郎的俄羅斯資產,超過俄羅斯在瑞士資產的三分之一。瑞士聯邦政府凍結了制裁名單上的俄羅斯人和白俄羅斯人價值75億瑞士法郎的財產;它還要求地方銀行報告任何存款達10萬瑞士法郎的俄羅斯人名單,并不允許再接受這些人來自俄羅斯的資金;到2022年11月中旬,這份名單已經有7500人,涉及的存款達461億瑞士法郎。[13]這些制裁舉措導致各國富豪開始從瑞士轉移資金,如瑞信2022年就經歷了嚴重的客戶撤資,僅最后一個季度的撤資額就達到1190億美元。撤資危機與后來的多家美國銀行倒閉、瑞信最大股東沙特國家銀行拒絕增資等事件相疊加,導致瑞信面臨破產,最終在瑞士政府的要求下被瑞銀收購。瑞士著名銀行家約瑟夫·艾克曼指出,當瑞士政府讓個人或富豪為俄羅斯政府的行為買單時,就已經把法治和財產權置于風險之中,其他國家的公民會認為瑞士政府在未來也將采取同樣的措施,讓他們為母國政府做出的錯事接受懲罰;沒收俄羅斯個人資產對瑞士金融業來說是毀滅性的一步。[14]
▍金融制裁與易物貿易
西方對俄經濟制裁對全球南方國家的影響,相互交織地體現在能源市場、供應鏈和國際金融三個領域,因此,后者的去風險行為也呈現出在三個領域緊密相連的特征。
當西方國家把俄羅斯踢出SWIFT之后,俄羅斯能源出口無法以美元和歐元結算。俄羅斯的反制是,要求非友好國家在購買俄羅斯能源時必須以盧布支付;如果沒有盧布,就必須在俄羅斯銀行開戶存進美元和歐元,然后再換成盧布支付。由于歐洲各國在2022年的大部分時間無法馬上與俄羅斯天然氣徹底脫鉤,它們不得不把歐元和美元兌換成盧布支付。這樣一來,盧布的匯率一時間得到強有力的支撐,其價值甚至一度高于俄烏戰爭爆發前。
美元的武器化和俄羅斯的反制措施,使全球南方國家對國際金融體系與國際貿易體系之間的關系有了全新的認識。首先,對在重大的地緣政治危機或戰爭中面臨西方經濟制裁的國家而言,美元作為國際貿易結算貨幣的價值已經變得沒那么重要,因為這些國家即使有美元也無法買到想要的東西。其次,在這種極端的環境里,只有當本國擁有能源、資源或工業制造能力時,才能與擁有別的關鍵資源的其他國家交換。[15]再次,為了減少在戰爭條件下或面臨制裁時買不到東西的風險,在和平時期就要與各種可以提供重要物資的經濟體建立強有力的合作關系。最后,能源、資源與工業制成品主要生產國之間的貿易如果實現本幣結算,能使它們大大減少對美元的依賴。
隨著俄羅斯能源出口的轉向和能源出口國之間爭奪亞太市場的激化,各個能源和資源的主要出口國紛紛與“世界工廠”中國拓展合作關系。這背后有數種深層含義:第一,作為對華貿易的順差國,這些對華能源資源出口大國也從中國進口數量龐大的工業制成品。為了進行戰略利益捆綁,這些國家有更大的意愿用人民幣結算。例如,中國與沙特、俄羅斯、巴西、伊拉克、伊朗、阿根廷等能源資源大國,都已經簽署或有意簽署以人民幣結算雙邊貿易的協定;它們都有數百億美元的對華貿易順差,可以直接使用人民幣從中國購買更多的工業制成品與基礎設施建設。第二,這種雙邊貿易在極端條件下可以通過以物易物的方式進行,因此,這些能源資源大國與制造業大國中國的合作,客觀上可以減少面臨重大國際危機時無法獲得重要物資的風險。第三,與中國合作還可以把雙邊的能源資源貿易與本國中長期經濟發展的需要結合起來,從中國獲得發展本國工業化,特別是高新技術產業所需的投資、技術以及基礎設施。
2022年12月,中國與海灣國家發表的聯合聲明,開始從根本上改變海灣國家與域外大國戰略合作的范式。“二戰”以來,海灣國家與美國的戰略合作一直表現為以石油換安全保障的形式:海灣地區國家保證為美國提供石油,美國為該地區提供安全保障,并向海灣國家出售大量武器;海灣國家以石油收入購買大量美國國債、投資美元資產,由此形成“石油美元”的循環。[16]隨著美國開始開采海上油氣和頁巖油,美國不僅大幅降低了對中東能源的依賴,從而降低了海灣地區對美國的戰略價值,還成為海灣國家在國際能源市場上的競爭者。[17]在俄烏戰爭爆發之前,二者的關系已經漸行漸遠。戰爭爆發后,歐洲對俄羅斯能源的脫鉤以及俄羅斯轉向亞太地區能源市場,大大加速了這一趨勢。不同于與美國合作時的“以流動性換國家安全”,海灣國家與中國目前的合作基于“能源領域的全方位合作”:中國在海灣地區的下游產業投資,海灣國家則利用自身的專業知識與中國在上游產業合作,包括在南海共同探測、開采石油和天然氣。“以石油換發展”的新范式,正在取代“以石油換武器”的舊范式。[18]這一新范式在中國與沙特、俄羅斯、巴西等國近期達成的合作共識中均有所體現。[19]
美國主導的國際經濟秩序以金融為基礎,強調美元本位和美國作為流動性的主要提供者。中國與全球南方國家目前推動的國際經濟新秩序,則以貿易——以能源、資源換工業制成品和基礎設施——為基礎。在這種國際經濟新秩序中,各國之間依靠貨幣的基礎將會變得更小,而依靠大宗商品的基礎將變得更大,這將使西方國家的通貨膨脹率變得更高。當年尼克松政府財政部長康納利的名言“我們的貨幣,你們的問題”,將被“我們的大宗商品,你們的問題”取代。[20]
▍人民幣還是共同貨幣?
全球南方國家的去美元化將走向何方?在目前的討論中,許多人認為人民幣將會取代美元,也有人對由石油支撐的共同貨幣寄于厚望。但這兩種路線都面臨著種種困難。
首先來看人民幣國際化。從地緣政治的視角看,人民幣國際化被普遍視為對美元的巨大威脅,美國必然不僅會自己反對,也會對其他國家施壓。最近的一個典型例子是,雖然沙特曾經提到可能考慮在能源貿易中用其他貨幣結算,但至今尚未有官方的明確表態。印度政府在今年三四月間曾經明確反對該國企業用人民幣結算從俄羅斯進口的能源。雖然到了7月份,在俄羅斯的壓力下印度不得不把一小部分能源進口用人民幣結算,但這是因為俄羅斯在遭受西方經濟制裁時以十分低的價格向印度出口石油,印度因此獲得的利益大大超過其對人民幣影響力擴大的地緣政治顧慮。能源資源出口國相對比較容易接受以人民幣結算,因為它們都有較大規模的對華貿易順差。但對那些在對華貿易中有較大逆差的國家而言,用人民幣結算就會增加成本,而它們想逃離美元的原因之一本來就是結算成本。
此外,用人民幣取代美元,仍然無法解決蒙代爾當年指出的悖論,即美元作為一國貨幣與行使國際金融體系關鍵貨幣職責之間的根本性矛盾,因為美國往往根據自身利益制定金融政策,但美國的利益與國際金融體系的利益并不總是一致的,甚至在很多時候是相互沖突的。因此,即使全球南方國家要去美元化,它們也不會支持另一個單一國家的貨幣成為新的關鍵貨幣。[21]
迄今為止,人民幣國際化并沒有以美元的關鍵貨幣角色為參照物,而是在走一條自己的道路。首先,人民幣國際化并沒有實現貨幣的自由兌換。不實現貨幣的自由兌換,人民幣就無法為其他國家提供與美元一樣的國際貿易結算效率和使用的便利性。其次,要想成為各國主要的儲備貨幣,必須要有發達的金融市場和足夠的可供投資的金融工具,并實現資本賬戶的開放。然而,中國不僅金融業仍相對落后,而且一直把國家金融安全視為重中之重。再次,美元作為關鍵貨幣必須向其他國家提供流動性。但中國作為一個人口眾多、就業壓力較大的制造業大國,不可能像美國那樣通過經常賬戶的大量逆差向其他國家提供流動性。在這些內外條件的限制下,人民幣國際化的不同路徑對中國經濟帶來的影響仍然尚待探索。
全球南方國家的雙邊貿易使用本幣結算有一個風險:一旦逆差國的貨幣表現不佳,順差國就有可能放棄長期持有,如果順差國選擇拋售,逆差國的貨幣就有進一步貶值的風險。[22]最近一段時間人民幣貶值背后固然有實體經濟基本面和美國加息的原因,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在人民幣不能自由兌換的條件下進行貨幣互換和人民幣結算的結果——俄羅斯通過對華能源貿易順差突然擁有大量的人民幣,卻沒有使這些人民幣返還中國的渠道,因為中國沒有發達的金融市場和足夠的金融工具供俄羅斯投資。在這種條件下,無論是通過大筆拋售人民幣來維持盧布的匯率,還是在美元對人民幣升值的背景下拋售平價獲得的人民幣以換取美元盈利,就成為俄羅斯的合理選擇。只要中國的金融市場和金融工具的發展狀況無法提供“石油人民幣”充分返還中國的渠道,對華順差大國就有拋售人民幣換取其他貨幣的動機,從而造成人民幣貶值的壓力。中國是否愿意長期承受這種人民幣國際化的負擔,還有待觀察。
再來看金磚貨幣。金磚五國的實力確實增長很快,這是推出金磚貨幣的良好基礎:七國集團(G7)在20世紀70年代成立時,其全球GDP的占比高達62%;如今,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金磚國家已經占全球GDP的31.5%,超過了G7的30.8%;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的預測,到2028年金磚五國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將達到35%~40%,G7的占比則降至27.8%。[23]隨著今年沙特、伊朗和阿聯酋等主要能源出口國加入金磚國家合作機制,金磚貨幣實現的可能性進一步增加。未來,金磚國家在發展金磚貨幣時如能與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合作,可能會超越金磚國家成員國的限制,大大增強金磚貨幣的物質基礎。
然而,要發行一種用石油支撐的金磚貨幣,依然面臨著很大的挑戰。首先,石油對美元的支撐,是通過美國與沙特達成協議只用美元為石油標價的排他性間接地實現的,即各國為確保進口能源不受匯率波動影響,都把美元作為外匯儲備,從而間接確保了美元的關鍵貨幣地位。那么,金磚貨幣能夠確立自己在國際能源市場上為石油、天然氣標價和結算的排他性,從而支撐自己變成各國的儲備貨幣嗎?似乎不可能,除非金磚國家想與美國開戰。那么金磚貨幣有可能成為數種為石油標價和結算貨幣中的一種嗎?答案是可能,但即便如此,它仍然面臨美元的激烈競爭,因為美國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市場和最發達的金融工具,特別是龐大的國債市場。
其次,以石油支撐金磚貨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以石油支撐金磚貨幣,意味著一定單位的石油與一定單位的金磚貨幣之間建立固定的匯率。問題是即便金磚貨幣與石油之間有固定匯率,但是當國際市場石油價格上漲時,金磚貨幣的持有者找誰去按固定匯率要石油呢?[24]當年設計布雷頓森林體系時,凱恩斯也曾經設想過建立石油與美元之間的匯率,結果他發現石油的種類過于繁多,且各國石油的質量差異很大,因此,這種方案根本不具備可操作性,最后還是決定用比較簡單的黃金。[25]
▍本幣結算、估值參照與交換平臺
對全球南方國家而言,未來共同行動的最大公約數是本幣結算。這是目前各種去美元化主張的共同訴求。不僅中國與俄羅斯和巴西之間的貿易、俄羅斯與印度之間的能源貿易開始使用本幣結算,東盟各國2023年3月也開會討論通過本幣交易計劃減少金融交易對美元、歐元、日元和英鎊的依賴。東盟將進一步擴大跨境數字支付系統,并允許東盟國家使用當地貨幣進行貿易。這不僅將鼓勵東盟內部的跨境貿易和投資,還可以減少外部因素對區域經濟的沖擊。由于美國和其他國家或地區中央銀行的政策突然變化總是導致東南亞的經濟波動,東盟國家希望更多地使用本幣,以促進經濟穩定,減少發達國家高通脹的溢出效應。[26]
由于各種原因,兩種在國際上流通有限的貨幣之間,很難建立直接的相對穩定的匯率。因此在進行本幣結算時,經常需要借助一個參照物來幫助雙方確立彼此的相對價值。這就為金磚貨幣的誕生創造了機遇:如果金磚貨幣與各金磚國家成員國的主權貨幣之間建立相對穩定的匯率,它就會成為不同成員國貨幣之間的估值參照物。
關于是否以及如何錨定金磚貨幣,力主去美元化的俄羅斯和巴西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
俄羅斯人主張以黃金來錨定金磚貨幣,即建立單位金磚貨幣與單位黃金重量之間的匯率。這個方案面臨的挑戰是各國央行必須儲備大量的黃金。[27]受俄羅斯人啟發的美國金融專家里卡茲則建議,金磚貨幣只用黃金提供參考價值而不是支撐,這樣金磚國家的央行就不必為金磚貨幣的持有者兌換黃金。這種金磚貨幣并不取代美元,而是與美元共存,并在很大程度上借助美元反映自己的價值。這是因為既然在國際市場上黃金以美元標價,那么金磚貨幣與黃金之間的固定關系也將反映在黃金的美元標價上。[28]里卡茲認為,從長期視角看美元肯定要貶值。但即使將來美元貶值對金磚貨幣也沒有負面影響,因為美元貶值在導致黃金升值的同時,也會導致金磚貨幣的升值。這樣一種金磚貨幣在與美元共存時不需要做任何事,它可以任憑美元承擔作為關鍵貨幣所有的壓力,而自身只是坐享其成。當金磚成員國發展到30~40個的規模后,金磚貨幣在內部流通上將不會有太大的障礙,因為其成員國之間貿易的多樣性足以支撐金磚貨幣的結算效率和使用便利性。[29]
巴西人反對用黃金或者任何其他大宗商品來錨定金磚貨幣。他們更傾向于把金磚貨幣建成一種類似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的貨幣籃子,按照各金磚成員國的經濟實力決定各自的貨幣在這個籃子里的相對權重。金磚貨幣既不需要取代各國的貨幣,各國將仍然保留自己的貨幣主權;金磚國家也不需要建立一個統一的中央銀行,由現有的新發展銀行承擔金磚貨幣的發行即可。[30]
如果金磚貨幣沒有以固定匯率能自由兌換的錨定資產,它如何能被廣泛接受呢?按照巴西人的邏輯推理,金磚貨幣的信用將由各金磚成員國的貨幣支持。金磚貨幣持有者有權隨時自由地將金磚貨幣兌換成本幣,新發展銀行應該確保金磚貨幣的可兌換性,并依靠其儲備,在必要時由擁有發行具有較強國際流動性貨幣的國家提供額外資金來支持金磚貨幣。另一種增強人們信心的方案,是由新發展銀行發行不同期限和利率的金磚債券,并允許金磚貨幣可以自由轉換成金磚債券。[31]
金磚貨幣在最初估計將只是作為一個記賬單位,為金磚成員國在雙邊貿易中進行本幣結算時,提供一個各自貨幣估值的參照物,從而降低目前使用美元結算的成本。金磚貨幣可以實現與金磚成員國貨幣之間的自由兌換,但是將缺乏美元那樣的關鍵貨幣的系統特征。盡管如此,它仍然可以幫助金磚國家回避一些美元帶來的風險。當年歐元誕生的部分原因,也是歐洲意圖避免美國金融政策負面的外部性。雖然歐元與美元競爭國際關鍵貨幣還遠未成功,但歐元在幫助歐元區免受美元周期困擾方面是很成功的。[32]
與美元并存的金磚貨幣,在政治層面可能更容易被金磚國家一致接受。在今年的金磚峰會上,俄羅斯總統普京和巴西總統盧拉積極推動去美元化,但是在美國的壓力下,南非政府未將去美元化列為正式議題,印度也明確反對與美元正面對抗的方案。2024年金磚峰會的主辦國是俄羅斯,可以預計俄羅斯政府會大力推動去美元化。然而,只要金磚國家的決策流程秉承共識原則,印度等國的立場必然會使激進的方案流產。在這樣一種國際政治結構中,一個在初期功能相對單純的金磚貨幣——只側重解決最基本的記賬單位功能,從而能幫助金磚國家之間貿易的本幣結算——而不是刻意與美元對抗的解決方案,更有可能勝出。
觀察家們都傾向于認為,最初的金磚貨幣不會用于個人消費場景,而只能被用于銀行間的國際貿易結算。金磚貨幣大概率將以數字貨幣的形式推出,并會與各國正在積極推動的中央銀行數字貨幣掛鉤。[33]因此,支持數字貨幣交換的國際平臺,不僅將是金磚貨幣,而且也是未來國際金融體系的重要基礎設施。2021年,香港金融管理局、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及泰國銀行、阿聯酋中央銀行合作推出了一個名為“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mBridge)的跨境支付系統,這個平臺可以作為SWIFT的替代。在2022年8月15日~9月23日試運行期間,以上四地央行在mBridge上發行了價值1200萬美元的數字貨幣,20家商業銀行代表其客戶在平臺上使用數字貨幣進行了超過160筆支付、外匯交易(FX)及同步交收(PvP)等交易,總價值達2200萬美元。[34]
這種由區塊鏈技術支撐的數字貨幣交換平臺,對全球南方國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目前,金融機構之間高價值、高容量的批發式國際支付是跨境交易的主要組成部分,這種批發式的銀行間外匯交易市場為各種零售業務提供了激勵機制和流動性。然而,這種外匯交易形式存在著結算風險:由于完成跨國支付仍然要花一到兩天,當一方已經完成付款,另一方卻仍未收到付款。這種風險影響國際外匯市場每天高達6.6萬億美元的交易,并且,每天超過一半以上的跨境交易都缺少保險機制。此外,這一系統并不是每天工作24小時,這也給交易雙方帶來了不便。而“同步交收”通過保證交易雙方在同一時間收到支與付,無疑可以消除結算風險、減少摩擦,因而成為一個重要的解決方案。而且,mBridge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均處于工作狀態,何時完成結算由結算雙方決定。各國央行對這一服務都有巨大的需求。雖然一些發達國家的市場已經在提供同步交收服務,但是涉及的幣種十分有限,完全忽略了全球南方國家不斷增長的貨幣市場需求。要替代傳統銀行所提供的服務,必須將關鍵的基礎設施轉移到一個全新的處理模式,運用分布式賬戶和數字貨幣。對此,許多發達國家的銀行還沒有準備好。[35]
▍討論
當全球化的鐘擺運動、霸權周期和科技革命這三大歷史周期給世界帶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我們該如何解讀目前全球南方國家的去風險與去美元化行為?如何看待2023年金磚峰會的擴員對未來國際秩序的影響?又如何從中辨認中國本世紀一路探索的軌跡與未來的方向?
首先,隨著去美元化的持續推進,未來可能出現多種貨幣并存的金融體系與戰后多邊貿易體系之間并不匹配的局面,這意味著去全球化可能進一步加劇。美元作為全球的儲備貨幣有各種缺點,但是它提供的結算效率和使用便利性,使它成為戰后多邊貿易體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未來的國際金融體系里,各國雖然可以回避美元,甚至采取易物貿易的形式進行交易,但是它們不會把不方便使用的貨幣作為主要的儲備貨幣。在全球化時代,成本和質量決定商品和服務的流通;如今,美元影響力日益衰退,則標志著這種高效商業模式的式微,商品和服務的流通開始取決于出口國是否愿意接受某國的貨幣。當各國不再通過經常賬戶的順差積累通用貨幣,它們可能不得不通過限制貿易和其他扭曲的方法,來維持雙邊貿易的平衡。[36]
其次,俄烏戰爭爆發后西方國家的美元武器化與全球南方國家的去美元化表明,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似乎都厭倦了冷戰結束后美國霸權建立的統一的國際秩序。西方國家試圖對中俄脫鉤或去風險的行為,正在動搖美元的霸權地位;它們試圖回歸冷戰時期兩個對立體系并存局面的努力,到頭來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嚴重削弱自身在國際秩序中的原有地位。原因無他,西方的脫鉤與全球南方國家的去風險,正在催生一個在人口、實體經濟規模、能源、資源和工業制造能力等各個方面都超越西方聯盟的“系統性對手”。在與西方國家的實力對比方面,如今的全球南方國家與當年的蘇東集團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再次,科技革命將是未來全球南方國家實現本幣結算的重要幫手。無論是正在建設中的本幣結算平臺“多邊央行數字貨幣橋”,還是未來的金磚貨幣,都將支持通過數字貨幣進行交易,并運用區塊鏈這一底層技術。為了擺脫發達國家傳統銀行在提供服務時的高額費用,全球南方國家已經在建設基于當代信息技術的新一代金融基礎設施。
最后,中國對自身發展與國際環境之間關系的長期探索,到2023年似乎浮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從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全面融入西方主導的全球化,到以一國之力推動旨在促進歐亞大陸經濟整合的“一帶一路”,到成立地區性國際組織上海合作組織,再到成立由五個發展中大國組成的金磚合作機制,一路走來中國最終把自身發展的外部依歸定位在通過金磚合作機制聚集的全球南方國家。
許多評論家曾經猜測,擴員和去美元化將是2023年金磚峰會最重要的兩個議題。中國在這兩個議題上顯然采取了不同的立場。西方媒體報道,印度和巴西對擴員持消極態度,特別是印度主張不應該接納仍然處于國際制裁下的伊朗。從中國在擴員問題上的一貫立場和擴員結果推測,中國這次一定是盡了最大努力,勢在必得。
從這一輪吸收的六個國家的分布,我們可以大致看出中國和金磚國家未來發展戰略的優先順序。
首先,從地理層面看,6個新成員中有5個位于霍爾木茲海峽、紅海和蘇伊士運河等交通要道的周邊,可以看出中國和金磚國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視中東這個連接亞洲與非洲的樞紐。在中國過去關于“一帶一路”的空間想象中,歐洲是其西部終點,東南亞是其東南部的重要一端。然而,在美國不斷推動印太戰略和歐洲對華政策日漸趨緊的條件下,中國不僅在今年3月促成了沙特阿拉伯與伊朗之間的歷史性和解,這次又把這兩國同時拉進金磚國家。對連接亞洲與非洲的中東地區如此重視,預示著今后“一帶一路”發展的側重點可能會更加向中東傾斜,以此打通亞洲和非洲之間的大陸橋,將這兩大洲變成金磚國家組織全球南方集體行動的主場。
其次,這次把沙特阿拉伯、伊朗、阿聯酋和阿根廷等能源資源大國同時拉進金磚國家,代表著全球南方國家在俄烏戰爭爆發后對美元武器化的去風險已經超越單個國家的行為,開始向全球層面制度化的方向發展,為創建金磚貨幣做了一大鋪墊。擴員后的金磚國家,在2022年世界前10大石油生產國里占6個,這6國生產的石油占世界總量的40%;在2021年世界前7大石油消費國里占5個,這5國消費的石油占世界總量的30%。[37]聚集了這么大的產能與消費后,一個首先用于成員國之間能源貿易的金磚貨幣似乎正呼之欲出。
盡管如此,中國在今年的金磚峰會上對去美元化的議題卻采取了低調的立場。與普京和盧拉明確主張去美元化不同,習近平主席在就相關議題發言時只說了一句話:“要充分發揮新開發銀行的作用,推動國際金融貨幣體系改革,提升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性和發言權。”[38]這種相對溫和的立場,與大多數全球南方國家的立場更為接近。即便到了今天,中國仍然擁有8300億美元的美國國債和2萬億美元的其他美元資產。從這層意義上而言,中國仍然置身于以美元為關鍵貨幣的國際金融體系中。與此同時,在日趨激烈的中美博弈中,美債也是中國手里不多的能與美國進行利益交換的重要籌碼之一。受這些條件的約束,中國應當不會追求激進的去美元化,因為一旦失去這個籌碼,中國不僅可能會更難對沖美國的戰略壓力,而且萬一引起美國的戰略誤判,后果恐怕是兩敗俱傷。
自從為應對美國的重返亞太和TPP而啟動“一帶一路”時起,中國的國際戰略就一直有兩個可能的方向:對沖或者對抗。100年前,三大歷史周期的同頻共振曾把這個世界推入深淵。100年后,這三大周期同時發力的局面再次出現:全球化的鐘擺運動又一次由釋放市場力量轉向保護社會,霸權周期又一次處于新興大國的國力開始接近和能夠挑戰霸權國的階段,科技革命也又一次在迅速改變國際政治經濟中的力量對比。100年前,在這三大周期制造的一系列危局中,各國選擇對抗,結果是走進修昔底德陷阱的戰爭終局,數千萬人生靈涂炭。100年后的今天,俄烏又重啟戰火,后續的美元武器化與全球南方的去風險,都在加速冷戰后單極世界秩序的坍塌。在歷史的車輪又一次把這個世界帶到一個十字路口的特殊時刻,全球南方向金磚國家合作機制的聚集,給中國選擇對沖選項提供了一次新的機會:置身于一個包括多數發展中強國,擁有與美元并存的金磚貨幣,并掌握世界上可觀的能源、資源和工業制造能力的新型國際組織,將增加中國助推國際政治經濟秩序改革的實力,并增加全球南方在國際事務中的代表性和發言權。
本文原載《文化縱橫》2023年第5期,原題為《從去風險到去美元化:金磚貨幣與國際金融秩序的未來》。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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