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葉錦添是一位知名的美術指導、服裝設計師和視覺藝術家;但大家或許不知道,他還是一位出色的攝影家,攝影貫穿于他的一生。
自 1986 年參與第一部電影《英雄本色》起,三十多年以來,葉錦添擔綱了多部電影的美術指導與服裝設計,包括 2023 年火熱上映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
他的藝術之路,始于年少時在哥哥的攝影工作室耳濡目染,從此,攝影如同一場漫長的征戰,和繪畫一起,成為探索世界的兩扇閘門。
攝影是一張門票,令少年時代的葉錦添可以在現實生活中站在一旁觀察,“可以偷偷窺視我所感興趣的人們是怎么在那個地方生活與發光的”。
逐漸對攝影產生興趣之后,漫無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也成為一種等候。“我收集著可能收藏的一切,情緒偷偷隱藏其中。”
攝影讓原本毫無關系的事物建立起聯系,而一個單方面的世界在心中產生。
通過這張門票,他可以遨游天際,不會受到其他世界價值的干擾——在一個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凝望》,是葉錦添首部自傳性攝影隨筆集,全書精選了其自 1980 年代以來各時期風格各異的代表作品 109 幅,分為“美人”“櫥窗”“眾生”“異境”四輯,涵括其在電影拍攝間隙與從未間斷的旅行中所捕捉、記錄的真實瞬間與回憶性文字,勾連出葉錦添在電影、舞臺、當代藝術之間自如與自覺的藝術尋真之路。
在這本書里,葉錦添用敏銳與充滿想象力的鏡頭布局,捕捉到周潤發、張國榮、梅艷芳、張曼玉、王祖賢、周迅、李冰冰、林嘉欣、桂綸鎂等這些知名影星不太為人所知的另一面,為影迷留下極具珍藏意義的人生瞬間,也書寫了與他們動人的生命交集。
《凝望:我的攝影與人生》
作者: 葉錦添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北京貝貝特
出版年: 2024-3
以下節選自《凝望》,編輯中有刪節
我一直十分沉迷于對時間維度的探索,深深感覺到時間是一種多維的存在與流動。圍繞著我的想象與創造,時間維度不斷產生出影像,在現實生活的記錄中,也在某種創造間的轉換中。我試圖從生活里不斷抽取某種局部,以達成抽象的時間意義。而時間是一個復雜的網絡,有虛有實,分成內在時間與外在時間。內在時間無時間限制,外在時間即物理空間及由其所產生的理性空間,如物理科學。攝影不只是記錄了物理科學的部分,它其實是通過人類的心理時間完成的,因此才能包容那么多不同才能的攝影師,通過各種不同維度的探索,對影像產生無窮無盡的穿透力。探索時間的秘密,讓攝影變成一條穿透時間的通道,它記錄的不只是片刻的時間,也是時間的深度。
在我個人的經驗里,自己永遠追尋著某種可能性,即在一個多維平衡的時間里,每分每秒都可以改變航道,并進入不同的領域探索。攝影可以讓我實現“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目的——毫無限制地在我的時間流里找尋影像。我最關心的是,一個人如何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他的心靈世界跟現實世界的反照,又是如何經年累月地譜寫著人類歷史,甚至追溯心靈的源頭。這個循環往復的動力好像一直貫穿在我的創作生涯里,使我追求著一種深邃的時間狀態。
從人的主體維度到非人的主體維度,一種無時間的存在,就有如用一個天使的眼睛去看整個世界,此時會出現原形的不斷再生與交錯,好像一棵曼陀羅的循環。那里的中軸不變,寂靜可以讓人感受到世界在流動與變化。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就是時間消失之點。在觀看一張新照片時,每個人都需要動用所有的記憶與經歷,重新閱讀所擁有的時間的遺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領會眼前這個影像的意義。
當我在拍攝人像時,我發現所拍攝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從我出生至今,每天碰到的不同的人臉。我們在觀看一張人像作品時,所看到的恰恰不是照片中的這個人,而是我們動用了腦子里所有對人臉的記憶去辨認。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一切的辨認能力都要通過經驗與記憶,因此,每當我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點上的時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無一遺漏。經過眾多攝影師的嘗試,攝影實現了對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動記錄的功能被演變成一種主動的創造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攝影師在進行中開創時間,而不是記錄即時逝去的所有;而攝影則有如在一場現實與真相之間的時間旅行中,深深地體會著看到的一切。
我對“美人”這個主題是很有感覺的。我在藝術創作上,一直在追尋一種美,而我所追尋的這種美,又是很獨特的,甚至可能是瞬間的。具休來說,是指這個人一定要在這個瞬間,在這個空間,才能達成某一種美的高度和光澤度。
當然,美有很多種,最重要的是我們要看這個人的本身,而不是外貌。也就是說,這個人的內在是很單要的,幾乎是敢重要的。內在會產生出一個跟她的性格有關系的樣貌,那種美是最吸引我的。有些人外在很美,但內在并非如此,這對我來說也缺少吸引力。只有當外在和內在的感覺一致時,才是最美的狀態。在生活中,我認識不少這樣的人。
此外,美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就是可以帶給你善悅感、親近感,但又無可挑剔,獨一無二。在我看來,這樣的人才是美的。靈魂的光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如果沒有這道光,外在再好看,也沒有力量。
在“美人”系列里,我想表達的還有一點,即美是一種能量,是一種精神追求。很多人會被這種能星所吸引,進而去改變自己以實現這種追求。
當下,由于時代的發展,慢慢形成一種商業的、程式化的設定,不再注重“神”,而更注重“形”,就像從“心法”變為“術法”,失去了很多真實感,并被技法所淹沒。
甚至,在網絡世界中,美已經變成鋪天蓋地的“復制”。這有些本未倒詈了,因為美本身是具有純真度的。
“凝望”是我想表達的一個很重要的意義。比如,本輯收入的作品《出神》,我抓住了林嘉欣的“凝望”。在拍照時,我對她的表現是有時間要求的,不是隨便的某一秒。當她看著我的時候,我是有花時間跟她交流的,而不是每一秒都在換動作拍攝這樣的拍攝缺乏靈魂的交流。正因為有了這種交流,我才能分辨和看到她內在靈魂的樣子。就像一位美女,通過內在的交流,發現她的靈魂里其實住著一個男人,當然這只是一種比喻。我想表達的是,靈魂的磁場是可以滲透到外在的,并顯化出你所看到的樣了。
在拍攝人像時,我很重視自己的參與性。我盡晝縮小與拍攝對象的距離感,所以照片呈現出來的感覺跟其他攝影師好像有些不太一樣。我的照片不只是記錄,而是抓到人物的某一個瞬間,把它變成你可以一直玩昧的照片。
令我印象比較深的是給王祖賢拍照。我第一次見到她本人時,并沒有太大的感覺,后來逐漸熟悉起來,我做的很多奇怪的東西,她都很喜歡,所以我們在很多時候像老朋友一樣,我也開始有機會看到她性格的很多面。她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但或許是因為拍了好多不同風格的電影,她性格中最神秘的東西變得模糊起來。我當時能捕捉到她最神秘的那一面,她在拍戲時的迷離眼神和獨特的姿態、動作,是一般演員表達不出的,而她自己對此并沒有意識到。在她決定隱退之前,我有機會給她拍了一組照片。在拍攝現場,我們兩人玩瘋了,拍出了很有味道的照片。
我在片場時常像一個“隱身人”一樣,神出鬼沒地一天到晚拿著相機,抓拍那些自己喜歡的瞬間。定妝照是其中的一種形式,我拍過的演員定妝照,對導演最后確定角色人選,常常起到比較重要的作用。比如,在做《臥虎藏龍》的造型時,當時還沒有確定章子怡的角色,我就開始給她拍了很多照片,發現在她的眼神中具有一種很倔強的精神。我把這些照片給李安看,他很喜歡,才有了后來的玉嬌龍。再比如,《封神第一部》炟己的角色,當時有好幾個演員在爭取,我自己覺得娜然的整體氣質不錯,但又不太確定,便不斷給她做造型,不斷給她拍照,發現一些問題,再調整,直至抓住她最符合角色的那股韻味,用膠片固定角色的造型。
我希望通過自己的鏡頭,可以捕捉到更多值得回味的瞬間、更多靈魂的美,從而變成我的攝影作品的一部分。
我發覺現今存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理念先行”,即無論做什么事,都先有個概念,有個理念,有個邏輯;明晰這些之后,再去做,再去呈現。這其實背離了想做這件事的初衷。這可能跟這個時代的商業進程化的思維模式有關,功能被限制和固定了,本真的東西也就沒有了。
我的作品中有一些 1980 年代拍攝的照片,那個年代的人的感覺是不一 樣的,因為價值觀不一樣。比如,當時很崇尚 1960 年代的人本主義,即彰顯自己的個性,充分突出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要表達出自己是一個不一樣的個體。因此,照片呈現出來的人的神情、眼神和樣子都很特別。當然,那個時候的化妝技術和造型技術比較落后,對人的形象也造成了一些影響,可是當時的人的 狀態更自然。
所以,我想通過“美人”系列,來展示并超越被客觀投射的光澤。
《兩生花》 1987 年 香港
這張照片是早期的作品,很注重構圖的完整與嚴謹。在拍攝時,我喜歡追求對眼神的表達,比如,照片中的“兩個梅艷芳”透過化妝鏡映射出的眼神連接與空間交流。當時,梅艷芳給人的感覺是很有魅力,同時有早期藝人的江湖氣,這種江湖氣是一種見過世面的大氣與豪爽。她在《胭脂扣》里很好地表達出了積淀的歷史感。
《畫唇》1992 年 北京
張國榮在兩部電影里的角色最讓人驚艷,一部是《胭脂扣》,一部是《霸王別姬》。《霸王別姬》拍攝期間,我幫忙拍一些照片。有一段時間,張國榮、編劇蘆葦,我們幾個人一起去看梅蘭芳紀念館,每天在一起吃飯、聊天,我有機會拍很多這類照片。在合作《胭脂扣》時,我跟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長時間,和他已經熟了起來,所以他在面對我的鏡頭時,很自然。這張片場照里,化妝師正在為他按京劇臉譜來打底、上妝。
而他,已經慢慢入戲。
《周公子》 2004年 北京
照片中的周迅在電影《戀愛中的寶貝》的片場,拍照那天,我準備飛回香港,在臨走前的最后一分鐘,抓住了她的這個表情。
這張照片拍出了我一直想要表達的那種支離破碎的時間感,她的手和臉、身體在視覺構圖上缺少連貫,但她的表情把它們都連接了起來,有些荒謬的意味。
周迅身上有一種很容易被大眾接受的氣質,純粹、真實且有靈氣,但當時她也有無厘頭的一面。我和她合作過《大明宮詞》《橘子紅了》《戀愛中的寶貝》《夜宴》,她很喜歡我給她做的造型。私下聊天,她很容易和你聊得深入,同時又很專心盺你講話,善解人意。我和她是很熟的朋友,感受到了她不太為大眾所知的一種知性的生活態度。
《破碎的美》 2005 年 臺灣
我很喜歡這張照片,王祖賢當時很有名,平時給人一種防備感,但在我的鏡頭里,她解開了防備,照片中,她的眼神、她的嘴都呈現出放松姿態。這張照片其實很有紀念意義。那時她已有退隱之意,照片是在她宣布退出娛樂圈的前一天拍的,現場所有人都很嚴肅和緊張,感覺她真的要離開了。中午休息吃盒飯時,她坐在我旁邊,很神奇的是,我倆聊得很 high,什么都拿來開玩笑,笑瘋了,其他人對此都很驚訝。
那天我們從早上 10 點開始拍攝,一直拍到第二天中午,現場只有我和王祖賢拍得非常盡興,其他人都不怎么敢說話。我一直問她“你有沒有興趣再拍下去?”她爽快地說:“好啊,來啊。”這次拍完后,她就正式隱退了。
我和王祖賢結緣于電影《阿嬰》,這部片子是邱剛健導演的,他非常有才華,曾任《投奔怒海》《胭脂扣》《夜宴》的編劇;王祖賢是女主角,我做美術造型。她是一個很有趣同時有親和力的人,我倆很快熟絡起來。在我內心里,她是我認為最美的女演員之一,想把她那時的樣子永遠保留在自己的記憶中。
封面圖片來自《凝望:我的攝影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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