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廷芳
少年學生時代是最美好的時光,總是能在腦海里留存很深且美好印記!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不時地回想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閩北山區的校園生活,回想起少年時代的一次“打賭”。
我所在的松溪縣渭田中心小學,是渭田公社十幾二十個大隊唯一的完小。大部分高年級(五、六年級)的學生都是寄宿生。因為除了公社所在地的渭田小學以外,其他大隊的小學一般都只設一到四年級的班次,要繼續升學就必須到渭田小學去寄宿。那時恰逢中國經濟處于最困難的年月,為保民生,國民教育進行了必要的緊縮和調整。我們五年級的同學都經歷了四年級到五年級的統一升學考試。在松溪縣八個人民公社之首的渭田公社人口近萬,但渭田小學五年級的學生數還不滿 70 人,因校舍簡陋,教室容量所限分成兩個班。到了六年級,雖然饑餓對于普通人們的嚴重威脅已開始緩解,但是許多同學家里還是無力提供 1.5 元的學雜費,或家里缺少勞動力而退學,兩個班就合并成不滿 40 人的一個班。二、三十位寄宿的同學就擁擠在一間幾十平方米上下兩層大統鋪的宿舍里。我們日常的吃飯休息睡覺嬉戲打鬧都在這一小小的空間。
學校沒有食堂,只有一間燒開水和蒸飯菜的廚房,只負責蒸老師的飯菜和學生的飯,為老師供應開水,不負責蒸學生的菜,也不為學生提供開水。學生渴了都是到校門口的渠溝里取冷水喝。好在當時民風十分淳樸。水源流經的幾個大隊的村民都早已約定俗成:在黃昏以后到第二天早晨 9點之前自覺自愿不到河里搗衣、洗馬桶、洗尿桶。我們在渭田小學的二年學習時間里,沒有聽說有因喝生水鬧肚子。老師蒸菜蒸飯的搪瓷缸放在一個諾大的蒸煮木桶的最上層,學生的放在下幾層。那時還沒有鋁飯盒,學生的搪瓷缸有時哪怕放下的水很少,取出的可能也是滿滿的一搪瓷缸的稀飯。尤其是夏天的早晨,取出往往是泛黃的酸臭稀飯或糊飯,因為吹事員都是在晚上就把飯菜蒸熟、冷卻、發酵了。我們小小年紀,哪敢與吹事員計較這一點點有利于老師的小事呢!況且,同學們家里都是省吃儉用供米給我們寄宿上學,肚子又經常處在半饑不飽的狀態,再不好吃也總是爭先恐后地取來排排坐在床沿邊用周末回家取來的咸筍、酸菜佐餐,稀里糊涂地吃下肚子里,就趕忙去上早晚自習。
雖然條件艱苦,學校對學生的學習還是抓得很緊的。語文算術課任老師每天都要在上早晚自習期間坐在教室的講壇上,一邊監管著我們自習做作業,一邊用紅筆涂改訂正我們的語文算術作業,并在下一節課的前十分鐘進行講評。我在 1979 年,憑借的就是在渭田小學的五六年級和后來上初中一二年級學得比較扎實的語文、數學基礎,才能自學初三和高中課程,考了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被廈門大學錄取。
我們寄宿的同學,不要為家里的農事幫忙,除了上課和早晚自習,又無午休的習慣,每天還是有一些課余時間的。學校僅有幾百平方米的小操場,連個半場的籃球架都沒有,又無經過專門培訓學習的體育老師,體育課總是“一、二、一”的隊形訓練或“丟手帕”“跳繩”等游戲。玩久了毫無興趣可言。又沒有任何的其他玩具,即使天才想象力的人也無可預知到現在孩子們的玩具是變著花樣鋪天蓋地的堆滿了一屋子。但再苦、再窮、再沒有條件,也抵擋不住孩子們愛吵愛鬧愛玩要開心的天性。
夏天,下課后總是迫不及待地到離學校三百米之遙的松溪縣著名的“五福橋”下游泳消暑。
冬天,我們就拿著各自用杉木板制作的乒乓球拍,在一張未曾油漆的乒乓球桌上爭“官”做。人多只能打四個球,輸者下臺,輪番進行,我曾是打遍幾十個同學的擂主。想不到的是,1964 年在我升學到松溪中學(全縣唯一一所中學)時,在一次全縣少年乒乓球比賽中獲得了第二名。這就如一個人在小腿上綁著一個沙袋練跑步,一旦卸下沙袋他便健步如飛。
雨天,我們就在教室里或宿舍的床鋪上打“四十分”、 “爭上游”,談笑和爭論聲總是蓋過外面的下雨聲。
下晚自習后,幾十個同學各自捧著一個煤油燈如龍游般魚貫而入回到宿舍。有的同學馬上用煤油燈照明又開始午間尚未決出勝負的“四十分”而戰斗;有的則在床鋪上疊羅漢、翻筋斗等雜技表演;有的溜出校門到渭田街唯一的一家“地下”(那時是不允許做生意的)包子鋪用家里給的定時定量的大米去兌換包子吃。一般是一竹管(那時閩北山區都是用毛竹做成大小不等的量米器)六小兩米(就是現在的 3.75 兩)換一個包子。下晚自習后的半小時,是我們寄宿同學最自由、最熱鬧、最無約束、放松放蕩的時候,爭論聲、吵鬧聲總是令樓上的老師無法備課和休息。每天的值班老師總是準時地來到我們的宿舍門口,猛然吹幾聲哨子。剛才還如沸騰了的校園,瞬間安靜得如無人之地,唯有一墻之隔的沿著通往“五福橋”的鵝卵石路邊的供渭田街百姓也供我們學校日常用水的溝渠的潺潺流水聲。
當然,有些年齡稍大的同學也忘不了在深夜摸黑“欺凌”小同學搞惡作劇。最經常的就是把熟睡的同學嘴邊用鋼筆畫幾根貓須,或在臉上對稱地畫上幾朵花。有一個晚上,我邊上的一個同學睡得很香,我們睡在他邊上的幾位同學便拉下他的褲子,看他蜷曲著身體,就用一根小紅繩一邊綁著他的腳拇趾,一邊綁在他的“小弟弟”上,滿以為有好玩好戲看。第二天早晨,當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時,我們邊上的幾個同學也立刻反轉身坐起,盯著他萌萌的樣子在呵呵的笑。他開始并不知道我們笑什么,也跟著我們傻笑。當他掀開被子,才發現自己光著下身,一根小紅繩系在他的腳拇趾,另一頭則早已松開了“小弟弟”,其他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們怎么會忘了那“小弟弟”是有極強的伸縮性的啊!怎么能綁得住呢!于是,我們一起開懷大笑,一會兒全宿舍的同學都圍攏過來一起捧腹開心的大笑。
遙想當年,我們都是來自流經渭田公社的一條河邊的相隔一、二公里的四個大隊的同班同學。星期六下午(那時星期六上午還是上課的)我們便一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溯洄到各自的家,享用母親念孩子一個星期咸菜、糊飯的不易而特地準備了香噴噴的白米飯加韭菜炒雞蛋。星期天的下午,河源頭的同學最先出發背著咸菜和米溯游召喚其他同學又一起回到了渭田小學。如今,這些搞惡作劇的同學都早已退休賦閑,有一個同學已經離世。我現在想起那個好玩好笑的早晨,想起少年時代的美好時光,便會情不自禁地思念他們,由衷的感謝他們少年時期的陪伴和照顧。
一天晚上,老師們都被通知去公社開會(改革開放前,所有的老師都是干部身份),我們沒有了老師監管,早早就下晚自習回到宿舍重復往日的游戲。久了累了,同學們的“餓餓蟲”都爬到喉嚨管,未免又想起渭田街的那個包子鋪。有的說,我能吃六個,有的說,我能吞下八個……熱鬧場面勝過現在“公開招投標”的開標場面。其中年齡最大個子也較壯實但人很實在的同學(他姓葉,我們平時稱他大葉),居然說他能吃下十三個。他說出這個數字后,大家都愕然了,再就沒有人敢說能吃下更多的包子。
“你真能吃下十三個么?”我們宿舍中那位最愛搞笑,威望最高的同學首先站出來與其抬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總是自然而然的會有“領頭人”。這樣自發產生的“領頭人”一般都身材比較高大,好打不平,還有一些籠絡同學的小“伎倆”。如還能學習好,聰明的班主任就會發動大家把他選為班長,使之成為并軌的“領頭人”。
“能!”大葉不假思索,毫不示弱地說。
“好吧!那我們與你打賭。我們湊米去換回十三個包子你能全吃下,那就白吃;你如果吃不下,那就返還我們十三管米!賭不?”“領頭人”這么一說,其他同學一呼百應,都愿意出米湊這個賭注。
大葉起初認為大家只是畫餅充饑、說說而已,沒想到現在竟然要來真的,未免有些退縮。如果吃不完十三個包子,要返還十三管米,那是家里給的一個星期的伙食米啊。但海口已經夸下,怎么好在這么多同學眼前當眾示弱成為一個孬種淪為大家的笑柄呢!那是一個“學雷鋒爭做好事”又十分崇尚戰斗英雄,視信譽很重要的年代。再說那包子的誘惑力,早已使他垂涎欲滴。于是,他顧不了那么多,脫口而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同意與大家打這個賭!”
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湊齊十三管米(四斤半多一點)從不到一華里路外的包子鋪換回了熱氣騰騰的十三個一搪瓷盆的包子,置放在大統鋪上層的中央。大葉圈腿坐在搪瓷盆邊,目光注視著即渴望又生畏的十三個包子,好像就要開始一場殘酷的戰斗,不自覺的卷起兩邊的袖口;湊賭注的同學圍著大葉和那盆包子坐在里圈,這是他們湊米而獲取的一點更為直觀的位置優勢;外邊則是因缺米而未湊賭注的其他同學。就好像平日里在渭田街頭偶遇到來自安徽、河南災區的乞討人員耍猴子一樣,二三十雙眼睛都盯住大葉和那一盆包子,嘻笑爭論著“大葉是否能吃下這十三個包子”,急切地等待這臺好戲的非此即彼的結果。
在那閃著微弱泛黃的煤油燈光下,大葉抓起一個滾圓的包子,一大口下去,就成 U 字型,再一口就變成 L 型,接著將 L 往嘴里塞去 ,片刻功夫就消失了一個包子。他毫不費力的吞下五個包子后,還略微抬起頭,對著我們笑,似乎他今晚穩操勝券。
但大葉此后依次每吃一個包子都要比前一個來得慢一些。這就如經濟學上的“邊際遞減效應”,同一享受的不斷重復,則帶來的享受逐漸遞減。隨著他吃下的包子越來越多,其獲得的享受和快樂則越來越少。當他開始吃第十個包子時,明顯感到吞咽得更加緩慢。如果說大葉吃第一個包子是極大的享受和快樂,那么,他吃的這第十個包子就毫無享受和快樂可言,等于零享受零快樂。更何況還有三個令他有些恐懼的包子,不僅不是享受和快樂的遞減,而將是痛苦與難受的遞增!
這時,我們宿舍的“領頭人”又首先勸大葉說:“別再吃這三個包子了,我們也不要你返還那十三管米!”按現在的話說叫停止“零和博弈”,不分勝負。并且,他還征得坐在內圈湊賭注同學的同意。他想作這樣的妥協,是擔心大葉會吃出問題來。但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大葉居然還要把這“游戲”繼續下去。他要信守自己的諾言,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但他提了一個要求,給他取一杯水來。很快一個同學就到校門口的溝渠里取了一搪瓷缸的生水放置在大葉的眼前。
經過大致十幾二十分鐘的折騰,一切又恢復到開始的場面。所不同的是,大葉再也不能像開始時那樣利索地快樂地享受地吃包子,而是像漂浮在池塘上的大白鵝已吃飽了嫩草后又逮住一條小鯉魚盡力地伸長著脖子硬生生的往下吞一樣,大葉也總是把包子一小塊一小塊地掰著送到嘴里,呷一口水,細咀慢嚼,然后抬著頭伸長脖子硬生生的一口一口往下慢慢咽。此時不喝水,難以下咽;喝了水,如海綿般的肚子又膨脹得厲害。明顯看得出,越往后面,他越力不從心,豆大汗珠如注般地從額頭上往外冒。當他咽下最后一口時,四肢朝上,急不可待地就躺了下來,突出滾圓的大肚子。其慘狀又如一個醉漢癱倒在地的“現場直播”。所不同的是,大葉咽下的包子怎么也嘔吐不出來,并且痛苦地呻吟著。
怎么辦?大家面面相覷,有些慌張。最后,目光又都注視著那位“領頭人”,急切地等待著他拿主意。
此時,“領頭人”儼然是戰地的指揮員。他稍稍皺了皺眉頭,迅速地叫幾位同學留在上鋪騰挪大葉,其余同學馬上下地接舉,另外幾個同學到校門口架起雙輪板車(學校師生每學期兩次上山砍柴火用),沿著鵝卵石鋪就的路面,十幾個同學拉的拉,推的推,不一會就把大葉拉到公社衛生院。沖在前面的同學早已敲開了衛生院的大門。院長了解情況后,神情十分嚴肅地說: “你們搞的什么鬼!這是會死人的!”隨后叫醒了幾乎全院的醫護人員。那時候沒有引流、洗胃、灌腸的設備,全憑借他們的推拿和引流的藥物,忙乎了幾個小時,才逐漸讓大葉吞咽的面包嘔吐出來。
當我們掏出角分的零錢湊足繳納了大葉的醫療費用時,東方已露出魚肚白——天已破曉。由于一夜的興奮驚慌,我們早已忘了饑餓而這時也沒有了饑餓感。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拖著沉重的步子用疲憊的雙手推著躺著大葉的雙輪車往學校方向走去。仿佛一夜之間我們心照不宣地體悟到什么……知曉了什么……
這是塵封了六十年前的事了。
人總是傾向于為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事建立起紀念碑,讓這些記憶在情感的深處重新煥發生機,獲得新的意義。在我們的少年時代,缺的是衣食住行的物質,不缺的是艱苦樸素、獨立自律、苦中作樂、團結協作、勇敢擔當、共克艱難的精神。然而,在我們國家經濟社會翻天覆地變化,人們生活富裕美好的今天,青少年們所缺少的正是一甲子前的青少年們所不缺的精神,而不缺的又正是上世紀 60 年代衣食住行樣樣都缺的物質。在這大發展大變革的時代,窮怕了的人們在對科學技術對物質的奮力追求的同時,難免有些人忽視對精神方面的跟進,有的人甚至曲解了“富裕是文明的前提”,以為科學技術和經濟搞上去文明就自然成,忽視了對青少年的傳統道德品質教育和德、智、體的全面發展。在一些青少年中,遠大的理想變成純粹的“個人奮斗”。時至今日,有些地方和學校還是唯考分為指揮棒,雖然有些人從小就開始起早睡少地進入激烈的考分競爭的斗志磨練,并把不一定對科技創新有最佳功效的考分逼上去,但同時也在一些青少年中逐漸形成狹隘自私的畸形人格,缺乏集體主義精神和大局觀念;對艱苦樸素的教育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代之的是貪求奢華、比吃穿比爹娘。有的在“階級固化”的論調誤導下,“個人奮斗”也無補于事,精神頹廢,干脆躺平不干。這就造成了一些青少年在價值觀方面的問題,甚至在少數青少年中出現霸凌傷害同學的事件。在這樣的時候,有的地方和學校總是忙乎一陣子,出臺補救措施。但我們更不應該忘了,要堅定不移地按照黨中央的要求,繼續通過“刨根究底”的教育制度改革,更加全面地創新適應新時代的青少年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教育形式、教育內容、教育方法。對歷史最好的繼承,是創造新的歷史,讓我們的教育再次建立起更加璀璨的紀念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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