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愛荷華州,達文波特市,人口10萬,位于中部農業區。人口中白人占絕大多數,思想保守,是美國總統特朗普的鐵票倉。達文波特遠離紐約、休斯頓、洛杉磯等大城市,是天高皇帝遠的窮鄉僻壤。
進城的道路,坑坑洼洼,農民開著巨大的拖拉機,壓著路肩龜速前行,沿途灑下隨車攜帶的泥土。會車的時候,他們一邊揮手向我打招呼,一邊熱情地傻笑,好像是遇到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第一次,我以為是認錯人了,一臉尷尬,沒想到后來每次都這樣。久而久之,我也和他們一樣,遇到陌生人就“揮手傻笑”。
▲ Figge Art Museum(藝術博物館)
我來這里的目的是參觀博物館Figge Art Museum,很難想像,在一個人口只有10萬人的農業區小城,居然有一個造價高達4700萬美元的藝術博物館,該博物館的設計師是斯特林獎獲得者David Chipperfield(大衛·奇普菲爾德),他和安藤忠雄、赫爾佐格、扎哈齊名。進入博物館的瞬間,我仿佛從窮鄉僻壤,一腳跨進都市文明。
博物館由當地土豪們集資修建,其中最大的土豪是Figge家族,捐助了1300萬美元,博物館因此得名。當地土豪已經脫離了“低級趣味”,從“買法拉利”進化為“捐博物館”。當天正舉辦“丹麥現代藝術”展,人氣旺盛。和大街上那些大咧咧的農民不同,博物館里的參觀者,身材苗條,衣著優雅,每個人都自顧自欣賞藝術品,沒人和你無緣無故“傻笑”。當地上流社會的品味和生活方式,與紐約巴黎完全同步。
參觀完博物館后,我開車去Brady街上的Arby's餐廳吃午飯。停車后,我徑直走向餐廳,沒走幾步,背后傳來一個老年男子的聲音:“Hey年輕人,你的車不錯!”
我扭頭一看,此人確實有叫我“年輕人”的資格,他白發蒼蒼,略有禿頂,80歲左右,他穿著牛仔褲和短袖襯衫,戴著眼鏡,有點知識分子氣質,和路上的那些農民完全不同。
我那天開的是英菲尼迪QX80,算是頂級全尺寸豪華SUV,排量5.6L,其實我本來只想租一輛中尺寸SUV,但車行沒車,就給我免費升級為全尺寸的QX80。
老頭開的是老款的Nissan Armada,和QX80是同一個平臺的高低配,打個比方,我開的是奧迪A6,他開的就是帕薩特。都是大眾旗下的同一個平臺,主要零件通用,只是品牌定位不同,奧迪A6貴,帕薩特便宜。
老頭叫Kevin,退休前,是當地農機公司的業務員,讀過大學,去過歐洲,自稱見多識廣。去餐廳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聊了很多。Kevin年紀雖大,但口齒伶俐,思維清晰。
我和Kevin說起Figge藝術博物館,他說,Figge家族以前是靠放高利貸發家的,本地人恨死他們了。
他是愛荷華州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調侃起自己的家鄉,他毫不留情。他說,本地農民不讀書,十有八九連護照都沒有,更別說出國了,他們都是紅脖子,很傻很天真,沒見過世面。
他還說,美國中西部這些州,簡直無聊透頂,愛荷華州和附近的伊利諾伊州、密蘇里州,一模一樣,放眼望去,除了農田還是農田!唯一的不同就是汽車牌照的顏色不一樣。連鄉下農民的德性都一樣,他們唯一的娛樂就是周末成群結隊,開車進城,找個酒吧,在柜臺邊坐上一天,一邊喝酒,一邊調戲女招待。
Arby's餐廳里,只有2個顧客在排隊,出于禮貌,我堅持讓Kevin排在我前面。但是,輪到他點單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到一邊打電話,讓我先來。
給我服務的是一個黑人青年,他手腳生疏,背后還站著一位中年婦女,看得出,他是剛來的新手,還需要有人在一旁指導。
雖然動作有點慢,他還是順利完成了我的點單,找錢的時候,他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把錢遞給我,這在東亞國家很常見,但在美國,很少見。顯然,這小伙子初來乍到,很珍惜眼前這份工作。
在美國,收銀員屬于低收入群體中的低收入者,他們是社會的最底層。根據美國暢銷書《我在底層的生活》提到的數據,如今在美國,低收入者的實際所得只有30年前的91%,而這三十年美國的GDP增加了好幾倍,富人的資產更是增加了幾十倍。
一般情況,在美國的自助快餐店,不需要給小費,但他給我的印象很好。我把手里的幾十美分投入收銀臺上的小罐子里。收到意外的鼓勵后,他的緊張情緒緩解了很多,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找了一個窗邊有插座的位置,坐下來,放眼望去,顧客幾乎都是白人,上座率大概60%,生意不錯。我拿出電腦,打算邊吃邊處理email,就在我連接插頭的時候,我注意到窗外不遠的地方,Kevin正在打電話,他的肢體語言很激烈,我甚至隱約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猜,他可能是和某人在吵架。
沒多久,餐廳的門被推開,Kevin走了進來,臉色陰沉。接待他的還是那個黑人青年,也許是kevin的情緒讓他更加緊張,本來就生疏的黑人青年手忙腳亂,Kevin的臉色也越來越不耐煩。
黑人青年左顧右盼,看起來需要支援,他很愧疚地對Kevin說:“非常抱歉,出了點問題,我去請教同事,請稍等。”
沒想到,Kevin扯開嗓門,大聲呵斥道:“你個蠢貨,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搞不定?!”
餐廳里鴉雀無聲,大家都扭頭去看Kevin,所有人都一臉詫異。此時的Kevin和剛才與我對話的Kevin判若兩人,剛才,彬彬有禮,此刻,魔鬼上身,語氣刻薄粗魯。
黑人青年被他一罵,就更加緊張,轉身的時候,他撞上迎面而來的女同事,把她手上的熱咖啡給打翻了,幸好,沒有燙傷她,黑人青年趕緊給女同事賠禮道歉。
這時候,Kevin又補上一刀:“說你蠢,你就是蠢!”
黑人青年低著頭,萬分沮喪,面對這一連串辱罵,他的人格似乎已經被謀殺過好幾次了!
沒多久,他的女上司跟著他來了,在鍵盤上戳了幾下,說:“你瞧,很簡單!”黑人青年低著頭,躲開所有人的目光,把錢找給Kevin,接過錢的Kevin不依不饒,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轉身走開。
Kevin這么惡劣的態度,我不想和他坐在一起,我低下頭,裝作沒看見他。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從我不遠處經過,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但是,屁股還沒坐熱,他又“唰”的一聲站了起來,我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一種憤怒的氣氛,已經傳遍餐廳的每一個角落。
他大跨步走到前臺,一掌重重地拍在臺面上,本來握在掌心的硬幣,四處飛濺。
“你這個蠢貨,錢找少了!”
這次,黑人青年的表情從沮喪開始轉變為憤慨,情緒激動地說:“我沒有弄錯!”
“你還敢頂嘴?”Kevin怒不可遏,“不是你錯?難道是我錯了?”
黑人青年的聲音變得有點顫抖,委屈而又憤怒地說:“我沒有弄錯!”
自始自終,讀過大學,看上去素質很好的老白人Kevin,滿嘴臟話。而黑人青年,在面對謾罵時,卻沒說一個臟字,他雖然不夠機靈,卻是一個老實、善良的小孩。
這時候,他的上司出來緩頰:“你看,硬幣都散在地上了,我來幫你數一數。”
姜還是老的辣,上司出面,沒過多久,這事情就平息了。
在美國,很多地方依然使用現金,5美分叫Nickel,10美分叫Dime,25美分叫Quarter,上面沒有阿拉伯數字,大小略有差異,顏色也差不多,情急之下很容易弄錯。就算有錯,也只是幾美分,最多幾十美分的事。正常情況下,一般人都不至于為這點小事,發這么大的火。很顯然,Kevin遇到不順心的事情,找個借口遷怒于黑人小伙子。
Kevin一個人坐在角落,很快就吃完了,他離開后,餐廳內的氣氛緩和了很多,尤其是餐廳職員們,好像松了一口氣。
但是,僅僅過了五分鐘后,大門再次被猛然推開,撞到門吸上,發出“咣”的一聲,餐廳里的人再次集體扭頭看過去。
又是Kevin。
他先走到自己原來的位置,好像是在找什么東西。過了一會,他怒氣沖沖,走到臺前,對餐廳經理說:“我的bill holder(皮夾)不見了!”
bill holder是一個很老派的詞匯,在美國一般人都用wallet,或者purse,很少人用bill holder。細節是魔鬼,一個人的固執和保守,往往體現在他的語言上。這個老白男,絕對神智有問題!
餐廳經理也開始對Kevin不耐煩:“你不要這么激動,我去幫你問問,看有沒有人撿到。”
于是,經理去問當時負責清理員工,都說沒看到皮夾!
“怎么可能?我剛才付錢的時候,皮夾還在的,就是在這個餐廳丟的!一定是有人偷了我的錢包 !”
Kevin越說越氣,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突然轉頭,用手指著黑人青年,破口大罵:“一定是你這個(尼哥)偷的!你們這些蠢貨,好吃懶做,就知道偷雞摸狗!”
(尼哥)這個詞從Kevin的嘴巴里吐出的時候,仿佛空氣都凝滯了,時間也停止了。全餐廳的人都非常震驚,大家面面相覷。我甚至懷疑我的耳朵,這個詞在美國是非常忌諱的,非常“政治不正確”,媒體根本不敢用,就算不得不用,也只能用N-Word來取代。
不過,更令我震驚的是,面對這樣赤裸裸的種族歧視,居然沒有人出面譴責。我幾乎快要挺身而出,真想當眾呵斥Kevin:“你太過分了!”
但最后一刻,我還是忍住了。我開車走遍美國,說實話,從來沒有感到種族歧視,但此時,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膚色和大多數人不同,在場的人,只有我和黑人青年是所謂的“有色人種”,其他都是白人。
我不但是黃種人,還是外國人。一方面,我同情黑人青年,另一方面,我也有顧慮,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在異國他鄉,我不想,也不能惹事。一種莫名的恐懼氣氛壓制著我,我不敢起身,我也不敢出面力挺那個可憐的黑人青年。
此時,黑人青年的眼神里,怒火熊熊燃燒,雖然我們隔了很遠,我似乎都能聽到,他手部骨骼咯咯作響的聲音——他正用力握緊拳頭。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他的委屈和氣憤,就像一座火山,隨時可能迸發!
就在眼看著他要失控的時候,餐廳經理用安撫的口氣對他說:“聽我的,你什么話都別說,我來處理!”經理把黑人青年拉到餐廳的另一頭后,轉身走向Kevin。
黑人青年如同一座蠟像一樣,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他的表情,讓我終身難忘,那是一種夾雜著“屈辱、憤怒、無助”的復雜情緒。那稚嫩的臉龐和厭世的眼神格格不入,看著都讓人心疼。
簡短溝通之后,經理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冷冰冰地對Kevin說,那就只能報警了。
▲ 警察和白人老頭Kevin
Kevin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過分,心虛地說:“好,好的,你,你打電話報警。”
大約十分鐘后,一個身材魁梧的白人警察走了進來。
他先和Kevin談話,那時,Kevin的態度和語氣已經完全恢復正常,心平氣和的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然后,警察的談話對象是餐廳經理。
在他們談話的時候,那個黑人青年站在角落,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窗外。
從頭到尾,警察的語氣都非常平緩而有威嚴,最后,他建議先陪Kevin去車里找找看。
他們出門之后,我馬上收拾自己的東西,我也想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坐到我的車子里,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不遠處,Kevin正站在車外,白人警察鉆進車子,沒多久,警察手里拿著一個皮夾,從車里出來。
我聽不到他們說什么,我猜,十有八九是Kevin自己老糊涂了,不小心把皮夾掉到車座位的縫隙里,加上他當時情緒比較激動,找了一下找不到,就回去餐廳罵人。接過皮夾后,Kevin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和警察握了握手,然后就開車揚長而去了。
真沒想到,這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最大的受害者——黑人青年,無人關心,最大的加害者——白人老頭Kevin,囂張跋扈,非但沒有受到譴責,還有警察幫他找到錢包!
看著Kevin的車子漸行漸遠,我腦海里都是黑人青年屈辱、憤怒的表情。
以上,就是我在美國親眼目睹過,最赤裸裸的種族歧視案例。
寫在最后
經常有朋友問我,你走遍美國,有沒有感覺到被歧視?
以前,我都很干脆地回答,沒有!
美國一共50個州,我開車走遍其中47個,我有多次和美國警察打交道的經歷,他們每次對我都很友善,甚至因為我的外國人身份,曾經兩次免除我的超速罰單。要知道美國的罰單動輒數百美元,所以,我對美國警察的印象非常好,執法公正,通情達理。
如今,回顧我在美國的經歷,想到這段往事。確切地說,應該是我本人沒有被歧視,但種族歧視在美國是一個不可否認的現實。
平靜的水面下,暗潮洶涌。白人內部本身就存在嚴重的分化和矛盾,富人看不起中產,中產看不起農民,所以,中下層白人也是被歧視的群體,對他們來說,更加弱勢的黑人,就是他們歧視的對象。
被歧視是宿命,歧視是剛需,歧視鏈古來有之,不會消失。它就像一個惡魔,潛伏在人們意識深處,在極端的條件下,這個惡魔就會突然爆發,它的破壞力非常強大!更可怕的是,“種族歧視”一旦和“階層歧視”結合在一起,就會產生更加惡劣的后果。
尤其是在一些白人占多數的保守地區,這些地方,要么是農業區,要么是老工業區,產業外移加速了當地的貧富差距,和東西部光鮮亮麗的都會區相比,這里基礎建設老化,產業衰敗,人民沒有工作機會,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各種怨氣和矛盾日積月累,隨時都會爆發。
我也是所謂的有色人種,雖然不算富人,但至少不算窮人,白人老頭Kevin看到我開的車比他的好,我的見識比他多,我的教育水平也比他高,他當然不會歧視我,他也沒有底氣來歧視我。
老頭和我說話的時候,很禮貌。但面對弱勢黑人青年時,他卻換了一副惡魔般的嘴臉,他在其它地方受的氣,一股腦兒發泄出來。恃強凌弱是人性最陰暗的一面,被Kevin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也是種族歧視最可怕的一面。
今天就寫到這里,各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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