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這算是個我一直很想聊的話題,有關于古風的真實性討論,以及古風流行的發展風向。
1
古風服飾:“景別”改變流行
如果大家對舊文還有印象的話,可能還記得我提到過“齊胸襦裙”作為實物證據薄弱的漢服款式,之所以能在質疑聲中依然穩坐爆款的位置,甚至前赴后繼有無數“大佬”愿意為它搖旗吶喊,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齊胸襦裙”的款式設計實在是太受歡迎了,太滿足古風愛好者們的需求。盡管,或是為了符合很多人心目中所追求漢服“歷史真實”問題,或是為了商家之間完成設計迭代,齊胸襦裙也是做出過許多設計改動的,但這一切都沒有動搖它的根本,那就是設計重點集中于胸口的位置,在拍攝人物近景乃至特寫的時候,可以確保服裝的主要裝飾都被囊括在鏡頭之內。
(不同景別下的齊胸襦裙照片,圖/網絡)
(齊胸襦裙商品展示的主要設計要素,圖/網絡)
所以,齊胸襦裙就是一個網絡傳播的視覺特性改變古風審美的典型案例。我們可以用幾張網絡上隨便就可以搜到的關于“景別”的示意圖來對比上面的商家圖。
(景別示意圖,圖/網絡)
注:以上示意圖基本都是基于橫構圖、電影、商業拍攝而言的,所以各種景別都有用處。但基于網絡的古風視覺傳播以豎屏為主,服務的是古風服飾穿著者本人。
不難發現網絡人物攝影偏愛使用的“近景”,所拍攝到的胸口以上區域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區域,這其中一般包括了面部的妝容、頭發的造型、高腰以上的服裝,以及抬起后的手及手中的道具。
(人物近景)
(文章因為打碼原因無法呈現面部妝容,很多網紅妝有“大變活人”或直接在面試畫出一套全新五官之類,其實就是適用于鏡頭的單向取景)
近景表現人物妝造,全景/遠景表現情境氛圍,全景/遠景在古風攝影里同樣占據著很重要的地位。由于網絡傳播的圖片往往像素不高(相對于印刷要求),全景/遠景中的人物占比又比較小,服飾細節就顯得無關緊要了,所以在全景/遠景中更在意服飾的色彩、人物的動作(更舒展)、道具的構圖(體積更大)等。
(遠景人物)
非常有意思的是,大多漢服款式或風格似乎早就被命運被默默標好它們各自適合的景別:齊胸襦裙更適合近景,戰國袍更適合全景/大全景等,這些區分也反映在它們各自的設計發展軌跡上。
比如齊胸襦裙剛出現在電視屏幕上時是比較簡單的,包括那時的漢服齊胸襦裙。
(左:《大明宮詞》劇照;右:早期漢服齊胸襦裙)
但后來的設計發展重點都在裙頭,裙頭越來越寬,以容納越來越多的設計元素。加上復雜的妝造,華麗的頭飾,以及一些手部道具,在近景拍攝中幾乎已經囊括了整體服裝和造型的主要著力點。
(妝造與設計重點集中于近景中的齊胸襦裙照)
而裙子本身設計則被弱化,雖然也有漢服商家從全景角度出發為裙子設計一些復雜的“機關”,但終究還是沒有市場。因為切到近景,這些“機關”便不被“看到”,而這些“機關”所付出的成本也遠遠高于僅裝飾近景取景框中的部分。
(設計了多層下裙的齊胸襦裙)
(近景中無法看出多層裙擺的設計)
比如明制襖裙在進入漢服序列時,曾經出現過集中裝飾肩部和袖口繡花的風格,這種既不傳統審美更不溫文物復原的設計之所以能在各個商家新品里出現,也是因為滿足了近景拍攝的需求。
(襖裙繡花設計)
尤其是袖口的繡花,幾乎是為了近景手部動作而設置,多一塊繡花的區域似乎都要了商家的“老命”,絕對只放在能出現在鏡頭里的部分。這讓我想起以前吐槽過的一部古裝劇,也是如此,乍一看戲服滿繡,展開動作就會發現只裝點了表面。
(《思美人》劇照)
又比如曲裾早年的衣緣設計也是比較復雜的,多用織錦緞,有的還會用上那年頭還有些金貴的機繡,衣料本體反而相對簡單。但由于曲裾還是更偏向全景拍攝,主次關系就顛倒了,并且更側重色彩搭配。
(左:《大漢天子》劇照;右:《漢武大帝》劇照)
(早期使用織錦緞和機繡的曲裾緣邊)
古風服飾是不是販賣視覺大于售賣服飾本身呢?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但從它們的商品詳情頁上來看,視覺是很重要的因素。服裝售賣至少應該展示規整的正面、背面側面模特穿著照,但這些幾乎不會在古風服飾網店里看到,網店展示的更多是服裝拍攝的視覺案例(這個問題不僅僅出現在古風服飾商家上)。
這就不得不記起一則陳年舊話,在買明制漢服在漢服圈內會被掛墻的年代(當時都沒淘寶,大家買漢服通過論壇),我的第一件漢服是當時還挺便宜的明HT。當時我可沒啥見識,單純是在那一堆售賣漢服的商家貼里撈出只有這一家拍了規整的各個角度模特上身圖,還有平鋪圖,在還沒有網絡交易保障的年月覺得這家靠譜些罷了(以上僅代表該商家當時的服裝定位,不能說明該商家當下和未來的商品價值取向)。
(明HT早期商品照)
2
古風爆款:“景別”走紅路線
當我們回過頭來看這幾年的古風“爆款”(包括服飾、妝造、配飾、風格等),幾乎都是為“近景”而生的。
就好比蟳埔的簪花,與其說是蟳埔簪花火了,不如說是頭上戴花這種妝造火了,至于蟳埔不過是它民俗價值的背書、文化真實性的注解罷了。這點也可以從蟳埔簪花在全國范圍內可以如此迅速地鋪開,且不遵守當地民俗禁忌上體現出來。
(杭州的蟳埔簪花,新聞圖片)
(蘇州的蟳埔簪花,新聞圖片)
(什么顏色都敢用的“成品”簪花)
蟳埔簪花本來是本地人的一種民俗生活,但當游客涌入,“簪花”就成為了一種民俗文化商品。既然是一種商品,它能在本地售賣,也可以在異地售賣。只不過民俗作為非常注重在地性很強的產物,在一些相對狹義的看法里,“異地化”幾乎等同于喪失真實性。即便在相對寬容的目光里,異地商品化的民俗也會在輸出過程中和資本轉化下而產生許多變化。
簪花的程式、審美乃至禁忌,都是屬于本地的傳統,不論是“商品化”因收益而作的退步,還是“異地化”因認可而作的改變,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一般情況下只要沒有反過頭來對本地文化傳承產生影響,這些連個議題都算不上。
(根據《民族旅游地文化商品化對文化傳承的影響》繪制)
“蟳埔簪花”的異地商品化,相比于學者們所關注到的其他案例(一般是民族文化案例)還是有他的特殊性的,因為它與當地傳承之間的關系極為薄弱,屬于雷聲大雨點小的那種。看似各處招牌都是“蟳埔簪花”“泉州簪花”,實際上所使用到的當地元素只有“簪花”而已,其余幾乎都不相關。即便如此,這個“簪花”也是開始走樣了、被“粗制濫造”或“東拼西湊”了。之前在《》里也已經提到過了,蟳埔簪花在本地商品化的過程中就已經是接近脫離民俗發展的,那么在異地商品化時更加無需兼顧這些了。
(令蟳埔簪花開始走紅的趙麗穎雜志攝影)
(新聞報道中的簪花)
支撐起“簪花”這門生意的,還得是對于近景拍攝有極大需求的古風視覺,以及古風愛好者總免不了扯出來的文化大旗,盡管這類旗幟往往會成為旁觀者詬病譏諷的根源。
再看異地商品化后的“蟳埔簪花”,所搭配的服飾、匹配的場景也幾乎定型了。場景不再是海邊蚵殼厝,拍攝者手里拿的也不再是開牡蠣殼的工具,而變成了江南水鄉的屋巷,大有底層勞動婦女爆改古風大小姐的意思。
(早年新聞中的蟳埔簪花,圖/人民網、泉州網、東南網)
(杭州的蟳埔簪花,新聞圖片)
至于服飾,當然也不再是大裾衫、紅腰包,而是古風的明制長衫配馬面裙,最為重要的是需要有帶飄帶的云肩,這種云肩屬于另一種古風視覺爆款。
清宮劇《延禧攻略》熱播以后,云肩就徹底在古風寫真里走紅了,大家也不看年代對不對得上、造型合不合理,將它作為配飾的一種只要有條件就要加上。但《演戲攻略》里其實出現了很多造型相對傳統的云肩,但最后最火的卻是皇后跳舞時比較仙氣的一款。
(《延禧攻略》里的云肩)
(《延禧攻略》里云肩可能的參考原型)
這是存世云肩里比較罕見的造型,卻反而成為最受歡迎的,異地商品化的“蟳埔簪花”幾乎都搭配這種,漢服商家所出的類似款更是層出不窮。
(簪花搭配的服飾,新聞圖片)
(各種古風云肩,圖/花瓣網)
從視覺上來說,云肩本身是非常滿足“近景”需求的。傳世云肩繡花圖案比較小且負責不利于網絡像素表達,但這類云肩設計往往本身的造型就比較有沖擊力,有的外觀就是一個獨立圖案。加上飄帶,商家甚至會加上非常多的飄帶后,也可以滿足全景/遠景的拍攝需求。
(加與不加云肩的視覺區別)
寫一篇的時候正好看到關于“新中式畢業服”的熱搜。如果大家對比一下就會發現,幾乎是復制了簪花(頭飾)+云肩(領飾)這樣的近景爆款模式。
(微博截圖)
這種幾乎是為了視覺或社交而生的,還有小范圍流行的“背云”。如果要從歷史或傳統去追溯,肯定會覺得一臉懵圈,但如果從“一生要出片”角度去看,就能理解了。
(左:宗教用背云;右:漢服寫真用背云)
(清代東珠朝珠,圖/故宮博物院)
此外,打造了很多“近景爆款”的于正團隊,深諳多重曝光效應之理,他的很多劇集里都會將某個設計元素“蠻橫”地鋪滿,不僅讓觀眾對此產生好感,更會讓一些對古代文化一知半解但又十分癡迷崇拜的受眾產生“不明覺厲”的感覺。更重要的是,他的這類元素幾乎都鋪在了“近景”里,《演戲攻略》里的“云肩”,多部劇集中都出現過的“絨花”,以及最近《墨雨云間》里的“珍珠妝”等,可以預見這些都會引得古風愛好者的竟相模仿。
(《演戲攻略》《驪歌行》《墨雨云間》劇照)
3
古風舞臺:帷幕下何為真實
應該算提過很多次了,我認為“古風”是流行文化下的產物,而非歷史文化下的,盡管后者可以作為前者的背書,也常常為前者提供“創意”和“素材”。然而,歷史也好,傳統也罷早,都是過去式,2024年回頭去看和2014年回頭去年差別并不大,但古風產物所呈現的面貌卻是天差地別,因為改變的是2024年過和2014年古風愛好者的群體構成和社會環境。
(80后童年藝術照)
(早期漢服報道)
(今年新聞報道中的馬面裙,圖/央廣網、三秦網)
旅游人類學里有一個著名的 “舞臺真實”理論,但它本身并非來源于旅游業,而是基于“前臺-后臺”理論。這個理論用流行語來說就是“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前臺”是我們的社會生活,展演的空間,與觀眾接觸的舞臺,“后臺”則是封閉起來的隱私空間,防止觀眾和外人的突然侵入。
而在旅游之中,當地人將自己的生活封裝成為了旅游產品,這就是“舞臺”。游客當然是希望可以看到“真實”的“舞臺”,但不同的游客對于“真實”的需求度和感知力是不一樣的。就拿“蟳埔簪花”為例,有人覺得有花戴起來并裝扮拍照就達成了“真實”;有人希望去往蟳埔本地,只有“舞臺”架在本地才是“真實”的;有人覺得花不能戴得太夸張,否則就失去“真實”……像我這種“苛刻”的人,就會覺得脫離生產的簪花,模仿得再怎么相似都只是一種表面演出,不符合我嚴重的“真實”。
(關于“真實”的維度判斷)
到了古風寫真領域,這個“舞臺”被鏡頭的取景器所改變,被封裝的“文化產品”變得很小,也很滿。尤其在古風這個領域,“場景”(全景/遠景范圍內)往往是普通人力所不能及,便更傾向于在自身上(近景范圍內)填充想要穿搭的信息,以至于很容易顯得很滿、很繁復。而所謂旅拍,本質上是一種取景,更是一種舞臺真實性的抓取。同樣的舞臺苗裝,在杭州拍攝會顯得很突兀,也會引來質疑,但在一個苗族旅游區就獲得了很多人眼中的真實舞臺。
我對“蟳埔簪花”尤為感興趣的原因,除了是眼見她火起來、眼見她火四方以外,還在于她有一些獨特性。比如,相比許多民族寫真,“蟳埔簪花”被剝離了地域標簽,甚至是漁女的族群標簽,加入了“古風”這個更寬泛的陣營。人們更將早年的一句網絡流行語“今生賣花,來世漂亮”改造成了“今世戴/簪花,來世漂亮”,不僅給了各種戴花(包括蟳埔簪花、學士帽插花等)在社交網絡傳播的合理性,更解構了各種簪花之間的年代、地域、身份、民俗差異。用名為“古風”或“國風”或“新中式”的現代流行熔爐,將從傳統的歷史的素材庫里撈起的片羽吉光重新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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