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到幾個植物科普視頻號都講到了虎耳草,且都提到了《邊城》。虎耳草剛認識不久,年初北京園林綠化局免費發放小盆栽,線上填寫問卷即可領取,本以為是朱頂紅,寄到家一看:兩盆虎耳草。養到現在只剩下一盆,且病懨懨的毫無生氣,更別提開花,完全不同于視頻中生于野外崖壁上的那般生機盎然。《邊城》是多年前讀的,那時候不像現在對文學中的植物極為注意,因此完全不記得文中提到過虎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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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植物如果出現在文學作品,尤其是知名作品,那么這種植物似乎也因此有了特殊的意義或光環。我們也不禁要問,沈從文是怎么寫虎耳草的,為什么要寫,虎耳草在《邊城》中有何作用?帶著好奇,我花了一個下午重溫了這部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讀到虎耳草相關情節時,眼前便有了準確的畫面: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文中“祖父所說的事情”,是翠翠父母因唱歌而相戀的故事。對歌傳情是當時川黔邊地的風氣。彼時天保大老剛來提親不久,爺爺告訴翠翠,輕人找對象,可以走車路,也可以走馬路:“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山坡上成片的虎耳草
翠翠對于提親未做回應,她在夢里聽到歌聲的那晚,正是都愛著她的兄弟倆決定以“走馬路”一較高下的夜晚。結果哥哥一聽弟弟開口便甘拜下風。這歌聲,用翠翠的話說,“又軟又纏綿”: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夢里翠翠雖然乘著歌聲的翅膀在崖上摘得了虎耳草,但還不知道交給誰。這時她尚不知儺送對她的感情。
后來爺爺問她:“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么說?”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雖然翠翠回避爺爺的追問,但她內心是期待的。那天晚上,“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翠翠想著爺爺方才說的那番話,“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但是一等好幾天,儺送的歌聲都未出現,因為他的哥哥輸給弟弟之后決定離開茶峒,結果不幸在急流險灘中遇難。
儺送沒來,翠翠央求爺爺唱,爺爺把那晚儺送歌過的又唱了一遍,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虎耳草再一次出現,而這時,翠翠已知道該把這虎耳草送給誰。
細讀文本,會發現虎耳草在小說中的確發揮著某種作用,朦朧,含蓄,好像定情信物,但又沒那么直接。它跟著情節一起走,隨著翠翠與儺送之間關系的推進而不時浮現。
當爺爺在渡船上證實了儺送對翠翠的感情時,他高聲叫翠翠趕快下溪邊來,但翠翠并未出現,清早她上山去掘竹鞭筍,除此之外,還采了一大把虎耳草。原本在夢中采的虎耳草,這一刻變成了現實。
這也是虎耳草最后一次在小說中出現。之后的情節,就是儺送同父親吵了一架后下了桃源;爺爺被拒絕商量翠翠的婚事,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去世;儺送的父親最后同意接她做兒媳婦,“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小說到這里已是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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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耳草像是翠翠向意中人傳遞心意的物件,如同《鄭風·溱洧》中青年男女在水邊嬉戲,離別時“贈之以芍藥”。那么在傳統文學或民俗文化中,虎耳草本身是否含有相關寓意呢?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查閱與虎耳草有關的古籍文獻。
↑南宋 王介 《履巉巖本草》(明抄彩繪)
↑《本草圖譜》中的虎耳草,巖崎灌園 1844
最早記載虎耳草的文獻是南宋時收錄臨安(今杭州)一帶藥物的《履巉巖本草》,這也是現存最早的地方性本草圖譜。從現存明抄本繪圖來看,虎耳草的辨識度比較高,作者王介本身是一名畫家。《本草綱目》則用文字詳細記錄了它的外形特征:
虎耳生陰濕處,人亦栽于石山上。莖高五六寸,有細毛,一莖一葉,如荷蓋狀,人呼為石荷葉。葉大如錢,狀似初生小葵葉,及虎之耳形。夏開小花,淡紅色。
第一句介紹虎耳草的生境,這是一種喜陰、喜濕的植物。據《中國植物志》,虎耳草的分布及廣,北至河北小五臺山,往南幾乎所有省份都有,主要生于林下、灌叢、草甸和蔭濕巖隙。其拉丁名 Saxifraga stolonifera 中,屬名 Saxifraga 意為“打破石塊”,即生于巖石上使其破裂。其葉片似小荷葉,故而又名石荷葉;輪廓似獸耳,除了虎耳之外,在民間還被稱作豬耳草、貓耳朵。
翠翠在夢中想采來作傘的“頂大的葉子”,還真不一定是夸張,在營養較好環境中生長的虎耳草葉片完全能長成小荷葉般大小,葉寬可達幾十厘米。
↑生于農家石墻上的虎耳草
虎耳草原本生于野外,由于可供入藥以治療耳疾等,后也為人栽培。清初陳淏子所編園藝著作《花鏡》介紹了種植方法:
春初栽于花砌石罅,背陰高處,常以河水澆之,則有紅絲延蔓遍地,絲末生苗,最易繁茂。但見日失水,便無生理矣。以糞坑邊瓦礫,敲碎堆壅其側,則易長。小兒耳病,取汁滴入,即愈。
花砌石罅,“罅”(音下)即裂縫。春天栽于背陰且較高的臺階或石逢中,以河水澆灌,還原它的原始生境,同時避免曝曬或缺水(難怪我在北方有暖氣且朝南的陽臺上養不好),如此便有紅絲延蔓遍地。這紅絲便是它的匍匐莖(其拉丁名種加詞 stolonifera 即指“具有匍匐莖的”),通常為粉紅色或金色,所以又名金絲荷葉;莖末又能生出小苗和根系,因而又名金絲吊芙蓉。種于“背陰高處”,正是為了讓紅絲與新生的小苗下垂,達到類似于吊蘭的效果。
↑隨匍匐莖生長的虎耳草小苗
如此來看,虎耳草是很有觀賞性的。清代戲曲家謝堃(1784—1844)在《花木小志》中就說:“用小磁盆置石其中,花須下垂,頗有雅致。”也難怪在園藝發達的日本,虎耳草曾一度風靡,它有個好聽的日本名叫“雪之下”。[1]
↑仿造野外環境置石造景,花期時相當美觀
↑虎耳草花也極具觀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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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耳草進入文人視野之后,為文人雅士種于庭院,或養于考究的花盆,置于書房,供于案頭,自然也入詩入畫。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題款為元代王淵(今人斷為明清之際的作品)的花卉冊頁,虎耳草是其中之一,雖然氧化嚴重,但是還是能看出毛茸茸的感覺。畫面右側蟋蟀在地上打斗,豆娘在空中交尾,葉子上還有一只蝸牛,極富野趣。
↑元·王淵(傳)虎耳草
清李漁《芥子園畫譜》仿明代呂紀畫的虎耳草,也有只蝸牛在地上爬。
↑ 清李漁《芥子園畫譜》仿明代呂紀
清代官員兼畫家鄒一桂(1688—1772)畫過好幾幅虎耳草,其中一幅與鐵線蓮并置,題名“金絲荷葉、鐵線蓮花”,但畫中虎耳草的花朵,與上述題款為王淵所繪的花差異較大。王淵那幅可以清晰地看到五枚花瓣,其中三枚短,兩枚長,符合實際。鄒一桂此幅似只畫了兩枚,另外三枚醬紅色的像是花萼。
↑ 清 鄒一桂《聯芳圖冊》金絲荷葉、鐵線蓮花
按道理,鄒一桂是寫實一派的畫家,他在繪畫之余還著有花卉畫論《小山畫譜》,其卷上按時序依次介紹了116種花卉的外形特征,對于虎耳草的描述可謂細致入微:
虎耳,草本,葉圓,筋密而有毛,反葉如秋海棠。貼地牽蔓生根,叢葉中抽穟,開花色微紅。花一朵兩瓣尖長、三小瓣圓而細,須五出,白而長,末有黃點。支蔓俱有紅毛。俗名金絲荷葉,六月開。
“兩瓣尖長、三小瓣圓而細”,正是如此,所以不能說畫家觀察不到位。那么隱略三枚小的花瓣,是畫家刻意為之?有意思的事,另一位清代高官兼畫家董誥(1740—1818)所畫的虎耳草,與此如出一轍。
↑ 清 董誥《綺序羅芳圖冊》
關于虎耳草的畫法并非本文的重點。梳理文獻之后,我們對虎耳草身上的文化符號有個總的印象:它是生于野外蔭濕環境中的一味草藥,作為觀賞植物也為世人所喜愛。但除此之外,我沒有找到它類似于合歡花或相思豆所具有的獨特寓意。那么沈從文為何將它寫入《邊城》、且讓它扮演一種重要的角色呢?
汪曾祺在《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給出了答案:
沈先生家里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這是汪先生悼念老師的文章。在回顧了沈從文的一生后,以這段話作為全文的結尾,真是意味深長。
[1] (日)柳宗民著,曹逸冰譯:《雜草記(下)》,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72頁。
作者簡介:江漢湯湯,植物愛好者,著有《古典植物園》系列。個人微信公眾號【古典植物園】。
攝影、圖文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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