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為不同的地理風貌和歷史典故,中國很多省份都和數字有關,例如山西稱為三晉、陜西稱為三秦、山東稱為三齊,而浙江被錢塘江分割為兩浙。
錢塘江以南的紹興、寧波、金華、臺州、溫州、麗水、衢州、建德的地勢高昂,自古就是浙江的“上八府”,錢塘江以北的杭州、湖州、嘉興的地勢平坦,屬于浙江的“下三府?!?/strong>
上八府即浙東,下三府即浙西。
浙東的上八府里,紹興最為重要。
紹興毗鄰錢塘江,沿著錢塘江西進,可以抵達安徽黃山、江西景德鎮,進而成為長江—贛江—大庾嶺貿易線的組成部分。自紹興到杭州,可以沿著京杭大運河北上,進入中原核心區。從紹興北部的杭州灣出海,萬里海岸線更是自由馳騁,可以直達山東、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
即便從軍事地理層面來看,紹興位于浙東上八府的最北部,緊鄰杭州,那么紹興便是杭州的門戶。
紹興破,則杭州不保,杭州要壓制浙東上八府,也要通過紹興來完成。
正因為有這樣的優越條件,歷史上的紹興,便成為浙東首府,浙江省內的地位僅次于杭州。
早在唐朝時,紹興就名震天下。
在軍事地理方面,唐朝設立的浙東觀察使,治所就在紹興(越州),用來鎮守浙東。孫逖在《送裴參軍充大稅使序》里寫道:“越會稽郡者,海之西鎮,國之東門,都會蕃育,膏肆兼倍”,把紹興視為唐朝的東部門戶。
在經濟方面,杜牧歷任淮南節度使掌書記、黃州刺史、池州刺史、睦州(建德)刺史,非常清楚東南的世事民情,所以在《李訥除浙東觀察使兼御史大夫制》里說,紹興是“西界浙河,東奄左海,機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間繭稅魚鹽,衣食半天下”的繁華盛地。
此后千年,歷經唐、宋、元、明、清等王朝,紹興始終保持著浙東首府、浙江經濟重鎮的重要地位。
不過,世人說起紹興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是紹興的重要地位,而是出自紹興的一個群體——紹興師爺。
2、
紹興師爺的崛起,和紹興的重要地位是分不開的。
一方面,紹興的經濟富庶,導致人口暴漲。
北宋時期,全國人口超過20萬的州,北方只有11個,南方有44個,而南方的人口大州里,江浙獨占23個。可見在那個時候,南北方的人口規模就有巨大的差異。
到了明朝中后期,納入黃冊統計的人口共有1160余萬戶,其中北方人口340萬戶,南方人口820萬戶,浙江又獨占150萬戶。也就是說,浙江的人口相當于北方人口的一半左右。
這僅僅是統計出來的人口,為了免除人丁稅而隱藏的人口其實更多,數量大致是官方統計的三到五倍。
人口是無限增長的,土地卻是有限的,這就意味著,人口多的地方,必然有一大部分人沒有自己的土地。此外,和平的時間太長,必然產生激烈的土地兼并,那么擁有土地的人,占總人口比例是極低的。
明朝文人徐文長是紹興山陰人,他考察會稽縣的社會情況以后,在編撰《會稽縣志》時寫道:
“今按籍口六萬二千有奇,不丁不籍者悉啻三倍之。而一邑之田僅四十余萬畝,富人往往累千至百十籌其類而分之,止需數千家而盡有四十余萬之田矣。合計依田而食與他業別產而食者,僅可令十萬人不饑耳,此外則不沾寸土者,尚十余萬人?!?/strong>
這些不沾寸土、衣食無著的人,是他們不努力嗎?
肯定不是,是社會矛盾沒有給他們努力的方向。
會稽縣是這種情況,可想而知,整個紹興也是差不多的。所以“人多地少”的社會環境,導致紹興的無業游民數量龐大,非常需要工作機會來養家糊口。
另一方面,紹興的經濟富庶,直接催生了興盛的文化,以至于讀書科舉的文人,占紹興總人口的比例非常大。
明朝考中舉人的紹興文人有2215人,占浙江舉人的20%,考中進士的紹興文人有950人,占浙江進士的25%。清朝立國的前一百年,紹興考中舉人的依然有656人,考中進士的217人。
這些枯燥的數據,固然是紹興文教鼎盛的證明,但那么龐大的總人口、那么低的錄取率,意味著絕大部分紹興文人,無法通過科舉、入仕、做官實現人生價值或謀取生計。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些沒有土地、科舉落第的紹興文人,便只能走偏門。
而在“士農工商”構建的中國古代社會,落第文人依然是士,不可能脫下長衫去做工務農,商的社會地位又太低賤,那么落第的紹興文人要走偏門,還是要在“士”的范圍內挑選——
要么回歸鄉里,教授子弟讀書,收一些微薄的學費。
要么通過關系進入官場,以政府官員私人幕僚的身份,掙一份豐厚的薪水,間接實現人生價值。
選來選去,這兩個偏門里,還是做政府官員的私人幕僚,性價比更高一些。
反正是出來賣的,為什么不賣個好價錢呢?
而政府官員的私人幕僚,俗稱就是——師爺。
落第文人需要政府官員謀生路,政府官員同樣需要落第文人做師爺。
政府官員通過科舉考試入仕,而科舉考試的題目大多出自四書五經。
這種選拔人才方式的好處在于,能構建統一的意識形態,從朝廷到基層、從江浙到陜甘,歷任皇帝和所有官員都能同頻對話,沒有任何溝通障礙。但弊端就是,常年累月鉆研四書五經的文人,缺乏水利、財務、法律、土木等專業知識。
出任政府官員以后,他們要履行職責,就必須依靠負責具體事務的吏。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和吏的區別并不明顯。官被貶了可以做吏,吏有政績可以做官,所以在那個時候,官和吏之間沒有根本性矛盾,反而是互相配合完成工作,對雙方都有好處。
但自從明成祖朱棣頒布“自今御史勿復用吏”的詔令以后,吏,逐漸失去了光明的前途。
不論吏的政績如何出彩,他都不能晉升為官、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受人尊重??梢哉f,自從成為吏的那一天起,他的政治前途就被堵死了。
正因如此,那些學業有成或者稍有背景的文人,都不愿意做吏。于是呢,政府里的吏,便演變為父子相傳、世代相承的職業。
既然吏是世襲的,那么吏就是盤根錯節的地頭蛇,科舉出身的官是流動的,任職以后,如果不能滿足吏的利益,吏就可以不配合官,甚至在暗地里做手腳,毀了官的前途。
為了不被吏綁架,從明朝中后期開始,政府官員就有了聘請師爺的習俗。
這樣一來,把需要做的工作交給師爺,官就能完成工作并做出政績。而因為有了師爺,吏就有了競爭者,為了獲得更多的好處,甚至僅僅為了不被收拾,吏都要配合官的工作。
換句話說,師爺是官員引入政府的鯰魚,同時充當了官和吏做斗爭的工具。
3、
萬事皆有源頭。
紹興文人做師爺,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全天下的落第文人那么多,為什么紹興師爺能壟斷行業?
其實在明朝立國的時候,紹興師爺就萌芽了。
朱元璋渡過長江攻破南京以后,四處網羅文人,組建新政府班子。但安徽、湖廣的文人都投奔了陳友諒,江蘇蘇州、浙江杭州的文人歸附了張士誠,朱元璋能招攬的,便只有浙東文人。
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劉基、宋濂、葉琛、章溢為代表的浙東文人,紛紛進入朱元璋的幕府,給朱元璋平定天下出謀劃策,立下赫赫功勞。
在常年累月的戰爭中,劉基、宋濂等浙東文人,又向朱元璋舉薦了大量的門生、弟子、親朋、故舊,以至于明朝立國以后,浙東文人成為僅次于淮西勛貴的政治勢力,盤踞在六部和行省的重要部門。
因為紹興是浙東首府,所以這些浙東文人里,紹興文人的占比非常大。
到了朱元璋晚年,浙東文人尤其是紹興文人,便成為朝廷六部的主要人群,和科舉入仕的文人涇渭分明——
“六曹之吏,江浙籍多,浙江尤甚”,這里說的浙江,其實就是紹興。
再過兩百年,明朝進入萬歷年間,紹興文人的勢力不僅延續下來,而且穩步壯大,號稱“一入衙門,前后左右皆紹興人?!?/strong>
朝廷六部以紹興文人為主,布政使司、府、州等地方政府,要想和六部溝通感情,甚至是順利審批提案、調撥款項,最佳辦法便是招募一些紹興文人,讓他們利用鄉黨關系,打通六部的關節。
紹興文人,就這樣搞出明清版的“跑部錢進。”
既然政府官員需要師爺做鯰魚,制衡世襲的吏,又需要紹興文人來“跑部錢進”,那還不如直接招募紹興文人做師爺,用一份工錢辦兩件事。
于是呢,朝廷六部的吏和政府官員的師爺,充斥著紹興文人,紹興文人就此形成一個同氣連枝的階層。
理學家陳龍正的朋友到紹興做知縣,陳龍正就寫了一封信,專門叮囑他,要在紹興推行教化,紹興人的道德和素質提高了,可以影響朝廷六部的吏和政府官員的師爺,有利于天下。
信件的最后,陳龍正寫了一句:“天下治亂之根本,皆在紹興?!?/strong>
在這樣的背景下,紹興文人便有了廣闊的職業前景。
通過科舉做官的紹興文人,憑借遍布天下的人脈關系,到哪都能如魚得水。
例如紹興府余姚縣的王陽明,考中進士以后,歷任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得罪權傾朝野的宦官劉瑾,都能逃出生天,跑到貴州龍場悟道。復職之后,王陽明做了南贛巡撫、平定叛亂,最終以文人的身份封為新建伯,青史留名。
王陽明的畢生功業,固然有驚才絕艷的個人能力,但和紹興文人的支持、配合,大概率也是有關系的。
考不上科舉的紹興文人,就接受政府官員的招募,進入幕府做師爺。
例如紹興府山陰縣的徐文長,十歲就有“指掌之間萬言可就”的文學水平,偏偏八次落第,無法入仕做官。
人到中年以后,徐文長走投無路,進入浙直總督胡宗憲的幕府,協助胡宗憲擬定抗倭計劃,還給胡宗憲代筆,寫一些吹捧內閣首輔嚴嵩的賀表、進獻給嘉靖的青詞。
胡宗憲死后,徐文長游歷塞外,還接受遼東總兵李成梁的禮聘,教授李如松、李如柏兵法,相當于給李成梁做了一段時間的師爺。
時間進入清朝,雖然皇帝換成愛新覺羅氏,但清朝繼承了明朝的基本政府班底,紹興人的政治勢力也延續下來。
紹興出生的鄔思道,很多年都沒考中功名,便在康熙、雍正年間做了河南巡撫田文鏡的師爺,全權負責田文鏡的一切奏折,以至于雍正對田文鏡的恩寵日隆,有次還在田文鏡的奏折上批了一句:“朕安,鄔先生安否?”
師爺做到這個份上,屬實是成功的。
不過,大部分紹興師爺,并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們的師爺生涯,主要目的是掙俸祿、謀生活。
那些普通的紹興師爺,要想勝任工作,必須接受一段時間的培訓,往往是父傳子、兄傳弟、師傳生。而要想獲得豐厚的俸祿,必須熟悉兩項業務——
刑名,即法律。
錢糧,即財經。
這兩項業務是政府官員最需要的,所以開出的俸祿也是最豐厚的,按清朝乾隆年間的慣例,刑名師爺的年俸是260兩,錢糧師爺的年俸是220兩。
和現代相比,刑名師爺和錢糧師爺的收入,不次于年薪百萬的公司高管。
但除了這兩項業務以外,其他師爺的收入就斷崖式下跌。清朝乾隆年間的汪輝祖,師爺生涯的起點,是給知縣做書記,年俸只有區區24兩。后來專門修習了刑名業務,年俸才漲起來。
可見,法律和財經知識,在任何時代都是硬通貨啊。
周總理家族,做的就是這種師爺。
周總理祖父輩的五個兄弟,都因為做師爺,從浙江紹興搬遷到江蘇淮安,其中四人通過數十年的努力,積攢了大量財富和人脈,逐步做到知縣。
到了周總理的父輩,仍然有人做師爺。
他的父親年輕時,就回到紹興拜師,學習師爺的基本業務,但學習能力不行,沒有謀到好差事。而他的二伯從師爺起步,做到江蘇巡撫的總文案,六伯甚至成了袁世凱的秘書,親眼見證民國初年的風云變幻。
4、
紹興師爺活躍在明清時期,進入民國,紹興師爺就開始勢微了,只有陳布雷這種幕僚,還能承擔一些師爺的職責。新中國成立以后,紹興師爺做為一個階層,徹底退出歷史舞臺。
原因么,大致是三條。
其一,近代革命滌蕩了一切舊勢力,紹興師爺們互相聲援、跑部錢進的土壤不存在了。這就斷絕了紹興師爺的政治功能。
其二,隨著生產力和管理技術進步,黨組織改革了政府機構和用人機制,消弭官吏的區別,并在黨管一切的原則下,收回用人的權力。
如果誰私自任用未經組織部考察、黨支部批準的師爺,就是嚴重違反政治紀律。做為補充,黨組織配備了秘書長、財政、公安、法院等職能部門,協助官員處理具體業務。
其三,工業化和市場經濟,釋放了大量的工作崗位,不論是否學業有成,知識分子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從此以后,中國只有利用權力尋租獲利的政商掮客,而不存在一個圍繞在黨政官員周圍的師爺階層。
歸根到底是社會進步摧毀了師爺階層,現代中國摧毀了明朝以來的紹興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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