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沌、逍遙與天下之重建于中國
柯小剛(無竟寓)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莊子·應帝王》)
渾沌即前文壺子寓言之壺象。列子入壺,而中央渾沌之帝出壺。列子辭師歸家,而儵忽欲為渾沌之師。鑿竅即給渾沌打開出口,而儵忽鑿竅行動的本質其實就是欲為渾沌之師。本來,渾沌只是宗,無意為師,此時,物皆渾然相應,如魚之相忘于江湖。此時,“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無心之遇而已,“渾沌待之甚善”,無意之善而已。等到儵忽欲為渾沌之師,為之鑿竅,教之聰明,然后師出而宗死矣。“大宗師”所謂宗與師之張力,至此見矣;“大宗師”之何所大,“應帝王”之何以應,亦至此見矣。“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謀也,非遇也;“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視聽也,非心感也。心自有竅,渾沌自能應。渾沌“待之甚善”,非不能待客也,非不能應物也,而儵忽不知其竅,不感其應,乃欲為之鑿竅,于是“七日而渾沌死”矣。
儵忽一如渾沌,亦為連綿詞,本不可分拆,而寓言敘述之始就已經是分開的:“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實際上,渾沌和儵忽很可能并非二物,只不過儵忽是渾沌之二,而渾沌則是儵忽之一。兩者很可能自始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猶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之“是生”,既是太極生兩儀,也是太極本身即兩儀。太極之外并無兩儀,兩儀之外亦無太極。太極與兩儀并非二物,也并非兩個階段,但又畢竟有分。這就像《逍遙游》開篇的鯤鵬寓言,其第一次講述中有魚鳥之化,而第三次講述中卻只有并列的“有魚焉”、“有鳥焉”。鯤鵬是一還是二?很可能既是一也是二。又如《齊物論》結尾的莊周夢蝶,一方面是“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同時卻也正是“此之謂物化”。《應帝王》之渾沌、儵忽,亦猶是矣。
儵忽是渾沌之分而為二,渾沌是儵忽之合而為一,兩者本無先后,但自先天觀之,渾沌之合一自然先于儵忽之二分;而自后天觀之,則所聞所見已是區分的世界,故渾沌之合一須自儵忽之二分返回乃得。所謂先天后天,并不是時間內部的先后,而是時間之內的先后皆為后天、時間之先的無所謂先后乃為先天。當然,“時間之先”或時間開始之前的時間這類表述只是權說,因為人類的語言只是時間發生之后的語言,一旦想追溯時間之前就必然導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式的無窮吊詭(《齊物論》)。
儵忽本身就是時間性,或者說就是事物之所以發生的自我差異化運動。儵忽之間,時間有間了,事情就發生了。正如易卦所示,時間有間了,即時間自過去而現在而未來了,則空間也就隨之而有間了,即自初而中而上了,于是就有了爻與爻之間的時位之差,包括時間之間和空間之間。儵忽就是之間,而渾沌則是之間的原初統一性。儵忽之間,初爻就到了二爻三爻……以至于上爻;儵忽之間,上爻就回到了初爻,只不過成了另一個卦。從一卦到另一卦,也是儵忽之間的發生。
為什么《逍遙游》開篇的南冥北冥之分,亦如《應帝王》結尾寓言的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的區別,都是已然陳列于斯的分裂?因為世界之發生,已然如此;人之所見,已然如此。莊子寓言的寫作,首先面臨的就是這個已然如此的世界。只不過,莊子寓言的寫作不是為了確證這個已然,而是為了追溯其所以然,因為已然這般的世界充滿了問題,而所以然的追溯則蘊含著索解問題的可能性。
所以,當我們把《應帝王》最后的渾沌之死和《逍遙游》開篇的鯤鵬寓言放到一起,立刻就會發現,內七篇那個聲勢浩大的開頭并不是出于戲劇性效果的營造,而是來自內七篇結尾的沉重而巨大的問題意識。渾沌之死有多么沉重,鯤鵬之化就有多么磅礴。渾沌之死有多么絕望,鯤鵬之化就有多么生氣勃勃。鯤是昆侖的一半,亦即渾沌整全的缺失狀態,因為昆侖即混沌、渾淪、渾沌、囫圇,不過是同一連綿詞的不同寫法。鯤化為鵬,即缺失朝向整全而復歸渾淪的努力,因為鵬有雙翼,象朋比而兩全之意。至于鵬之飛舉圖南,則是重新連接南北、重生渾沌的努力。此意亦可見諸“天池”所在之方的吊詭。通常人們只以天池為南冥,但實際上,天池之位并不固在南方。“南冥者,天池也”只是在鯤鵬寓言的第一重講述之結尾,但在鯤鵬寓言的第三重講述開頭卻說:“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可見鵬飛之所向,并非南北之一方,或者說圖南并非為了一方之南,而是為了天池之遠、天池之圓。
天池如渾沌,實涵南北,正如儵忽相遇于中央,而渾沌“待之甚善”。渾沌之善,合南北之善也;鵬飛之南,渾天之南也。鯤鵬寓言的三次重述,皆未言及鵬之飛抵,仿佛大鵬永遠浮游于天地之際、南北之間,未曾止息。唯一一次談及鵬飛中途之所見,只在第二次講述的中間,也就是全部三次講述的中間位置談及:“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也許正是中央渾沌之帝的顯象,即南北之間的大地生息,亦即天下之為天下的顯象——無論就其字面含義的高天之下還是就其政教含義的王道天下,莫不生動顯象于斯矣。[ 更多相關分析,請參拙文“中國作為工夫論的政治哲學概念——從《莊子·逍遙游》出發的思考”,見刊《江海學刊》2018年第4期。]
因此,當內七篇以渾沌之死結束的時候,猛然回首,方才發覺開頭的鯤鵬寓言正是結尾的后續。渾沌死后怎么辦?這是《應帝王》結尾的遺留問題,也是《逍遙游》開頭的前設問題。儵忽的分裂及其對中央渾沌之帝的傷害,如何在鯤鵬之變和鵬鳥的南飛中修復和重生,構成了《逍遙游》的潛在問題意識,也是整部《莊子》的根本問題意識。實際上可謂全書序言的最后一篇《天下》所面對的“道術將為天下裂”亦在此問題意識之中。內七篇開頭和結尾的三個連綿詞“逍遙”“渾沌”和“儵忽”,加上全書最后篇名的“天下”,構成了全書基本思路的關鍵詞。“天下”雖不是連綿詞那樣的恍惚之象,但也不是象有號之國、有姓之家、有名之人那樣的確指名詞。“天下”并沒有命名什么,因為它并不確指什么。“天下”只是摹狀天空之下的氣化生息、萬類繁衍。所以,國曰治,而天下曰平。治的前提是物之對象化,而“平天下”之“平”則如“齊物論”之“齊”,是以不齊齊之、是“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齊物論》)。“天下”是一切對象化事物的反面,所以,“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莊子·在宥》)。
渾沌死后怎么辦?《天地》篇的黃帝遺珠寓言可視為對此問題的回答,因此亦可視為《應帝王》渾沌寓言的續篇: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玄珠即渾沌,因為珠有整全渾淪之象,而玄則意謂不可把捉的非對象性、非知識性。所以,“遺其玄珠”的寓意正相當于渾沌之死。昆侖亦渾沌,昆侖之丘則相當于渾沌死后的物化遺跡。登乎昆侖之丘而思渾沌,正如《詩經·黍離》之過舊都廢墟而思宗周。黃帝亦如昆侖,也是渾沌死后的遺留之象,只不過昆侖是物化之遺,黃帝則是人化之象。五行之義,黃色居中,故黃帝亦如渾沌,也是中央之帝,只不過渾沌是先天中央之帝,黃帝是后天中央之帝。黃帝在《莊子》書中的出現,其基本寓意可能就在回應渾沌死后怎么辦的問題。黃帝如果能在人間找回其原屬中央渾沌之帝的本義,天下就能找到其賴以“建極”的昆侖。
于是回到《應帝王》開篇的王倪之“四問而四不知”。就在黃帝遺珠寓言之后,《天地》篇緊接著就談到堯師四子的許由、嚙缺、王倪、被衣。這四子也許就是《齊物論》中堯見四子于藐姑射之山的四子,以及《應帝王》開篇的嚙缺、王倪、蒲衣子。
黃帝尋珠也是先后找了四個人:知、離朱、喫詬、象罔,前三者之“索”都失敗了,唯象罔“得”之。“索”是索求,是以對象化的搜索監察來實施驅迫性的搜捕索求。“得”則從“彳”,本義“行有所得也”(《說文解字》),故莊子言道曰得,如“勘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之類[見《大宗師》。“勘壞得之,以襲昆侖”,亦渾沌死后,如何勘壞以補裂,以找回昆侖之謂也。襲者入也,“襲昆侖”即重新進入渾沌],或如孟子所謂“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離婁下》),是得道之大智,非穿鑿之小智也。索珠之知正是穿鑿小智,如孟子云“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離婁下》);離朱是眼竅之明視,喫詬是口竅之雄辯,也都是鑿竅之知。而玄珠幽玄而渾淪,知識之則鑿竅而亡,眼視之則鑿竅而亡,口辯之則鑿竅而亡,益增其亡矣,何足以得之乎?
至于象罔,“象則非無,罔則非有,非有非無,不皦不昧,此玄珠之所以得也。”[ 呂惠卿注] 玄珠如道,恍兮惚兮,渾渾沌沌,本在有無之間,故尋珠行動亦須睨而視之、倪而求之,把尋找行動本身做成有無之間的玄珠之象,才有可能與玄珠相應,感而來之,不期而遇之。如以知識、監察、雄辯強之,則索之愈急而失之愈遠矣。索之者必執之,然而玄珠何執乎?執有則喪其無,得珠而已,不得其玄,則凡珠而已;執無則喪其有,玄則玄矣,其于珠乎何有?故玄珠之求,須如壺子之“萌乎不震不正”,或如孟子養氣之“必有事焉而勿正”(《公孫丑上》),然后可與玄珠頡頏,相感相應,“與之虛而委蛇”而無不得之矣。得者,相得也,如魚之相忘于江湖也。《詩》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維其有之,是以似之”(《小雅·裳裳者華》)。似之而非是之,有之而不執之,亦象罔得珠之謂也。
故玄珠者,帝王之應也,王道之倪也。黃帝遺其玄珠即渾沌之死也;而黃帝使象罔乃得之,則中央渾沌之帝再生于后天之黃帝也,亦道術既裂之后的天下重新生成于昆侖建極之中國也。由是觀之,則《應帝王》之義,亦將有補于今日中國之應世界而重建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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