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太原迎澤區郝莊鎮的永祚寺，始建于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因寺內那兩座巍峨俊秀，聳入云端的古塔：凌霄雙塔，又稱雙塔寺。凌霄雙塔，由與寺廟同時創建的文峰塔，及稍晚些落成的舍利塔組成，這對高度各約55米、落差僅數厘米的孿生姊妹，陽光照耀下相映成趣，為世人所矚目，名列太原八景之一，被譽為“晉陽奇觀”，是太原的標志。

永祚寺雙塔

永祚寺山門內，有數方古碑，邊上有一口古鐘，其上刻有發起鑄鐘的善男信女姓名，其中之一為晉藩方山王府奉國將軍朱知某。晉藩一脈的字輩為“濟美鐘奇表，知新慎敏求，審心咸景慕，述學繼前修”。按照明代非宗王級宗室降襲原則，這位朱知某應當是第二代方山王朱鐘鋌的曾孫。若非這位二代方山王當初一念之差，朱知某極有可能獲得更高一級爵位，甚至混個郡王當當。

那么朱鐘鋌究竟干了什么，以至于坑了子孫后代呢？

平平無奇的方山王

朱鐘鋌，生年不詳，為方山莊憲王朱美垣的庶長子，生母不詳。正統十四年（1449年）八月得獲賜名，景泰四年（1453年）獲封鎮國將軍，按照年滿十歲賜爵的準則，應當生于正統九年（1444年）以前。

明代宗對宗室還算可以。景泰五年二月正式給朱鐘鋌發放俸祿，歲祿一千石，米鈔兼支。當年九月因朱美垣聲稱朱鐘鋌、朱鐘鏕（音lù或áo）身邊缺人役使，他又給予同意，只是這人員來源多少有點奇葩，竟命有關部門從“見問罪人”之中挑選20人撥給二人使用。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七日，“土木堡戰神”、“瓦剌留學生”、“叫門天子”等頭銜疊滿的南宮之主朱祁鎮，通過奪門之變王者歸來，改元天順，隨即給文武百官、宗室子弟大發利是。當年三月，朱美垣、朱鐘鋌、朱鐘鏕父子獲得本地年度歲祿全支本色的利好。

成化六年（1470年）五月十一日，方山莊憲王朱美垣薨逝，在位34年，享年64歲。

得位不正的四叔祖朱棣，上臺之后對身份尊貴、實力強盛的晉藩十分忌憚，遂鼓動三支的幾個侄子對付大侄子晉王朱濟熺。永樂十二年（1414年）內外合力下將朱濟熺掀翻在地，囚禁晉恭王墳園。

朱美垣因此當了十九年的無名氏，直到洪熙元年（1425年）才獲得賜名，并被授予鎮國將軍之位。宣德十年（1435年），嫡長兄朱美圭由平陽王晉封晉王，父王朱濟熺緊接著去世，被追復晉王爵位，賜謚曰定。朱美垣兄弟也因此于正統二年（1437年）得以晉封郡王。

晉陽湖公園

關于他的婚姻，實錄中明確提到地是受封郡王的同日，冊封北城兵馬副指揮許榮之女為方山王妃。此時他年已31歲，按常理推測不可能才成家，故阿越懷疑此前有過一次婚姻，方山王妃許氏是繼室。

不過這一推斷是否正確都影響不大，因為朱美垣只有嫡女，沒有嫡子，故朱鐘鋌這個庶長子在其去世后，自動轉為嫡子，成為下一任方山王的第一人選。

不過朱鐘鋌這個喪主當的不怎么順遂。朱美垣與王妃許氏的感情很是和諧，以至于當年年底，承受不了喪夫之痛打擊的許氏竟然也追隨先王而去了。按規矩，當時宗王的墳園當由工部派員擇地負責督造。此時父王之墓因尚未完工而未落葬，嫡母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世，不得已朱鐘鋌只能奏請朝廷，對依然在建的莊憲王墓進行改造，以便讓父母在酒泉之下完聚。

“（成化七年正月）甲午……工部言：‘晉府方山王薨，已經奏請差官造墳安葬。未得完報，又奏王妃許氏薨。合如例就令原差官監督造壙合葬。’從之。”（《明憲宗實錄》）

成化八年（1472年）四月，以清平伯吳璽、吏科右給事中徐英為正副使，持節冊封朱鐘鋌為方山王。次年九月，晉封其夫人人于氏為方山王妃。

其后數年朱鐘鋌的表現平平無奇，既沒有什么大惡，也沒有什么作為，安安分分的當一個小透明郡王。不成想成化十六年（1480年），方山王府突然爆出一個驚天大瓜，一下子把他的爵位都給炸沒了。

協助弟弟紊亂宗支被削爵

事情還要從朱鐘鋌的弟弟朱鐘鏕說起。據現有史料，方山莊憲王共有五子，朱鐘鋌與朱鐘鏕一同獲得賜名，又一道得授爵位，年齡應當相仿。因為早年的遭遇，朱美垣兄弟相當團結，在這種氛圍下一起長大的倆兄弟，感情想必非常不錯。

太原汾河公園雁橋

不過朱鐘鏕的生命力沒有乃父、乃兄旺盛，沒當多少年鎮國將軍便撒手人寰。實錄沒有記載其去世時間，但不會晚于天順八年（1464年），因為他的名字于當年四月再次出現在實錄上時，對其身份的表述已變成“故晉府鎮國將軍”。

“丁亥，賜故晉府鎮國將軍鐘鏕夫人張氏食米歲五十石。其子尚幼未封，方山王美垣為之請故也。”（《明憲宗實錄》）

這條記錄屬于真實的謊言，名義上朱鐘鏕有后，實則并非其血脈，而是偷偷收養的外姓子，此事在當時只有少數幾人知曉，包括方山王朱美垣在內都被蒙在了鼓里。

原來朱鐘鏕在成婚之后碰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無嗣。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于是乎鎮國夫人張氏同老爹張瑁和老娘孫氏密謀，把身懷六甲的弟媳婦秘密接進府中，然后自己假裝懷孕，待弟媳臨盆之后冒充自己所生，企圖借此以假亂真。這一過程中，身為將軍府主人，朱鐘鏕本身就是知情者，且親自下場參與其中，估計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出問題了，才會出此下策。

“家里又沒王位要繼承，如何如何”這一句式，是當下某些小仙女掛在嘴邊的話。在明代，對某些宗室而言真有王位要繼承。可朱鐘鏕就是一鎮國將軍，頭上有大哥朱鐘鋌及好幾個侄子壓著，注定成不了郡王，子孫后代會逐代降襲，直到最低等的奉國中尉為止，自然也沒王位可繼承。

朝廷為控制宗室數量，對宗王一級的高等級宗室襲爵條件把控極嚴，但并不禁止將軍以下的中低層宗室收養本宗子弟為嗣。比如讓朝廷明確郡王嗣子不能襲爵的廣昌王朱美堅，就收養了堂兄云丘王朱美堣之子為嗣，并且是在朝廷過了明路的，父子關系得到宗室玉牒確認。

所以像朱鐘鏕這種情況，完全可以在一眾沒有封王的堂兄弟中過繼一個子嗣，嗣子在過繼前可以受封輔國將軍，過繼后依然是輔國將軍，如此操作通過正常途徑確認父子關系的概率極大。

汾河晚渡

結果放著陽光大道不走，非要走那華山一條道，只能說張氏太貪心了。重視血脈延續是人類的普遍心理，古代更是如此，朱家是大明天家，對宗室的血脈傳承尤為重視，朱鐘鏕與張氏這種行為被稱之為“紊亂宗支”，也即讓天家血脈受到污染，這在當時屬于絕對不可觸碰的禁忌。為防止出現這種狀況，明太祖在《皇明祖訓》中明確規定，宗室子弟娶妻納妾必須選良家子，樂女、歌妓不被接受，即便有所出也會被認定為“濫生子”，理論上不會被承認為宗室成員。

不過為了個人利益，不顧宗室禁忌，私下偷偷做下“紊亂宗支”之事的宗室并非只有朱鐘鏕夫婦，岷藩江川莊僖王妃劉氏就有此意圖，只不過被小叔子朱音墊先一步揭穿了；韓藩漢陰恭懷王朱徵鍉不但做了，還搞了個雙保險。

及至朱鐘鋌襲爵，這位冒牌朱鐘鏕子嗣也到了請名的年齡。與完全被蒙在鼓里的乃父朱美垣不同，他在處理請名事宜時，已經知曉這侄子就是一個冒牌貨，可若是揭露此事，弟弟的身后名都將不保。出于兄弟情深，方山王殿下一咬牙，抱著僥幸心理，還是給這個冒牌侄子請了名。事情非常孫氏，假侄子最終得賜大名：朱奇漺。

估計這一結果出來時，朱鐘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比如上文提到的漢陰王府，冒牌宗室朱偕瀞都已經襲爵，可見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出色，最終依然露出了馬腳。事情爆發后，明憲宗被氣得怒發須張，下令將朱徵鍉岳父周恂滿門抄斬，生母韓靖王夫人平氏、嫡妻漢陰恭懷王妃周氏及冒封漢陰王朱偕瀞和冒封縣主一并賜死，朱徵鍉本人作為從犯被削去謚號，追降為庶人。事后通報天下諸藩，要求各地宗室嚴守門禁，以防再出現類似事件。

太原小北門左近城墻

漢陰王冒封事件發生于成化十四年（1478年），沒想到僅僅兩年后，晉藩方山王府又爆出紊亂宗支事件。一個兩個都給他添堵，甚至打他的臉，明憲宗的心情可想而知。

成化十六年（1480年）十月，明憲宗下令革去朱鐘鋌的爵位，已故的朱鐘鏕則享受了漢陰王朱徵鍉同等待遇，張瑁和老娘孫氏問斬，張氏及冒牌貨朱奇漺被賜死，其余有關人等各有處置。同時給朱鐘鋌去信，痛心疾首的斥責他是個目無君父、祖宗的混球。

“丙寅……仍下敕切責鐘鋌曰：‘高皇帝封建藩屏政，欲子孫相承，永享富貴。柰何爾身居王位，貪淫酷暴，又甘與異姓為骨肉，得罪祖宗，貽羞宗室。廷議僉謂紊亂宗支難以輕宥。茲特革爾王爵、祿米，爾其怨天乎？尤人乎？尚其悔悟之。’仍錄其事遣書遍示諸王。”（《明憲宗實錄》）

徒勞無功的復爵之路

在此過程中朱鐘鋌暴露出來的罪名遠不止“扶同奏請”，即協助弟弟紊亂宗支，還有近狎樂婦、杖死無辜、收受賄賂等罪。以他的罪孽，廢為庶人發配鳳陽高墻都不為過，明憲宗只是將其革爵，還真屬于輕宥了。

宗室犯罪，按其罪行及性質，有多種處罰措施，從低到高以此為：勸誡、訓誡、罰俸、奪俸、革爵、降為庶人、發鳳陽高墻、賜死。

有人可能會對革爵與降為庶人為什么屬于兩種判罰存在疑惑，我們以代藩追封代思王朱聰沫為例來一探二者的區別。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還是武邑王的他因為貪杯殺人，被明憲宗下旨革去王爵，其后代惠王去世，因沒有嫡子，作為庶長子的他被明孝宗準許戴平巾主持喪禮，明顯有讓他襲爵的意味。由此可知，革爵只是剝奪宗室的爵位，可正常的宗室身份并未改變，可以繼續住在武邑王府內，一旦機會合適也可以復爵。怎奈朱聰沫不爭氣，為父守孝期間竟然“居喪無禮”，因此觸怒了明孝宗被一擼到底，降為庶人發太原，交晉王約束。一旦成為庶人，除非屬于冤假錯案，理論上再難翻身。

朱鐘鋌被革去爵位后，只要表現良好，極有希望復爵，他也為此積極努力著。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眼瞅著朱鐘鏕事件已過去五年，皇帝的氣也該消了，他不失時機的請求堂兄晉王朱鐘鉉代為奏請復爵。不成想再次勾起了明憲宗這段并不美好的回憶，以“不允”相答復，但是念及他沒有俸祿生活困頓，下旨每年給米五十石。

明孝宗劇照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八月明憲宗駕崩，太子朱祐樘即位。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奉天殿寶座換主，又讓他看到了希望，于是乎復爵的奏請又飛到皇帝面前，即便明孝宗一再給予拒絕，依然鍥而不舍，在弘治初年前后奏請五十余次，皇帝都被他搞得煩不勝煩。

眼見騷擾式求復爵戰略無效，他開始轉換思路，埋頭檢索宗室檔案，意圖從故紙堆中找出有利的實證，為自己復爵的奏請作注腳。結果還真讓他找著了。

成化十二年（1476年），趙藩南樂王朱祁鉷因為無故杖殺二人、強買婦女、奪人畜產、戕害軍民等罪被革爵，令戴民巾讀書習禮。然而僅僅兩年后，朱祁鉷就復爵了，原因是其王妃王氏屢屢上疏為他說好話求情，感動了明憲宗。

朱鐘鋌如獲至寶，立馬上疏援引南樂王例請求復爵。然而明孝宗認為朱祁鉷只不過是殺人放火罷了，而你可是在玷污我大明皇家血脈，兩者罪行豈能相同，故不得以此為例。

“弘治四年十一月癸酉朔……晉府革爵方山王鐘鋌奏乞復爵前后凡五十余疏。不允。至是復援趙府南樂王例以請。禮部覆奏。上曰：‘鐘鋌革爵為紊亂宗支重事，與上王所犯不同，難準復爵。況又曾給米養贍，何得累次奏擾？’仍已。”（《明孝宗實錄》）

朱鐘鋌不服，于弘治七年（1494年）三月再次上疏請求復爵，換來的仍然是“不允”二字。

阿越說

雖然復爵屢屢被阻，心情估計不會太美麗，可朱鐘鋌相當能活，直到正德六年（1511年）實錄中還能看到他的活動記載，《明史·諸王表》記載他去世于這一年，此時距他被革爵已過去32年。王世貞稱其活了64歲，據此推測他當生于正統十一年（1446年）。這一結論明顯與前述推測不符，他的壽數應當在66歲往上。

朱鐘鋌雖然被革去爵位，且復爵失敗，但對其子孫的影響并不大，只有嫡支喪失了郡王繼承權，其余成員該怎樣依然怎樣。比如其嫡長子朱奇洹之女，就按照鎮國將軍之女的例子被封為確山郡君。朱奇洹的長子，也即其嫡孫朱表欏，則降襲輔國將軍，管理王府。

本來能襲封郡王，現在卻只得了個輔國將軍，朱表欏自然是不滿意的。他通過不法手段讓相關官員朦朧具報，給祖父要到了“昭僖”這個謚號。完成前戲的朱表欏，隨即圖窮匕首見，奏請復爵。不過在山西巡撫等地方大員的關照下，終于沒能蒙混過關，不但祖父的謚號被追奪，自己襲封之事就此告吹。其后子孫后代皆以本爵管理府事。

“（正德九年二月）乙卯……追奪方山昭僖王鐘鋌謚號。鐘鋌初有罪革爵，其嫡孫輔國將軍表欏奏乞謚號。事下禮部行勘，所司朦朧具報，因得賜謚。其后表欏奏請復爵。仍行山西鎮巡等官查勘，乃得其實。于是追奪鐘鋌謚號，而停表欏襲封云。”（《明武宗實錄》）

方山王府與晉王府故址

方山郡國雖然二代而絕，終究在太原留下了自己的印記。在今太原杏花嶺區解放路與東緝虎營路交界處有一個小區名坊山府，即“方山府”的變音，此地當年便是方山王府開府處。不過當年的王府規模比坊山府要大得多，據考證南至東緝虎營路，北至坊山府東巷之南，東至解放路之西，西至多馬巷之東。歲月變遷，當年金碧輝煌的王府，演變為普通的小區，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落入尋常百姓家”莫過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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