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村和北京諸多城郊村莊的街道沒有截然的區別——都是三四層的樓房簇擁著以飲食和出租屋為主的門面,街道和門楣、招牌參差不齊:9 塊 9 剪頭發,10 元內褲,19 元睡衣,39 元熟食大骨頭,40 元阿迪達斯,等等。店鋪門口晾著大幅當季的海帶,籠養著小雞或鴿子,空中延伸大股黑膠電纜扭曲的線路,遮蔽不嚴的下水道似乎不久前才告別明溝。
但是來到這里,眼前的街道顯然要比北京其他城中村更為擁擠熱鬧,“出租公寓”的招牌鱗次櫛比,似乎比別的城中村更為超前,頭頂頻繁低空掠過的航班,又給它帶來額外的氣質。
2014 年,皮村工友之家開辦了文學興趣小組,來自高校的授課老師和一群對文學感興趣的工友,每周日晚相聚在這里。2017 年,一篇叫《我是范雨素》的文章爆紅全網,讓許多人知道了皮村和皮村文學小組。2024年,皮村文學小組迎來了成立十周年。
在《我的皮村兄妹》這本書里,作者袁凌記錄下了十多位工友從務工到成為文學創作者的命運轉折過程。這是一群普通打工人,被文學照亮了生活的故事。下面是其中一位工友小付的故事。
01
不甘于在流水線上消磨的青春
和多數工友不同,2010 年年初來皮村時,小付并未經歷從大北京到城中村的落差,反倒有一種進城的感覺。原因是此前半年,她是在燕山腳下的平谷一個村子里度過的,那里是工友之家的一處基地,工人大學的所在地。
小付是河南周口人。從周口鄉下農村到打工的蘇州,從蘇州到平谷,再從平谷到皮村。
九零后的小付,小時候是完全意義上的留守兒童:爸爸媽媽一同外出打工,后來媽媽早逝,爸爸遠赴大西北的蘭州,以收廢品為業,后來又去了內蒙古的烏海,仍舊以收廢品為生。
初中二年級,學校對小付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她眼睛因為看電視近視了,坐在教室第二排都看不清老師的板書,成績特別差,索性輟學在家。身邊高一級以及同齡的女孩子大多都輟學出外打工了,過年回家她們穿著洋氣的衣服,又有自己的錢用,看起來很風光。小付難以抵擋這種誘惑,過年后就跟著堂姐出門去了蘇州。
到了真正進廠的時候,情形卻又并非如此。小付想進華碩的電子工廠,面試到最后一關,對面的女生看看小付個頭,問你有一米五嗎,小付說有一米五二。那個女生說我倆比比,我都只有一米五,就這樣被刷掉了。一塊去的堂姐當晚帶她去地攤買了鞋底厚十二厘米的運動鞋,第二天再去。人家看看她的畢業證,又問你的學歷確定是真的?小付一下子臉通紅,說不是。她覺得這下肯定沒戲了,沒想面試人笑了一下,反而讓她通過了。
進廠后的工作是擰螺絲,看起來完全不需要中專學歷。擰的是游戲機光驅上組裝零件的兩三個微型螺帽,人也像固定在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按照嚴絲合縫的廠規旋動。流水線上不能彼此說話,下班后在廠區也不讓三五成群,嬉笑打鬧。線長和分片組長板著臉隨處巡查監督,杜絕任意一點自由的苗頭。青春期的小付感到特別不適應。
干到過年,小付無法再忍受整個上班時間的沉悶。來年再去,她寧肯跳槽到一家很小的手機配件廠,她看重的是這里唯一的好處:管理相對松,一條生產線上的伙伴關系親近,干活中能聊天。對于自認“比同齡人成熟早”又生性開朗的她,這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她跟同線的好幾個伙伴都聊得來,辭職時也是一塊走的。走的原因是小廠不扛風波,受金融危機影響,訂單下滑快倒閉了。小付她們幾個人一走,廠子就應聲倒了,還好老板算是有良心,結清了工資。
一個多月當中,小付上了三份正式的班,類似塑膠廠這樣的有兩個。大廠小廠轉一圈,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看起來重要的是提高自己的能耐。自從到了華碩,得知外界的學歷要求,小付就想學電腦培訓啥的,平時走在街上,很喜歡接人家派發的廣告單子,但又害怕上當受騙,交錢打了水漂。工人大學的機會恰在此時出現,可以說是送上門來。
02
“北京的公交車,
四毛錢隨便坐”
在工人大學可以得到免費的培訓,包括吃住,像是為她的夢想量身定做。起初她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種事情,猶豫是否應該北上,后來聊得多有了信任感,漸漸打定了主意,報了名。
報名之后有面試和寫自傳程序,3000 字的自傳要求讓小付犯了難。工人大學校長、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應屆畢業生朱南剛正好來蘇州招生,跟工友們講如何寫自傳,首先是要真實。上學作文沒有超過幾百字的小付,實在不知道一篇 3000 字的文章如何組織起來,后來索性按照朱南剛講的起碼要求,寫成流水賬形式,倒也過了關,成了工人大學第二期頭一名學員。
2010 年春天,小付和另一個報名的女孩一起,離開蘇州坐火車上北京。這一年,她正在跨過十八歲的門檻。
出了北京站,有工人大學的老師接待,就在廣場辦公交卡,坐上公交去天安門轉了一圈,以下是乘地鐵去東直門,換公交 918 路,一路的見聞都算是新鮮的,手里一刷就靈,四毛錢隨便坐的公交卡讓小付有種“要長期待在北京了”的安心感。接下來的旅途卻出乎小付意料。
公交車越開離市區越遠,早春三月的景色越來越荒涼,跟南方的青山綠水沒法相比,到了平谷,還不如家鄉的小縣城,卻仍要往前開,到了更偏僻的張辛莊,眼看就要進山了。下車進了一座廢棄的學校,簡直就是一座荒草深過膝蓋的院子,沒有一點所謂“大學”“基地”的樣子。
北上之前的種種擔憂立刻迫在眉睫,小付和同伴已經在心里認為自己上當受騙了,不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么,好在看起來沒有人禁錮她們的自由。基地里除了她們兩個女孩,只有三個男人:教學老師、生活老師、炊事員。晚上住在沒暖氣的宿舍里,兩人緊緊閘住門,縮在上下鋪冰冷的被子里,一半是冷,一半是怕。大半夜不敢睡覺,怕有人砸門闖進來,后來因為過度疲勞才睡著了。還好,什么也沒有發生。
付和女伴漸漸定下心來,開始每天的學習和拔草,拔草是例行勞動,也是開辟這座剛剛接手的荒院子的需要。半個月后,工人大學第二期學員陸續到來,才有了學校的樣子。課程除了電腦操作和維修,還有法律和社會認知的副課,比她設想的要寬泛許多。大家一邊上課,一邊四處開荒,種菜、種向日葵,種出來了就自己吃,很符合工人大學勞動和學習結合的宗旨。雖然半年下來,小付只是學到了電腦操作,并沒有掌握修理,更談不上軟件編寫,仍舊感覺自己得到了很多,“感覺很好,那半年的經歷,是最難忘的?!?/strong>
學校每周上五天課,前三天在平谷,后兩天進城來皮村,在工友之家各個部門實習。正值工友之家擴張,攤子鋪得很廣,小付在同心學校、二手商店、博物館、兒童項目組和倉庫都干過。她視力雖然一般,但“眼力勁”好,看到有什么能搭手的就去做。學制一共半年,最后一個月是實踐課,根據各人興趣分配實習部門,也可以自己離開找工作,早就“不甘于在流水線上消磨青春”的小付選擇到了博物館和社區工會。
小付回憶,那一屆學員里有十個人留下來做公益,是工人大學歷屆最多的,到十幾年后還有四五個人在。有人還回到家鄉開辦了公益圖書室,在平谷時大家的關系也是最好的,“大約跟一塊干了那么多勞動有關吧”。
雖然小付早已擺脫了初到平谷的忐忑,在皮村找到了感覺,父親卻一直懷疑她被騙了,后來終于派大哥從烏海來一探虛實。小付的情形使大哥放下了擔心,盡管他仍舊不明白皮村這幫人是在做什么。
03
在蓬勃轉動的車輪里
小付來到皮村,正值工友之家的黃金歲月。博物館大院里很熱鬧,幾乎每天都有聯歡、廣場舞、演劇、打球、電影和小組活動,前來參觀學習的人一群接一群,新工人樂團也駐在皮村,經常即興演出。工友之家發動工友們出點子,征集節目,每個人都能參與,熱鬧和新鮮的事情無窮無盡。六七個同事一起住在工會宿舍,一起吃食堂,最好的是三個女伴,從小留守的小付像到了一個每天都在過節的大家庭里,“感覺真好”。
她的工作也是五花八門,在博物館值班,引導來客參觀,對外宣傳,組織各種小組活動,對接志愿者,出版報紙和刊物,有時還要上街散發。擴張期的工友之家事情太多,像小付這樣的專職人員很少,大部分要靠以高校學生和工友為主體的志愿者,和各種志愿者打交道成了小付最熟稔的事情。最初擔任博物館講解時,見到來人她不敢開口,后來有膽量開口了,又容易語無倫次,不自覺地說“然后”口頭禪。
有一次開例會報告工作,一個同事偷偷替小付統計,一分鐘的報告里她講了 20 多個“然后”,說出來后把小付嚇了一跳。
「拆除后的博物館地址,暮色」
在工友之家這副蓬勃轉動的車輪里,小付是那個最微小不起眼的軸心,似乎她辦的事所有人都能辦,卻未必有她辦得好,也沒有人像她一直在辦這些事。博物館旁邊院子里租住的李姐,一家人忙于裝修生意,只是偶爾去博物館院子轉一轉,也對小付印象深刻,“個子雖然小,人很能干的,會和人打交道?!?/strong>
那些年間,相比于她本人的低調,小付的能干心細保留在眾多志愿者和工友的記憶里。工友老大爺徐克鐸的打油詩稱贊,小付“遇事細心又穩沉”,“千百姑娘是能人,比起小付差幾成?!?/p>
最多的時候,小付參與的興趣小組有吉他、電腦、法律、繪畫、演劇、英語、文學等七八個,請老師講課,召集工友聽課,做好輔助服務。其他的小組存在時間比較短,上完幾個課時就結束了,譬如法律課,請的是很有名的公益律師,但講起來比較枯燥,大家只關心和討薪工傷有關的部分,遇到問題才來聽。但工友們大多是干的臨時工,沒有簽合同,遇事拿不出證據,很難找勞動部門介入,感覺法律的作用也有限,頭兩節課人多,到第三節聽完了就沒啥人了。只有文學小組長期堅持了下來,迎來了十年的生日,成為小付手中最有成果的項目。
04
范雨素成名之前
文學小組的成功,對于小付來說也是一份意外之喜。
最初是一位工人大學學員到皮村實習,跟小付聊天說到喜歡文學,想有人教寫作。此前工友之家開辦的網絡夜校中也有文學課程,每月一期的《皮村報》里也有些文學作品,但沒有專門的興趣小組。小付在工友中一了解,興趣還很普遍,就想到開辦一個。后來這個學員工友離開了,但文學小組還是開起來了。
最初的課題是找老師,小付在微博上發帖招募。她收到了中國藝術研究院教師張慧瑜的回復。張慧瑜是關心社會議題的戴錦華的研究生,以前就來過皮村參加活動,對工友之家了解,他答應上課之后,小付就沒再找其他人了。
和別的興趣小組類似,文學課起初的設計只有十節,上完就告一段落。十節課上完之后,工友們還想再聽,張慧瑜提出繼續下去。他本人上課之外,也請別的老師來參與,弄了個后援會,此外建立了文學小組群。如果缺老師,小付也會在各種小群里請大家尋找,教師資源越來越多。2015 年張慧瑜去美國訪學一年,行前安排中央黨校的劉忱和社科院的孟登迎代替他,加上師力斌、西元、黃燈等人,堅持了一年,回國后又繼續給文學小組上課。
「工友之家從前收留的流浪狗,再次失去了家」
十年之間,有近五十位老師來文學小組授過課,經常授課的有十多位,包括高校學者、雜志主編、作家,以及一些學生和從事寫作的工友。范雨素出名之前,聽課的人不算多,正常在十來個左右,有時只有幾個。小付總是認真地發預告和通知工友報備,并且利用圖書管理員的身份,對每一位到圖書館借閱的工友推薦“對面院子里的”文學課。雖然老教室環境破敝,下大雨屋頂會漏水,冬無暖氣夏無空調,大家仍舊常年堅持了下來。
文學小組的一大目的是鼓勵工友們拿起筆來寫作,小付的細碎功夫,是體現在替工友輸入稿件和投稿上。很多工友不會打字,交來的是寫在各種紙張甚至煙盒上的稿子,最多也只是在手機上寫,錯別字連篇,版式字體之類完全是亂的。這都需要小付輸入電腦和校對,再替他們發表在皮村工友公號上,以及先后出版了十幾輯的打印本《皮村文學》上。
更重要的是,通過平時的接待來訪者和志愿者幫忙,小付積累了一批投稿電郵和編輯資源,主要有網易人間、澎湃湃客、尖椒部落、單讀、今日頭條幾家,工友們發表之后經常會有稿費。許多人體會過人生中第一次自己的文字在平臺上發表,并且變成現金的喜悅,這大大激勵了他們的寫作。沒有小付,這一切都無法實現。
范雨素一直不會使用電腦寫作,《我是范雨素》就是由小付打成電子文檔,又推薦給來皮村參觀的淡豹,在正午上發表,最終一炮而紅。范雨素之后的長篇小說《久別重逢》,初拿到文學小組教室時是一摞大小筆記本組成的凌亂手稿,在出版社輾轉了一大圈,后來也是張慧瑜拿回手稿,讓小付和志愿者逐字輸入電腦成為 WORD 文檔,才最終進入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輯的視野。手稿的稿紙都有好幾種,字跡潦草,不易辨認,有很多涂改和錯別字,其間難度可想而知。
對于文學小組持續至今的原因,小付個人覺得是兩個:張慧瑜的堅持;文學永無止境,學員聽課氛圍好,興趣度高,一直有人愿意參加。她并未提及她自己的努力。但工友們的記憶里不會遺漏她。
對于《我是范雨素》的爆紅,小付直言她沒有想到。在她看來,這是文學小組很多工友都能寫出的文章,“給她打那篇稿子時,都沒感覺出有多好”,后來再看,才感覺出“簡潔、有故事感,有言外之意”。
小付自己也寫作,以記錄身邊小事的散文為主,篇幅比較短,在文學小組的一眾作者中不顯眼。她沒有獲得過每年一度的新工人文學獎項,在2022 年出版的《勞動者的星辰》中,也沒有收入她的作品。但這一切的后邊,又都有她浮動的剪影。
在工友之家和皮村住長了,小付對飛機有了別樣的感情。有一次她外出回來,抬頭看見飛得很低的飛機,知道自己就要到皮村了,心里就高興起來,覺得快到家了,心情變得舒坦,從那一刻開始,飛機變得親切起來,如同她在大雜院破破爛爛的家。
總的說來,她還是覺得自己來到工友之家是幸運的,“成為一個不再像機器那樣拼命掙錢的人,成為一個不像千千萬萬的工人那樣日復一日重復勞動的人”,也終究找到了自己工作的意義,就是“留在這里接觸工友、服務工友”,文學小組的成功則饋贈了額外的果實。
(以上節選自《我的皮村兄弟姐妹》,有刪節)
《我的皮村兄弟姐妹》
作者: 袁凌
出品方: 大方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年: 2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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