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
鄉愁往往是在故鄉已經斷裂或者遠去之后才更加強烈,看似是要尋找一個真切的故鄉,實則是要確定一個穩固的自我認同。對地方的失憶可能導致地方身份的取消和認同的失效,更潛藏著代際傳承的斷裂。數字網絡所提供的“參與式公共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開辟了重現地方記憶的新維度。
原文 :《懷鄉:網絡空間重構“回憶之地”》
作者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助理教授 邱月
圖片 |網絡
在城鎮化不斷深入和人口加速流動的過程中,人們離開故鄉涌向大都市。多年過去,回首從前,恍然發現,伴隨著自身的成熟,故鄉也逐漸遠去。懷鄉,所涉及的不僅僅是進城的農村人口和鄉村空心化等問題;城市居民也存在大量流動,從西部到東部,從城鎮到地區中心城市乃至超級大城市;再加之近幾十年來的城市快速更新,即便一個人從未離開家鄉,他的生活空間也很可能已經不再是曾經的模樣。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所強調的“戀地情結”近年來受到諸多關注,其所說的“人與地之間的情感連接”便切中了當下人們心中悵然若失的來源。段氏指出,“地方和環境是情感事件的載體”,“親切的經驗”是喚起情感的重要維度。當熟悉的地景、建筑、風物不再,既有的身體經驗所帶來的親切感就會逐漸消散。
懷舊與懷鄉
在討論鄉愁的時候,人們往往會想到“懷舊(Nostalgia)”,這一概念最初指的是思鄉病(homesickness),然而到了20世紀60至70年代,這個概念逐漸轉變為對過往的深切渴望。對過去的異常渴望——一種病態屬性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普遍的、情緒上的對過去的向往。從精英學者到普通人,人們在社會經濟變革的加速感沖擊下,常常感受到對過去的失落感和距離感。不少人覺得在現代性的影響之下,我們丟失了曾經的過往,從前的共同體(gemeinshaft)那樣美好的、真實的生活不復存在,有著明顯的斷裂感,甚至對懷舊的討論亦擴展至道德的范疇,有人認為懷舊是想要重啟舊有桎捁,也有人認為懷舊意味著超越,是在厭倦和危機之后尋找一個可能的方案。由此,懷舊的時間維度超越了空間維度,使得思鄉的情愫不再構成懷舊的核心。
然而,在中文語境中,“鄉愁”依然對“家鄉”“故鄉”的空間和地方記憶有著更高的強調。地理和建筑學者注意到,不同于西方學者在城鎮記憶的研究中更關注認同、情感等非物質信息,中國學者更關注物質信息。中國人的“鄉愁是基于特定地理空間的懷舊,或是基于特定時間段的戀地情結”。人們對“家園”及其地域社會的身份認同顯得尤為直接和鮮明。常常有長者在提到自己籍貫的時候,會具體到家鄉的縣、鄉、鎮,而不是省或者市。我們可以理解,曾經在安土重遷、流動性不高的時代中,人們嵌入在“差序格局”的社會網絡與認同之中,具體的籍貫意味著更緊密的社會聯系。而今,在中國社會三十余年的大規模流動之后,人們不再像從前那般依賴親緣、地緣關系建立社會網絡,于是才更多提及自己出身的省市,只是作一個模糊的符號性表達。如今,我們對故鄉的愁情,也是因為親切的地方對應的是具身的經驗,在這加速的時代中,這些經驗和記憶正在快速消散,總是讓人感到依依不舍。正如阿萊達·阿斯曼所言:“地方雖然本身不擁有記憶,但卻能將回憶固定在某個地點之上,形成文化的回憶空間,從而實現持久的延續。”
和記憶類似,鄉愁也有個體和集體之分。個體鄉愁通常是基于個人場景,用敘述的方式呈現出來,引發其他人的共情;集體鄉愁中更多涉及具有高度公共性、廣泛性的象征對象,能夠在特定條件下喚起人群的情緒浪潮。集體鄉愁可以被看作集體記憶的一部分,也存在被選擇、修改、塑造的可能。哈布瓦赫將“親歷者”與“非親歷者”看作區分記憶的一個維度。身體習慣和紀念儀式是記憶被不斷操演和積淀的重要途徑。在討論鄉愁的時候,親歷者關于某時某地的真實生活經驗通常是地方記憶的錨點,他們是地方記憶的生產主體,他們的具身參與和敘述成為集體記憶的原始素材;非親歷者在多種媒介的影響下,對親歷者所提供的經驗素材進行整合和想象,然后將其對應到自身的經驗和記憶之中,逐漸匯聚成更靠近宏大敘事的集體鄉愁。
地方記憶的媒介轉換
不可抗力所造成的遷移和鄉愁可能是故鄉失落的一個極端案例,但也能幫助我們看到關于鄉愁的更顯著的表述和更清晰的傳播脈絡。這樣的鄉愁不僅是因為現代性加速所造成的斷裂,更是因為災禍所造成的創傷記憶。因為創傷,個人的地方記憶被不斷講述、記錄、傳播、傳承。例如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被迫離開家鄉后,就不斷將關于空間的言說嵌入到子孫和集體的記憶之中,使得家園記憶被封存,集體身份顯現。在日本福島危機后,家鄉被輻射污染的居民一開始還寄希望于重回家園,隨著時間推移才逐漸意識到家鄉已經無法回去,便只能慢慢轉變情感,致力于將家鄉留存于人們的記憶中和子孫后代的心里,盡力維護“家鄉感”——在地方記憶、社區聯系和文化傳承中將對家鄉的情感延續下去。
因為災難,人們生活的連續性被損壞、遺失,而不同的媒介就是幫助人們重建地方經驗連續性的重要途徑。汶川地震后,北川的地方記憶就是從現實的物理媒介轉向虛擬的數字媒介的例子。北川人的鄉愁所指向的物理媒介是已經成為遺址的老縣城。地震之后,人們對于這個“失落家園”的大致有兩種態度傾向:一是試圖規避、遺忘;另一種是有著強烈的依戀,無法忘懷。
曾經的老縣城經修繕后被保存為地震遺址,由5.12汶川特大地震紀念館負責管理運營,對公眾開放。這意味著其面對的主體不再僅僅是地方居民,還有來參觀游覽的游客。博物館的修繕維護、講解員的標準化講解,游客的觀看、討論,都使得老縣城作為生活空間的意義被解構,而災難旅游所“凝視”的并不是本地人愿意坦然呈現的內容。隨著時間流逝,雖然在清明、忌日、新年等時節依然有周期性的高峰,但人們對親人和故土的思念慢慢與遺址空間產生分離,紛繁蕪雜又具有人情味的日常生活已成回憶,凝固的災難性空間也無法滿足人們對故鄉美好性的寄托,因此,互聯網便逐漸成為了承載著“失落的家園”這個“記憶之場”的新媒介。
在國家主導下,高效的災后重建也伴隨著移動互聯網不斷深入到縣城和村鎮。互聯網媒介成為老北川人表達鄉愁的途徑。百度貼吧北川吧在很長時間內都是北川地區最具有公共性質的社群,有著極高的線上線下貼合度。作為一個地方性的虛擬空間,其主要用戶都是本地人,討論內容也都是地方事務和文化傳統。在貼吧,有人貼出地震前的老照片,一時間引起眾多圍觀。人們爭相識別自己熟悉的某個地點,講述曾經在這里的經歷。雖然老縣城的遺址已然成為一個“異托邦”,當純凈美好的地方意向和個人記憶在數字媒介的空間中產生交融,物理地景和數字媒介調動的記憶相互疊合拼湊出一個老北川人熟悉的“過往”。
在虛擬空間中,人們可以在匿名、非即時交流的情況下,被照片和地方經驗連接起來,喚起共同的記憶和依戀的情緒。這些地方記憶是地方民眾抱團取暖的共鳴。而今,短視頻平臺作為異軍突起的新型媒介,也見證著北川人的創傷記憶和鄉愁。隨著抖音在鄉鎮的普及,在算法影響下,地方社會的人們會因為不同的維度在網絡上再度連接,這也包括由于災難和流動而失散的人們在回憶家鄉的視頻下重聚。
共訴鄉愁:自我認同和地方身份的強調
鄉愁,可以理解為建立在地方記憶之上的一種懷舊和依戀的情緒。家鄉的地方記憶所連接的是人們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個體層面而言,鄉愁的意義是自我回溯,絕大多數時候人們追憶故鄉都是在不斷回想、勾勒、辨析自己在特定時空中的經驗和情感。而這樣的情感往往是在故鄉已經斷裂或者遠去之后才更加強烈,就像很多人也是到中年之后才開始追憶青春或者兒時的過往。通過不斷的今昔對比,看似是要尋找一個真切的故鄉,實則是要確定一個穩固的自我認同。
就中觀層面而言,地方記憶可以建構和維系地域的文化特性,讓地方具有連續性。正是因為人們帶著對老北川的記憶和情感去到新北川,才使得這個新造的空間能夠延續曾經的地方文化,成為“新”“北川”而不是另外一個地方。當我們回望過去,驚嘆于時代呼嘯而過,也看到各種各樣的“地方”成為“無地方”或“非地點”。與物質景觀的消亡相伴的也多半是場所精神的喪失,對地方的失憶可能導致地方身份的取消和認同的失效,更潛藏著代際傳承的斷裂。數字網絡所提供的“參與式公共空間”在一定程度上開辟了重現地方記憶的新維度。老北川遺址和媒介景觀所組合出的“失落的家園”的地方意向,構筑成阿萊達·阿斯曼所說的“回憶之地”,這里“被賦予魔力是因為它們是接觸區域”。在這樣的接觸區域中,不同的代際便有可能在地方記憶的框架之下、微觀情境之中,產生更具有本真性和延續性的身份認同。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1901期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王立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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