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乃一聲山水綠”
寓諸無竟:張繼《楓橋夜泊》
和柳宗元《漁翁》中的船
柯小剛(無竟寓)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柳宗元《漁翁》)
人在旅途,方覺萬物都在流轉。而我欲隨之流轉,還是若有所待,則是天人之際的一大化機。人或以同流為化、以有待為泥(所謂“道家”),或以同流為俗、以堅守為節(所謂“儒家”),其實皆不盡然。《詩》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邶風·柏舟》),是同流乎?然則不寐何如?隱憂何在?是有所待乎?然則柏舟之泛,非隨流而泛乎?
至于屈原《漁父》,亦猶此也。三閭大夫之“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之“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皆屈原之辭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是漁父之歌也,亦屈原之歌也。屈原既是三閭大夫,也是漁父。也許正因為他選擇了三閭大夫的投流而死,才真的成為漁父——河流的漁父,大化的漁父。海子詩云:
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 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張繼《楓橋夜泊》中的客船,可能也是一只“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鞋子”。或許只有“和河流一起穿上它”,我們才能找到久已消失但又無所不在的漁父,探入詩所從來的大化之流。在這首貌似只是抒發思鄉之情的小詩中,可能還深深蘊藏著遠古漁父的消息。
“江楓漁火對愁眠”一句,一本作“江楓漁父對愁眠”。不過,恰恰是在這個“漁父”版的句子中,反倒更加模糊了漁父的消息。因為漁父之義本在大化流行,而一個實體化的漁父之人反倒不如“漁火”的氣化之象更能呼應船下的川流和滿天飛霜。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如果不是因為長久的失眠,看月升月落,那么,月懸窗外的景象只會引起一種靜謐和永恒的錯覺。所以,一說“月落”就已經蘊藏了前半個晚上的詩外之詩、言外之事,即未曾說出而勝于說出的“楓橋前傳”。《楓橋夜泊》所寫,只是后半夜,而前半夜的無眠,盡在不言中。
同樣,“霜滿天”也是積累的結果。入夜之初尚有夕陽余溫,露珠方凝草尖,如白居易詩云“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暮江吟》)。從凝露到霜天,詩人之心與天地寒氣一起,經歷了半個晚上的沉降,霜的凝結和月的沉降,然后才有“月落烏啼霜滿天”的開始,以及“夜半鐘聲到客船”的終結。
而月落是無始之始,因為月落之前早已開始;鐘聲是未竟之終,因為鐘聲到來之后,客船依然無眠。《楓橋夜泊》只是偶然截取天地大化的一段流行,一段聲音,偶然夜泊于楓橋,偶然發乎歌詩,又偶然被我們聽到而已。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月落烏啼霜滿天”會反復回響于后世的詩歌書寫之中,形成歷代詩句中少有的景觀:“月落烏啼霜滿天,江頭歸客木蘭船”(李龏),“月落烏啼霜滿天,紛紛黃葉飄庭際”(釋惟一),“何時最是思君處,月落烏啼霜滿天”(孫蕡),“烏啼月落霜滿衣,秋水連天獨歸客”(夏完淳),“烏啼月落霜滿林,撫今思往空沾襟”(陳寶琛)。直到現代詩人聶紺弩還寫道:“月落烏啼霜滿天,一詩張繼已千年。彩云易散琉璃脆,只有文章最久堅。”
“烏啼”之聲,今人但覺凄厲,乃至不祥,而唐人《烏夜啼》之曲承自六朝樂府,卻包含著機運將轉、良會將至的殷殷希望。烏啼典出劉宋王義慶,因故為文帝所怪,“義慶大懼,伎妾聞烏夜啼聲,叩齋合云:‘明日應有赦。’其年更為兗州刺史,因作此歌”(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五《樂》五)。張籍詩云“少婦起聽夜啼烏,知是官家有赦書”(《烏夜啼引》),猶此義也。由是衍生,則可望還歸重逢之喜,如“南宮鴛鴦地,何忽烏來止。故人錦帳郎,聞烏笑相視。疑烏報消息,望我歸鄉里”(白居易《答元郎中、楊員外喜烏見寄》),“昨日亭前烏鵲喜,果得今朝爾來此”(李渤《喜弟淑再至為長歌》);亦可怨渺隔不見之恨,如李白《烏夜啼》:“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曹鄴《四怨三愁五情詩》:“澗草短短青,山月朗朗明。此夜目不掩,屋頭烏啼聲。”《楓橋夜泊》之“烏啼”,亦猶是也。
而“鐘聲”則構成一種撫慰,同時夾雜著無眠的悵恨和明日將至的希望。鐘聲首先提示時間已到夜半,而夜半則意味著轉折,新的一天即將到來。《楓橋夜泊》就終止于這個轉折,同時,《楓橋夜泊》也開始于這個轉折,或者說,《楓橋夜泊》句終于此之后,它的詩意將永遠不斷地重新開啟于這個轉折。這是終結和重新開端的轉折,這是詩內之詩與詩外之詩的轉折。
烏啼聲中,鐘聲悠揚。烏啼和鐘聲的交響是人間情愁和山林超逸的交響。而整部中國詩歌史,不就是這樣的交響嗎?《楓橋夜泊》之所以雋永,也許就在以最簡單的樂句,濃縮了這部交響的主題。鐘聲不息,流水不止,客船也將駛向無窮世代的遠方。
柳宗元的《漁翁》也在這部交響之中,構成另外一場變奏。在這場變奏中,曾經在屈原筆下出現的漁父再次登場,而三閭大夫的“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和《楓橋夜泊》中的“江楓漁火對愁眠”則貌似消泯無形。但實際上,《漁翁》仍然是一章交響,天人交響,而非純然屬天的逍遙獨奏。只不過,那來自人間的煙火氣化為巖上白云,無心相逐,不易被人發現而已。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同樣是水畔的夜宿,“楓橋夜泊”只是臨時停靠,且仍然漂泊水面,而漁翁之“傍”則是以“巖”為家了,雖然漁翁同樣是在船上夜宿。橋只是連接兩岸的空心石體建筑,巖則是水邊堅實的陸地巨石。都是石頭,都在水邊,但橋更屬于河流,而巖則幾乎已使流水依傍于陸地。漁翁“縱浪大化中”,而根基恰在西巖。如果不是三閭大夫的堅守,漁父的“與世推移”只不過鄉愿而已,何足與言“圣人不凝滯于物”?如果不是“子在川上”,何以觀水而嘆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楓橋夜泊》和《漁翁》寫的都是水上的生活,但《楓橋夜泊》的水是他鄉的水,而《漁翁》的水卻是家鄉的水。是他鄉還是家鄉,關鍵不在地方,而在流水之于人的關系。流水之于漁翁,雖在家而猶流動不息,“安安而能遷”(《禮記·曲禮》);雖流動而猶如在家之安,“寓諸無竟”(《莊子·齊物論》)。于是,便能見到“曉汲清湘燃楚竹”中的人間煙火,而這煙火又不從地上定居的房屋升起,而是在漁翁的船上升起。此時,火與水一片化機,船與生活“寓諸無竟”。此時,人在旅途的鄉愁轉化為大化流行的“安安而能遷”。
漁翁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而是把人間煙火氣化為巖上白云的水居漁民。在旅人眼中,“西巖”“清湘”“楚竹”只是沿途風景,可能帶來愉悅也可能帶來鄉愁的風景。而對于漁翁來說,“西巖”卻是夜宿所傍的依止,只是沒有固化為建筑的地基;“清湘”“楚竹”則是飲食所需的水火,但又沒有儲入水池、囤入柴房。以此,漁翁把家居活成了旅行,也把旅行活成了家居。旅人的鄉愁在于旅行流動性對家居固定性的懷念,旅人的遠方則在于家居固定性對旅行流動性的向往;而在漁翁那里,家居即遠方,流動即安居。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這兩句幾乎可視為《楓橋夜泊》的詩外之詩。楓橋夜泊之后如何?夜半轉折之后如何?如果在鐘聲的回響中,詩人也終能安眠于流水之上、楓橋之旁,那么,當黎明到來,群鴉散去,霜天晴朗,客船重新啟航,旅人是否亦可達乎“煙銷日出不見人,唉乃一聲山水綠”的漁翁之境?此時回看,是否會有兩舟并行天際,一漁舟,一客船,如巖上白云,無心相逐?如此,則“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可見乎“天地之所以為大”矣 (《中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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